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草原騎馬(散文)
馬蹄“嘚嘚”,馬身上下顛簸,我騎在馬鞍上,亦隨著“嘚嘚”的伴奏,上下顛簸。
馬是棗紅馬,肌肉如“碨壘”山石,走動起來,腳步輕捷,馬背上如“連錢”般聳動。一匹精力十足的年輕駿馬。
騎在馬上的人卻是古稀翁。白發(fā)蒼蒼,連眉毛、身上的體毛也是白的。
毛發(fā)全白,是因為靶向藥藥物副作用。吃靶向藥,是為了遏制腫瘤生長。十一年的老腫瘤病號,動了三次腫瘤摘除手術(shù),換了六種治療方案。新的靶向藥,吃了不到三個月,徹底吃成個白毛翁。
戴著墨鏡,有人說我“酷呆了”。哪里是為了????而是為了遮丑。
丑是因為浮腫,眼像金魚眼,臉如發(fā)面饃,戴著墨鏡,遮遮別人的眼光,維護一點兒顏面。
浮腫是因為吃激素強的松的副作用。吃強的松是因為重癥肌無力又犯了,眼皮下垂,如果不吃藥,發(fā)展下去,就可能睜不開,然后,很可能將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所有癥狀再演繹一番——吞咽困難,呼吸困難,全身無力,直不起來腰。配合著吃氯化鉀膠囊,會好一些,這一次,輕敵了,沒吃。沒吃氯化鉀,腫得更厲害。
我本來就相貌平庸,一浮腫,平庸之上,愈加平添丑陋。要不憑仗墨鏡遮臉,自己都無顏面對河?xùn)|父老。
這之前,夫人一邊喊著“別去啦!”一邊拉著我的一只胳膊不放,使勁兒往后拽,拼盡全力,要阻止我騎馬。她一直跟進馬場,在同行旅伴勸說下,才撒開了手。撒開手,還不忘在我身后大聲叮囑:“招呼點兒啊!”
知夫莫若糟糠妻,愛男人莫若老來伴兒。她疼惜我的身體,我理解。然而,要騎馬的沖動,不是魔鬼,勝似魔鬼。魔鬼的魔力,執(zhí)拗而強烈。驅(qū)使著我,讓我使勁兒往里沖。我對夫人說,“這一次,大概是我人生最后一次騎馬了,要是錯過,我將來肯定得后悔!”最終,掙脫夫人的手,撒開雙腳,直奔赤兔馬。
我騎馬,卻不牽韁繩,手握著馬鞍扶手,一顛一顛,悠悠前行。韁繩在一位年輕蒙古男騎手手里牽著,他是負責(zé)騎馬游客的安全的。
我要求自己騎行,說,“我在南疆巴音布魯克草原上騎過馬,那時候,自己騎著,馬跑得飛快,我啥事兒沒有。”
他問我:“那是啥時候?。磕菚r候多大?。俊薄?008年。哈哈,掐指一算,十六年啦!那時候,五十多歲?!?br />
“為了游客安全,這里有規(guī)定,六十歲以上,都得有人牽馬。十幾年過去了,你現(xiàn)在都七十多了,那時候沒事兒,不代表現(xiàn)在沒事兒。”
無奈,只好乖乖地把韁繩遞給他,和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一起,讓他騎在另一匹馬上,牽著走。
當(dāng)年,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天鵝湖旁,和幾位朋友一起,一人一匹馬,牽韁掣馬,馬隨韁動。想轉(zhuǎn),則隨意左右。想慢,則緩緩而行。想快,則馬蹄疾奔。時而,信馬由韁。騎在馬背上,想起曹植《白馬篇》里的詩句:“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矯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彪m然人到中年,卻恍若馬上少年,縱馬馳騁,耳旁風(fēng)聲獵獵,身上,熱血沸騰。回想那時候,是何等酣暢淋漓,何等風(fēng)流倜儻?
農(nóng)民出身的我,是個不安分的主兒,見山想登臨最高峰,見船想登舟遠行,見海想踏浪遨游。如今,一到大草原,一看見駿馬奔騰,恨不得馬上搖身一變成牧民。牽韁蹬鞍,側(cè)身上馬,然后,在茫無邊際的大草原信馬由韁,縱橫馳騁,去如風(fēng),來如電,讓速度與激情,一起自由綻放。
從心理學(xué)角度講,這大概就屬于所謂的見異思遷。所謂見異思遷,常常被當(dāng)作貶義詞,其實,仔細想想,也有合乎人之常情之處。見異物而不思遷,一棵樹上吊死,抱殘守缺,哪有拓展創(chuàng)新之心?
