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管追逐那束光，歲月沉淀處，你就成為了一束光。
　　 ——寫在前面
　　
　　 一、一個夢
　　 趙媽媽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墻上的掛鐘帶了夜光，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指到四點半的淡黃色指針。她慢慢起來，半靠在床頭上，迷迷蒙蒙的，剛才的夢還鮮活清晰地如在眼前——
　　 已是下午第四節(jié)課了，腦子里感覺鈍鈍的，沒有分辨能力了一樣，已經(jīng)做了好幾十道題了，幾個同學(xué)圍在一起解最后這兩道。
　　 按說不難啊，怎么得不出來結(jié)果呢？
　　 “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
　　 “嗯嗯，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再加上后面的……”
　　 “哎呀，頭很疼，我出去方便一下哈！回來繼續(xù)！”
　　 對面的軍然腦門子上一層細(xì)汗，眼睛瞪得圓圓的，旁邊的國棟真是恨不得把臉貼到試卷上去了，握著個只剩下二寸長的鉛筆頭，不停地在草稿紙上劃拉，一遍又一遍，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大家都是嘴里念念有詞，卻一籌莫展。
　　 她感覺自己忽悠一下子，到了廁所里，很快飄出來。眼前，還是那個壘了土臺子的洗手池，上面鋪了一塊石板，凹凸不平的。那個生了銹水龍頭，冬天的時候，得用稻草和破布包起來，不然會被凍裂。她擰開水龍頭，有點晃動。細(xì)細(xì)的水流出來，把手伸到帶點冰涼的水里，腦子里仍然在“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四八……不對??！四八……四八三十二！四八三十二！怎么會是三十六呢？！難怪怎么也算不對！”她迅速關(guān)了水龍頭，甩著兩只手的水珠就往教室里跑。
　　 “四八三十二！”好像那幾個人一齊抬起頭來，跟著她一起喊出來，聲音好大……
　　 趙媽媽是被自己喊醒的！雖然這樣的夢，她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次，但每次夢醒后，都會讓她興奮地再也無法入睡。
　　 眼看天色漸明，趙媽媽慢慢起身洗漱，計劃著和樓下的老姐妹一同去河堤上吹吹晨風(fēng)。田地里的麥茬漸漸被鉆出頭的綠苗苗遮蓋了，看上去舒服了很多，趁著清早的涼風(fēng)，走一走，看一看；回來時再該買點豆角和餅絲，中午炒來吃。哎呀！不用買了！她轉(zhuǎn)念突然想起——老大昨天說了，今天要一起去欒城看一看的，中午不一定在哪里吃飯——幸虧還記得。
　　 趙媽媽在心里碎碎念著，收拾好自己，下樓蹓彎兒去了。
　　 七點半回來，老四開車過來的時候，剛好吃完早餐。趙媽媽鎖好門，就跟著兩個女兒出發(fā)了。
　　 一望無際的原野長天，平坦寬闊的高速公路，讓趙媽媽一下子就想起了去讀書時走過的路——
　　 六十五年了！那時的天也很藍(lán)，太陽也很大，田野遼闊又深遠(yuǎn)，腳下的路卻是黃土與泥濘。在那條曲曲折折又坎坷泥濘的黃土路上，走著一群十五六歲的孩子，從無極到欒城師范，步行一百多里。開學(xué)時，從北到南，放假時，從南到北。他們一路走一路嘰嘰喳喳地天南海北。
　　 “小鎖，你真聰明！腦瓜子太好使了！年紀(jì)不大，考的那么好，以后怕是要做點大事啦！”
　　 “小鎖以后是要當(dāng)大官的哦！”
　　 “國棟考得也好啊！平時我們都沒看出來呀！”
　　 “嶺然，你畢業(yè)后想做什么？”
　　 “我呀，讀了師范應(yīng)該是去教書吧？你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讀書能知道很多東西?！?br />　　 ……
