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其實不知道柚子樹具體長在哪兒。
　　 或許是隱在菜園籬笆外那一小塊不起眼的空地上。有頂著露珠的藤蔓和雜草擁擠地向著不太高的柚子樹圍攏，空氣中還流動著柚子花黏稠的香氣。雜草和藤蔓帶著曾被砍拔的疼痛，遇雨而生地再次發(fā)芽拔節(jié)，搶占土地，它們內心倔強但表情溫和。柚子樹的花星星點點，半隱在綠葉中，開得繁茂卻克制，少有人關注，但仍向路過的人提供淺淡的芬芳和季節(jié)特有的甜蜜，風一吹，又順其自然地散向他處。
　　 天高闊遠，梯田與山丘相連，田壟之外的地方，堆滿翠草與野樹。它們不拘形態(tài)，自由組合成村居里的一種廣袤的綠與疏闊的野。
　　 外祖母穿一身已不知年頭的洗褪色了的衣服，挎一個老舊的半大竹籃從柚子樹旁走過?？床灰娝谋砬椋哪槺灰豁斉f草帽遮住了，風吹得帽子一角微微顫抖，縫隙里漏下幾縷花白、干枯的頭發(fā)，頭發(fā)上恰巧嵌入了幾瓣隨風送來的柚子花。她有時會停下來，佝僂下身子，隨手薅兩把柚子樹下的野草與藤蔓，連根拔起后扔到一旁的空地，然后繼續(xù)向籬笆門走去。
　　 籬笆里是外祖母的菜園。柚子樹像是一只門前散養(yǎng)的小狗，想到或看到它了，會走近看一看；忘記它了，它也能一聲不吭地從雜亂中生長得結實而勁挺。
　　 園子里，泥土松軟濕潤，呈一種被注入了期許與底氣的灰褐色，夾雜著豐饒而深重的氣息。青椒、茄子、西紅柿等托著樸拙的生氣列隊佇立在方形或長塊的田壟上，偶爾各自搖一搖葉子，氣定神閑地開花結果。菜園靠內的位置，有一個小水池，池水清澈，與通向遠處的一條淺水溝相連。水池里正長出鮮嫩的荷葉，高高低低，明明暗暗，不均勻地綴著些剔透而小巧的水珠，顆顆卻倒映出天空的高曠與宏大。它們應當都沒有心事。
　　 磅礴的陽光傾瀉下來，園子里裝滿豐盈和鮮艷。它們是外祖母的心事。而柚子樹，大約是心事外的一朵春天的云。
　　 外祖母拉開用木棍別著的籬笆門，輕手輕腳地提起腿，躲開與長勢旺盛的作物觸碰，順著往日的行動軌跡，小心翼翼地踏入與天光輝映的綠意里。待巡視完一圈，她就把竹籃放在田埂上，俯下身去，扒開蔬菜莖稈除草，并把已長好的果蔬摘下來。她習慣與輕盈的新綠、敦厚的泥土以及和煦的陽光待在一起。
　　 日子平淡，她心神凝寂，晃晃悠悠地，任時間像風一樣穿過無悲喜的身影。而園子外的柚子樹，也仿佛如此。
　　 回轉時，外祖母挎著的籃子里，已裝好堆疊整齊的蔬菜。
　　 有時，我會和母親一起去看望外祖母，然后目光追隨著她印滿歲月痕跡的、停不下來的瘦小身影，暗自計算她在做飯之外，一天還得做多少其他事情。她有時會不經(jīng)意地走向柚子樹，在一路之隔的地方，遞去一道目光，又若無其事地折返，柚子樹不聲不響，她也不言不語。
　　 她看見我時，枯瘦的臉上會現(xiàn)出和藹的笑，第一時間端出洗凈的水果和積攢的零食，把我周圍的椅子、桌子歸攏放滿，催我多吃。她自己卻淺嘗即止。
　　 水果跟秋冬時節(jié)出現(xiàn)在家里的柚子相類，個頭不大，樣子也不夠鮮亮飽滿，有些甚至稱得上歪瓜裂棗，但它們已被清理干凈，咬一口就有一種從心間竄起的滿足，完全不必挑剔。我一度覺得，外祖母應該是嘗過的，口感上好的，她才會收拾妥帖了，待合適的時間，遞送到我們的嘴里。
　　 后來，我每次吃到在外祖母這里吃過的水果時，就有了一套不假思索的標準，暗自稱量味道口感，尤其是柚子。
　　 等把豬、雞、貓等都照顧好，把需要晾曬的端出去，擺放好或者掛起來，外祖母就帶著一身溫暖，在我的旁邊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聽舅舅、母親等人說話。間隙里，她會輕言細語地關心我，問母親田里的事忙完了沒有，需不需要幫忙，問父親為什么沒有來。
