◎引子
　　 那個清晨，我穿過五月透亮的陽光，走進(jìn)一片濃郁的樹林里，突然感覺一種失落，也許我再也沒有勇氣去回憶那些五月的青春，現(xiàn)在只想把后半輩子的人生隱入塵煙之中。我這一輩子掙扎著向前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此時回頭一望，才看見一段縮短了的影子。
　　 那個影子像毗河的形狀，彎曲著身體，佝僂向前——毗河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彎，留下了一段訴說不盡的煙火往事。
　　 回故鄉(xiāng)縣城居住的日子里，我常常就坐在河邊的一個茶樓里，除了看書寫字，當(dāng)然也看天、看地，看一灣河水——看毗河水帶走的那些流光溢彩的歲月。
　　 流水似乎帶走了快樂與欣喜，留下了一些光陰的故事。還有一些頑強(qiáng)的生命在沙粒堆積的河床上，在泥潭里，在亂石之中，在行人踏過的腳印坑中……它們開過花，結(jié)下的卻是一串串細(xì)小的苦果——如果生命就這樣隨著時光的流水而消失，我的心肯定已經(jīng)長滿了野草。
　　
　　 ◎步道
　　 因為不太熟悉毗河邊的生活，所以很少在清晨去毗河邊走一走的。在城市的大多數(shù)時光里，清晨只屬于一只鳥，或者一襲露珠，一伙晨練的老人……那些成長的年輕生命，正在清晨的時間里睡得酣暢淋漓。
　　 所以毗河邊安靜得出奇。
　　 有一叢樹陰，在初夏里泛著動人的綠意。它們的動人之處，在于半空中的葉片與地下的草坪之間有一種密切的配合——樹葉在半空中伸開的葉片密密層層地泛著綠光。有光的葉子，被水滋潤得肥厚飽滿；樹下的綠草盤旋著纖弱的身體，卻經(jīng)不起陽光的暴曬，所以成群結(jié)伙地聚集在樹陰下，如果細(xì)心地觀看，從上到下滿眼的全是綠色了——我的身子里仿佛也流淌著一大片的葉綠素。
　　 樹端上，一定有露珠。鳥兒被我的腳步聲驚起時，它振翅飛走了，我的脖子后面突然感到一陣涼意，我的心空落落的，突然被這一滴晶瑩的露珠灌滿了。
　　 樹陰下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開始的那一段，鋪滿了光滑的磁磚，走的人多了，時光在磚面上已經(jīng)留下了陳舊的痕跡，很像我現(xiàn)在的臉面，盡管平整，卻暗淡無光。如果一個人能把自己的臉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去踏，這一輩子他大概什么事兒都不會怕了。
　　 不過還好，有一段土路穿過樹林，一直伸向河邊，走到路的盡頭，就能看到有些渾濁的河水了。這段土路長滿了野草，不知道名字，不過也認(rèn)識一種開藍(lán)色小花的雛菊：花形像孩子畫的太陽，花瓣極細(xì)，展開來，莫名地產(chǎn)生一種對嬌小事物的憐憫感。我現(xiàn)在對卑微、弱小、無助特別敏感，所以一陣風(fēng)吹草動，很容易把自己的心給攪亂了。人生過得謹(jǐn)慎些，就會有一種居安思危的擔(dān)憂；平安的日子過得太久，翅膀就麻木了，忘記了生命本來應(yīng)該奮飛或者奔跑的，所以現(xiàn)在我只能拖著一副臃腫的身體，在清晨的小路上訴說著自己曾經(jīng)的豪氣。
　　 小路板結(jié)的土地，在晨光中，顯出灰白的顏色。一條路，是怎么成為路的呢？是腳走出來的方向！腳走向哪里，路就延伸到哪里，人們似乎都明白這樣的道理，但是這樣的路，螞蟻踽踽地爬行過；草蟲蠕動，橫穿而過；鳥兒跳躍地從路的一邊到另一邊；牛馬走過這條路時，也許為了路兩邊的嫩草；現(xiàn)在我正踩著清晨的露珠走過去，仿佛踏響了歷史的鐘聲——原來牛馬走過的路，人都得走一遍。
　　
　　 ◎喝茶
　　 毗河邊最愜意的事，就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喝茶，喝的不是水的味道，應(yīng)該是生活的五顏六色。
　　 幾片干枯的葉子丟進(jìn)沸水里，一沖三泡，那些水不是泛著綠色，就是淡紅得可愛了，要想把水再次地泡得透明清澈，你得有時間，更重要的是，你得不停地喝，不停地往杯子里加水——僅一滴不一樣的顏色混在水里，卻需要無數(shù)杯的水去洗凈它。因此，所謂的干凈，不過是把生命里的灰塵抖了又抖，沖了又沖。
　　 泡紅茶的時候，需要剛剛煮沸的水。水溫低了，參透不了茶葉的厚實(shí)與凝重，若溫溫和和地泡，結(jié)果泡出來的全是苦澀的東西。厚重需要熱烈，不需要不溫不火的輕風(fēng)細(xì)雨，所以喝紅茶的時候，不要和自己的戀人在一起，那樣的話，彼此臉上難堪，也沒有什么味道了。