　　 他們好像都沒有想多么遠(yuǎn)，以后的事，誰知道呢！路這么長，先走到再說。學(xué)還要上三年，哦，不！三年的課程要在兩年內(nèi)完成，累著呢！
　　 趙媽媽記得，每次老父親都叮囑：開始時一定要放慢腳步，不要跟人家去比速度，走出十多里二十里路時，再加快腳步。這樣，腳底板不會打泡，小腿也不會受傷。每次放假時，國棟和小鎖都會興奮地想跑起來，她上前去一手拉一個，大聲警告：“不許跑！腳上會打泡！”硬壓住他們的腳步，再耐心告訴他們：不要急！讓其他人先走就是了，一會兒咱去超他們！到最后，他們這一伙，都會超越開始走到前面去的那些人，腿腳還不會留下傷。
　　 最怕的是遇到雨雪天。放寒假時，正好頂著北風(fēng)走，再下點雨加雪，那真的是苦不堪言。大家都盡量不開口講話，不然，風(fēng)卷著雪粒子，不僅是灌進(jìn)脖子里，還要灌進(jìn)嘴里。
　　 暑假后開學(xué)那一路，到最后也比較痛苦，中午之后就是頂著火球一樣的太陽了，腳底板下踩著的黃土是干坼的、滾燙的，呼吸的空氣也是灼熱的，汗水流到眼睛里，還把衣服粘在身上……有一次，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書包都被淋濕了，鞋子陷進(jìn)泥里，拔不出來。大家你拉著我，我攙著你，臉上的雨水汗水一起流，眼睛睜不開，嘴巴也張不開了。小鎖去泥水里摸他的鞋子，好半天摸不出來，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氣得一陣狂嚎：“我不干了，不干了！回家！嗚……嗚……嗚……”
　　 大家都顧不上理他，只管拽著他的胳膊，連推帶搡地，讓他跟著走……
　　 六十五年了！那一行五六個人里，國棟還在，那天在公園里還見著，腿腳不好，拄著個拐杖，讓小孫子攙著，臉色還不錯，也認(rèn)得人。小鎖卻是年齡最小、去的最早的那個，活了不到70歲就被病魔打敗了。嶺然和軍然也不在了，如果活著，也都是八十多歲。
　　 哎！今天應(yīng)該把國棟叫上一起來的?？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這也是隨意去找找看，不一定就能找到那個地方。他行動不方便，白跑一趟可不值得，罷了！
　　 趙媽媽默默想著，把目光投向車窗外去。
　　
　　 二、一路尋覓
　　 欒城到了。
　　 整齊的街道，林立的行道樹，急馳而過的車輛，還有閃耀著大片陽光的玻璃幕墻，一棟高過一棟的大樓，讓人的眼睛不知看向何處。街心公園的花草也茂盛葳蕤，欣欣向榮，它們用一幅戒備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陌生而面帶焦急的老人。
　　 去哪里找當(dāng)年的師范學(xué)校？站在茫茫人流中，看車輛南來北往。那個只有兩條南北向街道、三條東西向街道的小縣城呢？那個黃土飛揚在街道里、青磚屋瓦排列在兩旁的小縣城呢？
　　 趙媽媽盡力地回憶著當(dāng)年的方位。明知道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完全湮沒了半個多世紀(jì)前陳跡，她還是想從一片混沌中奮力拔開那一團(tuán)迷霧，想從歷史塵埃中窺見哪怕是一縷縷的蛛絲馬跡，傾聽從遙遠(yuǎn)的回憶深處傳來一聲游絲般的渺茫樂音，讓這美妙的的樂音帶自己回去，回到那段青蔥歲月，再演繹一篇追逐書香的熱血華章。
　　 應(yīng)該是在縣城的西北方向，舊的建筑早就沒有了，如果還可能沒有變動的，應(yīng)該就是舊醫(yī)院和舊的政府所在地；如果這兩個單位也搬遷了，那可能就失去了所有的參照。看是完全看不出舊面貌，現(xiàn)在的建筑，應(yīng)該是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變換了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了。記憶中的方位也不會準(zhǔn)確，原來的縣城西北角，如今恐怕早已是城中央。
