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點(diǎn)，寒風(fēng)凜冽，萬籟俱靜。魚塘邊，清痩的二舅就起床忙碌了起來。為了保持魚新鮮，只能在這天凌晨把成熟肥美的魚，從塘里的網(wǎng)上撈到兩個大魚筐里——魚筐內(nèi)壁鋪有塑料布可以蓄水，然后把魚筐分別綁在自行車兩邊。二舅一只手打著電筒，一只手把握方向，騎車從窄窄的田埂，穿過黑漆漆的田間，趕往兩公里以外的集市，把魚送到早已占好攤位的舅媽那里。二舅還要返回魚塘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撈魚、送魚，只為在早市里賣個好價錢。因?yàn)檫@天是年三十，人們今天要買肉買菜做年夜飯，魚是必需的，要討個“年年有余”的好彩頭。所以，每年除夕這天早上，是養(yǎng)魚的二舅家賣魚的黃金時期。
　　 我母親心疼她二弟太辛苦，喊著父親在那天趕最早的公交車或者干脆騎自行車去十公里以外的老家集市，幫二舅家賣魚，幾年下來竟成了不可推卻的習(xí)慣亦或責(zé)任。我們姐妹頗有微詞：要過年了，父母不攏著我們姐妹，歡歡喜喜地準(zhǔn)備年夜飯，卻跑去幫別人家。母親給我們分析說：“二舅辛苦一年養(yǎng)魚，到除夕這天要趕緊把魚賣了，好支付生產(chǎn)隊的承包費(fèi)，他家里也等著這筆收入過年。我們在城里工作，每月有收入，更要幫助有困難的親戚，何況外婆還由二舅家照顧著呢。下午回來做年夜飯也來得及?！?br />　　 我們就自己在家，由讀高中的大姐帶領(lǐng)著打掃衛(wèi)生，然后去菜市買菜回家自己做。大姐硬著頭皮學(xué)著砍雞燉湯、砍排骨做酥肉，我和小妹擇菜、洗菜。偶爾有那么一兩次，父母回來時帶著一條大魚，我們高興地歡呼：有魚吃咯！后來，就沒有了。
　　 我們問父母為何不帶魚回來了，母親說老家隔壁的五保戶劉阿婆實(shí)在可憐，無兒無女，過年了也沒人陪。她抽空去給劉阿婆買菜做了一頓飯，把魚做了菜，給她應(yīng)個節(jié)氣，有個年味。劉阿婆感動得熱淚盈眶，拉著母親說母親就是她親閨女。還有一次，母親又把二舅留給她的魚（作為幫忙賣魚的謝意），送給了她的一個表叔。母親說那個表爺爺人特別好，老伴走得早，腿腳有殘疾，行動不大方便。兩個兒子兒媳對他不好，女兒又在外地，過年也不大回來。母親聽人說起，趕緊拿了魚送過去，還留了點(diǎn)錢。二舅特別不好意思（因?yàn)槟且彩撬硎灏。?，想再留一條魚，母親堅決不同意，只留了一小包二舅炸好的小石頭魚，為了回來堵住我們?nèi)龔堌澇缘男∽?。有時候，碰到那年生意太好了，早早就賣完了，還有人來問，看著人家殷切的目光，母親就把二舅留給她的魚賣給了那人，錢還是放進(jìn)了舅媽的收錢袋子里。舅媽眼光一閃，啥也沒說，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后來，有一次，在我軟磨硬泡的堅持下，父母答應(yīng)帶我去幫二舅賣魚。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就被父母喊起來。即使是在南方，冬天的早上也只有5度左右，我鼓足勇氣鉆出被窩，哆嗦著穿好衣褲，匆忙洗漱一下，吃著母親蒸好的包子當(dāng)早餐，就跟著父母坐公交車去了集市。