　　 這時，有鄰居路過也或許是專程來訪，大聲稱呼外祖母。外祖母就用樹皮一樣干枯的手撐一下椅背，從座位上站起身，邁開還算利索的腿地走到門前場地外的路邊，跟著舅舅的稱呼，語氣含笑地稱呼那人。寒暄一番后，聽那人講村中逸事，講已不知源頭的婆媳故事，以及細細碎碎的生活不易。那人聲音洪亮，滔滔不絕，我們都聽得真切，但隔了一點距離，看不見人。外祖母應和著，看一時半會說不完，就拉著人到屋里來，倒茶，看坐，悉心款待。那人進來看見我們，聲音就降了下來，她滿是褶子的臉擠在一起，狀似熱情地與母親打招呼，也順帶問一問我，話一出口，堆砌出各類稱贊與夸獎的詞，但我并不認得她。
　　 外祖母這時不坐著了，她倚在墻邊，整個身體舒展，表情自然，繼續(xù)做個專注的旁聽者，卻不參與評論，也一貫地，不說任何惱與累。而再過一會兒，她就要去做飯了。
　　 回去的時候，母親手里比來時多了數(shù)倍的東西，用大大小小的包裝袋分好。我們走過田埂，穿過與之相連的一截堰堤，走到一個被瘋長的草木掩去了路徑的坡上，回過頭，外祖母仍站在屋外經(jīng)屋檐遮擋了一半的斜陽中，呆呆地望著我們。印象中，這樣的次數(shù)有很多。我偶爾會想，如果柚子樹長在路邊，外祖母定會是站在樹蔭里，這一刻應當是：天地如鏡，柔光斜照，外祖母以若無其事的目光送我，而柚子樹會在隱隱約約的風里，抖一抖葉子，替她揮手。
　　 我停止遐想，也揮一揮手，換過母親手里的重物，轉頭繼續(xù)走。
　　
　　 二
　　 或者，柚子樹其實是隱在外祖母屋后的柑橘林中！她的屋后是一片被半開墾了的黃土坡，歪歪扭扭，平整一塊，傾斜一塊，像孩子筆下涂鴉的塊狀物拼湊了起來。但草木不拘地點，在季節(jié)的風雨中堂堂皇皇地長高長大，悠悠蕩蕩地就遮住了屋后的地勢輪廓。
　　 柑橘樹優(yōu)先覆蓋了一大片區(qū)域，家家戶戶的院前屋后，也都選擇種它。跨過這一塊之后，便是花生、玉米等作物的生長地，它們帶著季節(jié)的誠意與生活的象征，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和力量。
　　 我每次來，都往坡上跑，尋尋覓覓，站得高好似可以看得遠，視線卻仍被各種樹與隔了幾塊梯田的山丘或是別人的房子遮擋，只有一個方向望去，是開闊無阻攔的，但遠處依舊是鄉(xiāng)村，更遠處有線條般的公路，還有一些細而高的樓在建。
　　 但我依然沒見著柚子樹。
　　 在我想象中，柚子樹大約就長在這一片同科同屬的半同類之間，是栽種還是隨風而來，自由生根發(fā)芽，生長于此，不得而知。大多人種植柚子樹，是栽在院落中，一棵苗就夠了，任它搖搖擺擺地生長。這一棵也微妙地應和上了這一習慣。長成的柚子樹更加高俊修直，且四時常青，充盈活力與親和力。開花結果時，它是果樹；其他時間里，它都可充當枝葉繁碩的景觀樹，投射下一地風影，或一方陰涼。
　　 大約外祖母栽種時，也這樣以為，能結出口感好的柚子，則欣然笑納，可與孫輩分享，結不出太好的，也無什么可堪一提的影響。
　　 而于我而言，收獲的樂趣，才是確切而飽滿的。在一片掛滿黃澄澄果子的豐碩和亮麗里，在柑橘樹的擁簇中，想吃就可以輕易踏進。挑一顆沉甸甸的柚子，它會以馨香、甘甜與鄉(xiāng)間的煙火氣，攪動味蕾，解你的饞。
　　 彼時，與外祖母相鄰而居的表姐（大姨的大女兒）最有口福，表姐夫出門務工，她就常到菜園、果林里探尋。有時會跟外祖母招呼一聲，有時則不。她毫不避諱地進出菜園、果林，又帶著竊喜得償所愿。對此，外祖母不置一詞，反而神色慈和，很樂于外孫女的主動索取。