　　 城墻，對了，城墻！學(xué)校的后面，是一個高坡，高坡下去，就是當(dāng)時的第三中學(xué)，第三中學(xué)的后操場，就靠著舊城墻！
　　 當(dāng)時的師范學(xué)校，校園太小，沒有操場，上體育課，都要借用第三中學(xué)的操場。上課前，同學(xué)們在大門口排好隊伍，一路踢踢踏踏地穿過第三中學(xué)的前門和院子，從旁邊的甬道，直進(jìn)到教室后面的操場去。在那里奔跑跳躍，在那里做操打球，俯仰之間，視野里躍動著的，就是高矮不一、形狀錯落的城墻垛子和斑駁殘缺的青灰色石磚。雖然也有傾圯坍塌，也有土石脫落，但那一段不算短的城墻舊跡，應(yīng)該也算得上是一處標(biāo)志性的建筑了。如果保護(hù)的好，會不會還剩下殘破的斷垣，給我們的回憶多出一點點提示？
　　 當(dāng)然，如果再找城墻外面的田地，是肯定沒有任何跡象了。
　　 七彎八繞，全憑著感覺辨別方位。哪里有城墻的影子！有的，只是高樓，還是高樓。
　　 問吧！還不能問年輕人，也不能問外地人。怎么也要問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還得先問問人家是不是一直生活在當(dāng)?shù)亍?br />　　 什么？城墻？這里有過城墻？不知道這里還有過城墻啊！
　　 那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一臉的癡呆，支楞著耳朵，大眼睛盯了半天，才仿佛了然，可是，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后就搖搖手，轉(zhuǎn)臉看向別處去了。坐在雜貨鋪柜臺后面的老爺子，到是很熱情，卻沒聽說過師范學(xué)校，“舊醫(yī)院呢？還有舊的縣政府？大概在什么方位？”
　　 “舊醫(yī)院？哎呀！不常去了，我們都是去新醫(yī)院，那里有一個大超市?！?br />　　 “舊政府所在地呢？就是當(dāng)官的辦公的地方？”
　　 “那個，沒去過，不知道了。學(xué)校就更沒聽說過，我們小時候也沒念過書。”
　　 還是去某個機關(guān)問吧，畢竟官方的人員對這些變遷比較關(guān)注，應(yīng)該。在一個派出所的警務(wù)室門口，被一個門崗人員攔住，那個門衛(wèi)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樣子，在詳細(xì)地向他描繪了當(dāng)時的舊地風(fēng)貌后，在反復(fù)提供了多處參考后，他還真的回憶起了舊政府所在地的方位，并且還聽說那一帶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學(xué)校。他反過來問：“你不用問城墻了，城墻早就拆掉了，幾乎沒有人記得。你問的是不是在那個高坡上的？是不是三縣合辦的那個師范學(xué)校？”
　　 趙媽媽連忙回答：“對對對！就是那個學(xué)校，在離那段城墻不遠(yuǎn)的地方！”
　　 “那可能就是了?！彼种钢箝T前的路，“你們從這里往前走，過兩個紅綠燈，再向左轉(zhuǎn)，過去后，就會看到一個公園，那也是一個寺廟，那里應(yīng)該就是了?！?br />　　 公園？還寺廟？但總歸是有了方向，按指示繞過去，前面，還真的是一個公園哦！
　　
　　 三、一個柏園
　　 古柏園。
　　 沒有圍墻，而是一片樹木蔥蘢的園林，遠(yuǎn)遠(yuǎn)看去，后面不遠(yuǎn)處，似乎有紅墻翹檐，被遮在樹叢里，隱約可見。臺階并不高，抬級而上時，趙媽媽打量著周遭的樓房和樹木，心里還是存著一份疑惑和迷茫，好像是這樣的位置，但一切又都那么陌生，陌生得如同穿越到異世。
　　 待轉(zhuǎn)過頭來，定睛看到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那兩棵古柏樹，那兩棵被白色的石欄保護(hù)起來的古柏樹，趙媽媽的眼睛一亮，立刻撲身過去，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笆橇?！是了！是這里，是這里！這是我們學(xué)校大門口的柏樹，當(dāng)時就栽種在大門口的！”趙媽媽的聲音都高了，興奮得腳步也輕盈起來。