　　 你得喝綠茶，溫水泡，讓綠意慢慢地出來，三泡以后，得添茶了——味道淡了的話，那情話也就說到位了。
　　 旁邊坐著一對小青年，開始時還情意綿綿地私語著，后來居然吵起架來。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地就憤怒了，就像黛玉說的：難道是爭粽子吃么？女孩子甩頭走了，男孩子付過茶錢，匆匆地跟了出去，居然帶起一陣茶香。
　　 愛情如果經(jīng)營得像喝茶一樣就好了，只是他們還不理解，一杯茶喝得淡了，生活的本來味道就出來了。他們喝得太快，所以茶湯還未涼，他們就賭氣走了，倒便宜了茶樓的老板娘。
　　 我問老板，他們?yōu)槭裁闯称饋砹四?？茶都沒喝到位呢？老板笑一笑：沖動！總是太年輕了！
　　 年輕是一個好東西??！愛也就愛了，恨也就恨了，中年你不能隨便地說愛與恨，因為玩不起，一不小心，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他人。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年了，眼神不好，讀書時字小了就看得麻煩，所以我越來越恨“年輕”這兩個字：狗日的，年輕真好！
　　 有一個廣東的師兄說他天天喝茶，用小口杯。泡一壺，再倒入口杯里，先聞，后品，再一飲而盡。在落地玻璃窗內(nèi)的屋子里喝，古色古香的茶桌，躺椅；翹二郎腿，看窗外云卷云舒，然后品一口茶，再看遠(yuǎn)方：耶！有一朵云從眼前飄過！
　　 師妹聽我聊茶，耐不住，接話了。她說喜歡用大的玻璃杯喝，像夏天喝夜啤酒那樣，過癮！我突然笑了：她那叫牛飲，一仰頭，只聽咕咚一聲，茶湯呢，一下子淡到肚子里去了，所以從嘴里噴出來的就一個字：哎！要長長地“哎”一下，才爽。
　　 我喝茶也喜歡用大的玻璃杯，尤其是喝師兄的雨花茶：敞亮，有味！泡上茶，杯放桌子一邊，趁茶湯未涼，先看書，再動筆寫，寫完了，再喝茶——狗日的，茶湯不但濃了，而且涼，透心地涼，只好倒了再泡，哦嚯！茶味老了。
　　
　　 ◎摩天輪
　　 我在毗河邊喝茶的時光，一般選擇在夜晚。白天玩牌的人走了，茶樓就安靜了下來，茶樓的老板每天都會感受人走茶涼的氣氛，所以那時候正適合我一個人去，我至少給茶樓帶去了一絲人氣。
　　 那個茶樓對面有一個碩大的建筑，現(xiàn)在人們稱它為摩天輪。那不過是一種大型轉(zhuǎn)輪狀的機(jī)械建筑設(shè)施，上面掛在輪邊緣的是供乘客乘搭的座艙，英文叫作Gondola。乘客坐在摩天輪的座艙里，慢慢的往上轉(zhuǎn)，可以從高處俯瞰四周的景色。
　　 所以現(xiàn)在它成了毗河邊一道吸引人的風(fēng)景。每天晚上，它的燈光亮起來的時候，毗河兩邊的人們就興奮了：扶老攜幼，一起涌到河邊來，瓜子花生，冰粉豆腐腦……一系列地叫賣著，直到它不在旋轉(zhuǎn)為止。
　　 有燈光的地方，就能聚集人氣，它的璀璨的光圈，在旋轉(zhuǎn)中變幻著顏色，那是一種誘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眼睛就亮了，似乎找到了方向。像螢火蟲的光，雖然只是微微的一點(diǎn)點(diǎn)，卻在深沉的夜里，把愛的欲望點(diǎn)燃了。
　　 沒見過螢火蟲的少年，這一輩子都會留下遺憾。他們不知道那螢光中的浪漫，那種浪漫只能停留在潔凈的水邊?？上У煤?，毗河現(xiàn)在把自己弄得滿身臭氣，從生命的長河里把螢火蟲趕走了，現(xiàn)在立在河邊的卻只是旋轉(zhuǎn)的一個光圈。
　　 那個旋轉(zhuǎn)的光圈轉(zhuǎn)上一周，大約需要30分鐘左右。有一天夜里，我居然像傻子一樣地站在毗河邊，癡癡地看它旋轉(zhuǎn)，我只盯一個閃光的點(diǎn)在空中慢慢地轉(zhuǎn)動，一厘米，一分米，然后是一秒鐘，一分鐘，十分鐘……從距離到時間，那光圈所展示的分明就是鐘表上行走的指針。
　　 直到晚上十點(diǎn)，它停下了疲憊的身子，毗河開始變得寂靜起來。我一轉(zhuǎn)身，光圈突然熄滅了，只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余光在水面上，一漾一漾胡亂地飄——水波停留處，殘燈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