　　 但表姐對柚子卻不屑一顧，她更熱衷于菜園里的鮮盛，只偶爾摘一點橘子。她是我們兄弟姐妹中最年長的，能言善道，且廚藝精湛，早已是村里交口稱譽的資深廚師，有了自己的班底。逢年過節(jié)，或者普通人眼中的好日子，她都會忙得不見影蹤，已沒了當年的閑適。也許當時，在外祖母琳瑯滿目的菜園里，她是受到過熏染與陶冶的。
　　 而她，也可能是知道柚子樹秘密中為數(shù)不多的人之一。我曾想過向她求證，外祖母的柚子樹到底種在哪兒。但我們彼此忙碌，又相隔甚遠，尋常較難有機會碰面，反倒擱置日久后，我就想讓這個他人眼中沒有任何吸引力的秘密，繼續(xù)成為心中的一個虛虛實實的隱密，風吹不落，雨打不熄。
　　
　　 三
　　 還或者，柚子樹是隱在一山之外的幾塊旱地之間的土埂上。山是小山，需要步行穿過，有大約兩里的路程，田里一般種植芝麻、棉花、紅薯等。
　　 我們每次到外祖母家中去或者回，都會從一條兩側都是旱地的大路經(jīng)過。偶爾會有風送來花香，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柚子花，因為不遠的地里，村人種有一整片柑橘，四野還夾雜著浮浮沉沉的野花傳來的氣息。但只要是花，都開得盛大，蓄滿熱望，帶給人攢動的歡喜。
　　 我依然沒見到柚子樹。大約它習慣了避開尋常人的目光，孑然立于春風里，開著小規(guī)模的美好，獨享自己的盎然與虔誠。而一株只結不多果實的小樹，到底還不足以引起他人的熱切注視與關心。除了我。因為柚子總是會優(yōu)先供應給我。不論是在外祖母家吃，還是休假時，母親拿出來削剝干凈了分給我吃，都仿佛是繁多的記憶中，外祖母笑著遞給我的、綿綿不絕的那一口清甜。
　　 這里，正是外祖母與舅舅家最遠的旱地，也大約是外祖母平日出行時能抵達的最遠地方。
　　 她很少出門，到我家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有限的幾次，都是再三邀請后，當日去當日回。她始終惦記著的那些俗事雜務，我們眼中的小事，都是她每日里不肯撂下的大事。而一般舅舅還會外出，她便從不多留。
　　 就這樣，外祖母與我以為的生長在菜園外、柑橘林中，或是旱地里的柚子樹一般，始終守候在自己的方圓之地，人靜，樹也靜，探出深埋的根系，傳遞出自己全部的溫柔與力量。
　　 大約是2014年左右，村里這一帶因一條高速輔路的修建而拆變，改天換地，田壟、土山，連同鄉(xiāng)間的慢節(jié)奏，摧枯拉朽般消失，外祖母的老屋也消失了。柚子樹更是無以探尋蹤影。問舅舅，他也不得而知。
　　 而幾乎是在拆遷之前不久，外祖母就去世了，她似乎是不忍直視這守望了一輩子的棲息地就此如線斷珠碎般輕易被抹去，也不愿在垂暮之年，遷入需要長時間才能習慣的新居，而選擇與梯田、菜園、舊宅乃至柚子樹相約，先一步老去。
　　 舅舅一家搬到了村里還建的小區(qū)里。外祖母離開不久，大半個村子恰似被棄入了砂石攪拌機，房子、道路再現(xiàn)時已氣象一新，風呼嘯而過，許多舊事跑不過時間，已漸漸被淘汰與遺忘。外祖母的氣息也一點一點在減少。
　　 又十年之后，有一次，我辨別了一下外祖母老屋的大致方位，好像就在不遠處的一條大路與另一條橫穿而過的大路的交叉口。我在這一隅之地站定觀望時，發(fā)現(xiàn)了一棵隱在景觀欄之外，長在一片廢棄的野地之中，結有小且不多柚子的樹。景觀欄與柚子樹之間還有一溝之隔，而長在干涸溝邊的樹略微比我高一點，它在蕪雜與蔭蔽之中，艱難度日，卻給了我驚喜，它當然不是外祖母的那一棵了。但我總覺得記憶中的那棵柚子樹，它應該還生長在某處。它仍然長得不高，枝葉呈橢圓形蓬松散開，開乳白色馨香的花朵，每年會結不多的柚子。這是一種毫無根據(jù)的印象，這種印象甜蜜、古舊、具體，又似是而非，帶著莫可名狀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