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寧靜】大盈江畔(散文)
一
源自高黎貢山南麓的檳榔江和南底河,攜著原始森林的氣息,奔騰過峻嶺峽谷,在盈江縣舊城鎮(zhèn)匯合成大盈江。也許是不愿意打破江畔田園般的靜謐,大盈江不再奔騰,舒緩地流過寬廣的平壩,平和地穿過一座城,蜿蜒曲折如同一首寫在大地上的抒情詩。
江畔兩岸,稻花飄香。
宋代詞人辛棄疾是善于觀察生活的,他一定是聞過稻花香,才能寫出:“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蔽疫@個城里人從沒有嗅到稻花的香,但開網(wǎng)約車的傣族漢子,他是稻花香里長大的。車子駛過稻田時,他讓我們把兩邊車窗打開,說是會聞到稻花的香味。果然,一陣清風(fēng)過后,鼻息間飄入淡淡的清香,這香味樸實得很,令人氣定神閑,不用說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
伴著十里稻花香,看到廣場上沐著午后陽光的一只只白色大象雕塑,我知道盈江縣到了。盈江縣是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下轄的一座少數(shù)民族口岸縣,它與緬甸接壤,有著長達二百多公里的國境線,漢族、傣族、景頗族、傈僳族等民族近三十萬人生活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守候在江水盈盈、山川秀美的祖國邊疆。
我和妻子的滇西之行,是因為妻子在德宏州有工作。近一個月的時間里,穿梭在芒市、瑞麗市、隴川縣和盈江縣,妻子授課,我游逛于山川秀水、城鎮(zhèn)村寨中。今天是我們第二次來到盈江縣,輕車熟路去“傣哥傣味”吃一頓火燒豬。然后,趁著太陽還高掛在云彩之上,趕到大盈江邊,沿江漫步,品讀抒寫于大地之上的詩意。
大盈江在潑水節(jié)廣場這一段,沒有太多的人工痕跡,野生生地展示出作為一條江的自然之美。遠(yuǎn)遠(yuǎn)地,大盈江從平壩中流來,泛著波光,不疾不徐,一路東流。河畔上一片灘涂綠樹蔥蘢,也許是為了親近滋養(yǎng)它的江水,硬是擠進江中,大盈江便彎成一道S灣,弧線優(yōu)美地劃過江岸,流向一座竹橋。粗壯的竹竿撐起橋面,竹子編織的橋面掠水延伸到對岸。竹橋是孤寂的,一把鎖阻止了我的腳步,而東邊的弄璋大橋卻是車輛川流不息、行人步履匆匆,結(jié)實的鋼筋水泥橋是熱鬧的。曾經(jīng)的竹橋一般是在枯水時搭建,等到雨季漲水時會被大水沖毀,然后在下一個枯水季節(jié)重新搭建,反反復(fù)復(fù)地度過經(jīng)久的時光。竹橋已經(jīng)成為歷史,記錄著祖先們適應(yīng)大自然的過往,編織著盈江人小時候的記憶。
江對岸是新城區(qū),極富傣族建筑風(fēng)格的樓宇,從平壩向山腳蔓延,黃墻紅瓦,鱗次櫛比。屋后那山俯瞰著山下翹檐上的孔雀,像一位守護神,一黛青色,威武莊嚴(yán)。厚實的白云,翻卷著花邊,極度調(diào)皮地纏繞在山頭,把個守護神裝扮成白頭翁。
我們走的這一岸青草依依,一群群水牛低頭啃食著青草。沒有喧囂,沒有嘈雜,甚至可以聽到牛兒啃草時“唰唰”的聲音,偶爾有幾頭小牛蹚進江里嬉水,立即招致放牛人的斷喝。寂靜被斷喝打破,人就從空靈的狀態(tài)回到現(xiàn)實。
我問放牛人:“這些牛都是你的?”他微笑點頭。
我又問:“這么多牛一定老值錢了,一頭牛能賣多少錢?”
他笑著用生硬的漢語說:“一頭牛能賣七八千元。”
妻子好奇地問:“那頭牛怎么瘦骨嶙峋的?”