如今,胯下之馬被人牽著,蕭規(guī)曹隨,無法自主駕馭駿馬,更無從自由奔騰。杜甫筆下的“風(fēng)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既無從展現(xiàn),更無法體驗。所謂風(fēng)流倜儻,便打了大折扣。
雖然打折扣,畢竟人在馬上。人在馬上,馬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草原嫩草,茸茸青翠,鋪地接天。草中碎花,紅黃白粉,點綴其間。草原起起伏伏,跌宕有致,莽遠遼闊,一眼望不到邊。遙遠的北方,黛山連綿,連綿的黛山,更襯托得草原寥廓而蔥郁。
在遼闊的大草原里,騎著駿馬,時而悠閑漫步,時而“嘚嘚”小跑。在身子隨著馬身的上下顫動而顫動中,盡可以縱目逡巡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盡可以縱情欣賞嫩草的青翠碧綠,盡可以呼吸略帶草腥氣和馬糞味的清新空氣。平時,蝸居在水泥叢林里,視野狹窄,情景枯燥,色彩單調(diào),空氣污濁。寥廓的大草原,能讓我縱目四望,能讓我縱情賞景,能讓我自由呼吸,更能讓我放松自己。駿馬,一步步前行。我的心情,也隨之一步步舒暢,一步步歡快,漸漸地,恍恍然,與胯下駿馬渾然一體,在遼闊的大草原,縱情馳騁。
心情好轉(zhuǎn),身體放松,更能體驗到騎著駿馬行走草原的樂趣。
人在馬上,離開了地面,身體騰空,便覺得輕健許多,輕健的身體,讓我徹底忘卻腫瘤和肌無力,忘卻浮腫。
身體挺在馬鞍上,馬走人移,“嘚嘚”的馬蹄聲中,草原如綠色的大海,波濤翻滾。一波波,迎面而來;一波波,擦肩而過;一波波,拋在腦后。我與馬,一同穿行在時光海洋里,與擦肩而過的上一秒欣然告別,又滿懷喜悅迎接嶄新的下一秒。嶄新的下一秒,會有更新鮮的青翠和燦爛撲面而來。自然感覺到時光如梭,光陰珍貴,大自然美好,人生美好。塵世間的焦慮和煩惱,自然也被化解消融。如此一來,草原上騎馬,就是一場修禪。
騎行大約半個小時,身體啥事兒沒有,精神愈加亢奮。
幾乎與我并肩而行的那位小女孩兒,一開始,雙手緊緊抓著鞍轡扶手,身子緊繃,不自覺,慢慢向一邊歪斜,一臉苦相,眼里含著淚,幾次想哭出來。但是,在那位年輕騎手的一再照料和安撫下,也慢慢放松下來,有了笑意。到最后,竟然也敢揚起一只手,帶著稚嫩的笑聲,對著迎接她的一位高個子男人大聲喊:“爸爸,爸爸,我回來啦!”
夫人在馬場門口等我,大老遠,我就問她,“怎么樣?你老公棒不棒?”
“棒!棒!”她的臉上,鮮花盛開,阻止我騎馬時的片片陰云,早就無影無蹤。
同行有一位女年輕旅友,是攝影高手,她將我從進馬場到騎馬小跑的情景錄制幾個片段,又制作成短視頻。也有兩位,拿手機為我抓拍了一些圖片。
短視頻和圖片里的我,穿著防護背心,戴著頭盔,又戴著墨鏡,雖然臉上的浮腫還是顯山露水,但是在全套裝備的遮蔽下,騎士風(fēng)度占盡風(fēng)光。
將短視頻和圖片在網(wǎng)上曬出來,迎來一片大拇指和鮮花,還有留言的。有說“酷斃”的,有說“帥氣”的,有說“瀟灑”的,有說“颯爽”的,更有一位老同事,發(fā)了三個字:“少年狂”。
“少年狂”的原句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是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里的句子。其實,蘇軾寫這首詞的時候,剛剛四十歲。比起那時四十歲的他,如今的我,足足大了三十一歲。七十一歲的我,還能在呼倫貝爾大草原騎馬奔走,也真的可以稱為“老夫”的“少年狂”了。只不過,四十歲的蘇軾,密州出獵之時,還記掛著“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而我,早已如老子出關(guān),精神放飛,云游四方。七十一歲,能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騎馬遛一圈兒,妥妥的,心曠神怡,心滿意足。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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