　　 到了集市一看，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果真是過節(jié)的集市，那么早那么冷的天就有那么多人在賣菜、買菜，人們絡(luò)繹不絕，吆喝聲、討價聲不絕于耳。我把手揣在兜里，跑到各個攤位，東看看西瞅瞅，要不就是蹲在二舅的魚攤邊，想去摸摸魚，哎呀，太冷了，我觸電般地抽回手，用嘴對手不停地哈熱氣。為保持魚的新鮮和活力，二舅用一個長方形的大扁筐子裝魚，里面也鋪了塑料布以蓄水，魚兒在里面游著、蹦跳著。大人們撈魚雖是用漁網(wǎng)，但因?yàn)殡S時撈魚、碰水、拿魚、裝袋，我碰到母親的手都是涼冰冰的、粗糙的，趕緊幫她搓搓加加熱。我注意到有一對母女一直徘徊在二舅魚攤附近，穿著單薄破舊的衣褲，縮著身體以減少熱量散失。孩子媽提著像是白菜葉的一袋菜。小女孩大約5、6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很舊卻很肥大的衣服，臉上臟兮兮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女孩小聲對她媽說想吃魚，她媽皺著眉，搖搖頭，說沒錢了，拉著小女孩就走。小女孩哭了起來，戀戀不舍地邊走邊轉(zhuǎn)頭看著魚筐里的魚。母親看到后，追過去，讓她們等一下，又折回來，用袋子裝了二舅留給她的魚，給了那對母女，小女孩立即喜笑顏開地?fù)屩徇^去，她媽不停地鞠躬感謝著母親，母親揮揮手，讓她們趕緊回家過年。等母親轉(zhuǎn)回來，舅媽撇撇嘴，沒好氣地說：“個個像你這樣，還做什么生意！你也顧不了全天下的窮人！”我也要哭了，眼看著今晚過年的魚又落空了。母親拍拍我的頭，心平氣和地說：“我是救不了全天下的窮人，但我們也是從窮苦生活過來的人，也能設(shè)身處地地感受到想過好生活的那種渴望。我只有盡自己所能，能幫一個是一個?？吹剿齻兊男θ?，自己也覺得高興，何樂而不為呢？”此時我才感受到“贈人玫瑰，手有余香?！边@句話的深刻含義。
　　 每個除夕夜，不知源自何時的傳統(tǒng)習(xí)俗，我們家鄉(xiāng)各家在全家人吃完年夜飯后，還要準(zhǔn)備包湯圓用的芯子，因?yàn)榈诙煸缟希ù竽瓿跻唬┌戳?xí)俗要吃湯圓，以示“團(tuán)圓”。過程有點(diǎn)復(fù)雜：把核桃、芝麻、花生炒香，用杵臼舂碎，放入搪瓷盆里，加入紅糖粉末、煉香的雞油，攪拌均勻，靜置到第二天早上，再和面包湯圓。我們邊幫忙做芯子邊等著觀看時下最受歡迎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但做完湯圓芯子，母親就說累了，她要早點(diǎn)睡，連晚會也不看了。現(xiàn)在想來，她早上去幫二舅賣魚，下午回來又忙做年夜飯，應(yīng)該是太累了，加上平日操心的事很多，難道為后來得高血壓而導(dǎo)致腦溢血埋下了禍根？這樣，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年，直到二舅家不再賣魚。后來，二舅為了陪兒子開貨車跑運(yùn)輸賺大錢，就沒再承包魚塘。豈料禍?zhǔn)陆舆B不斷，最終因車禍而癱瘓在輪椅上。如果當(dāng)時選擇繼續(xù)養(yǎng)魚賣魚，雖然辛苦，或許二舅的結(jié)局不會是這樣的。
　　 人的一生總要面臨各種選擇，每每就在一念之間，或這或那，非左即右，焉知福禍。但善念一直是人間正道，從小看著母親做人做事，也讓我們受益匪淺。盡管后來的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過一些低谷，一些挫折；盡管還經(jīng)歷了母親早逝的沉痛打擊；盡管生活還要面臨種種不易，我們都沒有放棄自己的初心，自己的善念，還是相信那句話：你盡管善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