他依然笑著說:“那是一頭母牛,剛下崽,有些虛弱?!?br />
斜陽西下,把最后一抹余暉灑在江面上,江上紅似火,映照著一座邊陲小城的祥和與平靜。
二
靜謐的背后總有不平靜的過往。
大盈江在盈江縣平原鎮(zhèn)的芒允村外拐了一個彎,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之側(cè),立著一塊灰褐色的巨石,其上縱向排列八個黑色大字:馬加(嘉)理事件起源地。
一塊巨石,八個大字,一下就把人們帶到了一百多年前。所謂的“日不落”的英國在其時不斷地侵略和擴張,把米字旗插到許多國家的土地上。他們在鞏固對印度和緬甸的殖民統(tǒng)治后,開始覬覦中國的滇西地區(qū),試圖打開中國的西南大門。一八七四年,英國的柏郎上校在二百多武裝士兵保護下,越境探查緬滇陸路交通線。同時,英國駐華公使派駐上海領(lǐng)事館翻譯官馬嘉理前往接應(yīng)。二月十八日,馬嘉理先行進入盈江并留宿芒允。
三天后,馬嘉理和隨行人員行至芒允戶宋河邊時,數(shù)十名景頗族自衛(wèi)隊員予以阻攔,并譴責(zé)痛斥。馬嘉理不聽忠告,竟然開槍打死一名自衛(wèi)隊員,激起民眾義憤,當(dāng)場打死馬嘉理及三名隨行人員。隨后,數(shù)百名景頗族自衛(wèi)隊員趕到班西山,與英軍展開激戰(zhàn)。景頗族、傣族、漢族等各族愛國同胞兩千多人,趕來參戰(zhàn),迫使英軍逃回緬甸的八莫。這一事件,展示了盈江各族人民保家衛(wèi)國的愛國精神和鐵血丹心。
弱國無外交,由于清政府軟弱無能,注定要伴隨著民族英雄灑下血和淚。一八七六年三月十九日,清政府派員在昆明會審此案,十一位景頗族壯士被判死刑。九月十三日,清政府與英國政府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中英煙臺條約》。這是國家之痛,英雄之殤。
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離開芒允村,離開那塊巨石。我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離不開這段歷史的真實與殘酷,但我篤定當(dāng)下與未來,看看綠油油的稻田,嗅一嗅稻花的清香,芒允村即將迎來又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到那時,村里山寨一定會敲響象腳鼓,唱起歡樂的山歌,跳起孔雀舞,大盈江綠水拍岸,那是最和諧的節(jié)拍。
夜幕低垂,我倆閑逛到位于縣城中心的盈湖廣場。盈湖不大,小橋流水,借著彩燈的光線,可見魚兒暢游。令人關(guān)注的是湖邊廣場,這里十幾人一伙,正隨著音樂跳廣場舞,熱鬧非凡。奇怪的是廣場外邊,圍著一圈電動三輪車,車上的人瞅著跳舞的人群,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
音樂聲漸漸消失,跳廣場舞的人說笑著離去。我一下子驚詫于廣場入口處涌進的三輪車,一輛跟著一輛,魚貫而入,若是每輛車能打個大旗的話,絕對是一次盛大的入場式。原來,外邊這一圈的三輪車都是賣夜宵小吃的商販。我看一眼手表,正好是晚上九點三十。我明白了,這個廣場是以九點三十分為界限,上半場是跳舞娛樂,下半場是吃吃喝喝。按照北方的習(xí)慣,夜里十點多就該休息睡覺了,這個點擺攤能擺到幾點?好奇心促使我詢問一下身邊小老板,他說能經(jīng)營到凌晨一二點鐘。這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一個縣城竟然有如此熱鬧的“夜生活”。
我前面寫道“靜謐的背后總有不平靜的過往”,現(xiàn)在可以增添一句話:曾經(jīng)的浴血奮斗,曾經(jīng)的不平靜,都化作今日的靜怡與火熱,國門安在,山寨安在,各族人民安好。
三
盈江的夜晚格外靜謐,有雨落下,“噼噼啪啪”打在樹葉和窗欞上,更顯空靈與寂靜。盈江的清晨卻一掃夜的靜謐,鳥兒的歡唱竟是此起彼伏,像一個盛大的音樂會,小提琴的婉轉(zhuǎn),鋼琴的明快,還有清脆的笛音……
妻子曾經(jīng)問過當(dāng)?shù)貙W(xué)員,盈江最有特色的是什么?他回答說,最大的特色就是別處沒有的鳥,國家最珍稀的鳥,盈江都有。他說的沒錯,我們住的酒店就是以犀鳥命名的,酒店房間、餐廳、走廊不是掛著鳥兒的照片,就是掛著鳥兒的圖畫,照片上鳥兒活靈活現(xiàn),圖畫上鳥兒濃彩重抹。床頭一本《國家地理》雜志里面也有關(guān)于盈江鳥兒的專題文章,圖文并茂,住在這里就像住進鳥的世界。這也不奇怪,盈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非常好,不僅適合人居,更適合鳥居。