　　 古柏樹風(fēng)采依舊，它們斜側(cè)著高大的身軀，高擎著墨綠的樹冠，陽光下，每一條枝葉，都綠出了光澤。撫摸著它們堅硬的樹干，一股帶著苦澀的馨香，仿佛從遙遠(yuǎn)的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似有似無，那是古柏樹身上特有的、熟悉的味道。
　　 “可是，原來是三棵柏樹的，如今剩下這兩棵了，另一棵呢？原本應(yīng)該是在這個位置的。”她走過去，像是要看仔細(xì)一些，看那第三棵柏樹是如何不見了的。最后，只好仰望著眼前這一棵，上面的那個枝叉，曾經(jīng)是掛鐘的，鐘沒有了，枝干上面的勒痕還在。悠長而響亮的鐘聲曾從這里傳到教室，他們在那鐘聲響起時，忽啦啦地上課、下課，上課、下課……
　　 這三棵柏樹的前面，也就是大門的兩邊，還種著幾棵夾竹桃，幾叢美人蕉，從春天就開始開花，紅紅白白的，粉粉嫩嫩的，和這周邊的綠樹映襯著，非常好看。在大門的右側(cè)，曾經(jīng)還有一座小石橋，白色玉石的欄桿，欄桿上面，雕刻著幾個獅子。小獅子形態(tài)各異，憨態(tài)可掬，栩栩如生。
　　 一切仿若昨天，一切如回眼前，趙媽媽沉浸在對往事情景的回憶里。
　　 這里，紅的、黃的、白的、綠的，顏色搭配的和諧又美妙，成了當(dāng)時的一處景點，引得好多人到這里來拍照片。上完課，也難得有休息時刻，但同學(xué)們還是會匆匆跑到這里來，看花骨朵開出不同顏色的花來，看柳樹的枝條在風(fēng)中左右搖擺，看小蝴蝶追逐著在花叢中飛去又飛來，看每個小獅子的不同神態(tài)，也看人們拍相片時擺出不同的姿態(tài)。
　　 往后面去，經(jīng)過一個不大的院子，就是教室了。教室有三排，按說是三個年級分別開來，可是，那時是三年的課程要在兩年內(nèi)學(xué)完，年級也就亂了。走過去，腳下踏著的青石板處，當(dāng)是最前排的教室。眼下，卻見一叢叢小花正在陽光下盛開，一對對小蝴蝶上下翻飛，忽隱忽現(xiàn)。教室的門窗是對著大門方向的，坐在后排的窗前，陽光穿過窗欞照在她的臉上，側(cè)過臉就能望見這三棵古柏樹的身影。柔和的晨光斜射在古柏樹那濃墨一般的高大樹冠上，一束束光線就從它們的間隙里漏出來，灑落在教室前面的臺階上、墻壁上，光與影柔和而清朗，安安靜靜地，宛如童話世界的背景。
　　 那時的課程好緊張！每天要上九節(jié)課，都是滿堂灌，沒有時間做練習(xí)，但還必須要做??！所以，下課休息的時間大多都拿來做題了，晚自習(xí)也是在不停地做題做題做題，很晚才回宿舍，早晨又要早起跑操。還得到后面坡下第三中學(xué)的操場去跑，又要跟人家錯開時間用操場，所以就要去的特別早，冬天經(jīng)常是跑回來天還沒亮。
　　 說起來做題，趙媽媽的那個夢一下子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原來，那不是夢，那就是她當(dāng)年每天的生活。
　　 那些緊張而有序的日子，仿佛是時光把六十五個春夏秋冬壓縮成了一個夜晚，一切就發(fā)生在昨天。站在這僅剩的舊跡前，趙媽媽轉(zhuǎn)身望向曾經(jīng)的宿舍的方向，望向大小食堂的方向，也望向大門外，高坡下，第三中學(xué)的方向。她曾是學(xué)?；@球隊的一員，在那個操場上，她們打班際比賽，也打校際比賽。記得，那一次和幼師學(xué)校的球隊打比賽。幼師學(xué)校是有補助的，人家的學(xué)生吃得飽，籃球隊員的補助更多。而自己的校隊球員們，跟大家一樣，一天只吃三個菜餅子，一臉的菜色，只夠維持基本的生命，哪里經(jīng)得起籃球場上的狂奔猛沖？沒有幾個回合，就只剩下大口喘氣了，失敗的結(jié)局是注定的，因為跑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