我從位于半山腰的拉勐村下來,打車回酒店時,司機師傅說香額湖的荷花開了。去拉勐村原本奔著月亮湖去的,結(jié)果去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蓄水池。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傣族山寨。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日,盈江發(fā)生5.8級地震。位于地震中心的拉勐村,五十多戶傣族村民的房屋受損嚴(yán)重。地震發(fā)生后,時任國務(wù)院總理溫家寶曾到拉勐村看望受災(zāi)群眾。災(zāi)情過后,在政府努力和社會各界援助下,一座傣族新村拔地而起。
街道整潔寬敞,一排排二層小樓錯落有致,磚紅色的瓦,土黃色的墻,翹檐飛角,極具傣族特色。樓前,寬大院子里綠植盎然、鮮花盛開。如果不是看到院子里逗孩子玩的少婦,屋檐下搓玉米粒的老嫗,竹棚里喝茶抽煙的老人家,巷子里扛著鋤頭騎電動車回家的壯漢,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別墅群,或是某酒店的傣族風(fēng)情園區(qū)。
現(xiàn)在聽到司機師傅說荷花開了,便動了心思,決定下午去舊城鎮(zhèn)。十幾公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位于舊城鎮(zhèn)的香額湖。依舊是天藍(lán)云白,氣溫并不高,但太陽展露了高原性格,火辣辣地炙烤著。香額湖在古時候稱作龍?zhí)?,傣語為“弄姐告”,聽著非常有趣的名字。這是一個集自然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生態(tài)、果林生態(tài)及畜牧生態(tài)于一體的綜合性生態(tài)游覽區(qū),被稱為“大盈江畔的白洋淀”。在我看來香額湖更像一個高原水鄉(xiāng),天朗湖藍(lán),碧水盈盈,可以在這里尋找“靜靜”。
姐告村那片濃密的竹林下,有一方水池,其上方是十二只龍頭,正汩汩地口吐清泉,清流潺潺,像梵聲雅音緩緩地流淌心底。傣語把這里說成“喃幕西雙”,意思是十二眼井,正是香額湖的源頭。香額湖的面積近六百畝,與國內(nèi)知名湖泊相比談不上大,但也是給人一望無際的感覺,就憑著十二只龍頭吐出的水能匯集成湖,讓人感嘆大自然真是魅力無窮。
但凡風(fēng)光秀美的地方,都會流傳一段神奇的傳說。相傳很久以前,姐告村非常缺水,農(nóng)田無法灌溉,一片荒涼。一對路過這里的仙龍夫婦和他們的十二個龍女看不下去了,決定為民造福。他們建起龍宮,由十二個龍女每人吐出一股清泉形成了“喃幕西雙”,匯聚成了香額湖。其實,眼下整整齊齊、綠油油的稻田,和遠(yuǎn)處鳳尾竹掩映下的小樓,哪一樣不是勞動人們雙手創(chuàng)造?
離開“喃幕西雙”,我和妻子去湖邊看荷花。由于走錯了路,我們繞道一片榕樹林。高大粗壯的榕樹柱根相連、柱枝相托,撐起一個個巨大的綠冠,蔭庇著牽著水牛蹣跚走過的老人,還有村口賣小吃的婦人。
“喂,你站在池邊的蓬頭的榕樹,你可曾忘記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離開了你的鳥兒似的孩子?”俄國文豪泰戈爾這樣與榕樹對話。
我以為大師寫的是鄉(xiāng)愁,那些飛走的鳥兒似的孩子,何時歸巢?
終于來到香額湖邊。然而,吸引我們的不是紅艷的荷花,竟然是湖心一樹的雪白。那是白鷺,一樹連著一樹的白鷺,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就像超大的棉桃立在枝頭,又好似被風(fēng)吹皺的白云,與遠(yuǎn)處一黛青山頂上的白云遙相呼應(yīng)。
我和妻子租了一艘腳踏船,“嘩啦”“嘩啦”地來到樹下,近距離欣賞這些白色的精靈。立于高高枝頭的白鷺,像一位學(xué)者,似乎在思忖著什么;中間枝杈上,兩只白鷺一上一下翻飛,舞動著青春愛戀的節(jié)奏;趴在樹枝編成的鳥窩里,一動不動的,一定是偉大母愛的展現(xiàn),它頂著烈日孵化小寶寶;幾只“年少”的白鷺,從一個枝頭躥到另一個枝頭,一刻也不消停;忽的,一只白鷺振翅飛向湖對面繁茂的樹林,它是尋覓一頓豐盛的晚餐吧?
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美好,除了鳥屎的氣味有些刺鼻,我們踩著腳踏船去欣賞那些映日荷花。荷花很美,大片的翠綠遮蔽了湖水,亭亭玉立的紅,隨風(fēng)搖曳:
荷花開后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后紅幢綠蓋隨。
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歸。(宋?歐陽修《采桑子?荷花開后西湖好》)
網(wǎng)約車順著大盈江一路前行,駛過弄璋大橋,拐幾個彎,就到了我們住的酒店。已是傍晚時分,妻子問我晚上吃點啥、喝點啥?我說,已經(jīng)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