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能引發(fā)思考，并同時給予我冷冽與溫暖的文章。寫的是普通人，一個常見的面孔。這個人有大眾性，也有代表性。他如牛一般，為撐起一個家庭而任勞任怨，沒有惡習陋習，反而謙卑自持，懂得呵護家人，團結(jié)工友。兒子按照未婚妻方面的意愿，買車購房，約定婚期。日子雖然吃力，卻仍能看到希望。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一個伏筆上，即“二牤?！钡睦亲印ａt(yī)院給出的檢查結(jié)果，也等于宣判了“二牤?！钡乃雷?。死亡的陰影張開巨大的翅膀，攫住了他。春寒料峭，小雨綿綿，“二牤牛”與他的家人，該何去何從？
　　 作者的文筆如刀，剖開生活的暗處，向讀者展示。同時，又以人性的暖與亮，來對抗命運之手推動而來的酷寒。這種安排，讓人在飽含希望中生出絕望，又從絕望中看到希望，是一種很微妙而獨特的閱讀體驗。
　　 從文章開始到最終結(jié)束，我都在腦海中縈繞著數(shù)個問題：一個普通人的生存意義在哪里？是傳宗接代，循規(guī)蹈矩地走完一生，還是不按套路出牌，削尖腦袋擠進一個高層，甚至更高層的圈子？誰會來關(guān)注他們螻蟻一般奔忙的一生，誰會在意他們的發(fā)聲，他們的疾苦，他們在生活與精神方面的困頓？唯一能夠明確的是，這些問題，不是他們要思考的。他們能做的，只是如同二牤牛一般，矮下身子，低下頭，將自己的一生獻祭給腳下這片熱土，這庸常而平凡的生活。文章有三個亮點，可以讓人駐足。
　　
　　 一、生活沒有敵人，卻依然硝煙四起
　　 小說的情節(jié)與人物設(shè)定不復(fù)雜，一條線貫穿始終。主人公二牤牛是千千萬萬如他一樣，生活在華夏這片廣袤大地上的一個普通人。若把生命比作草芥，那他就是其中的一粒，還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但是，在作者筆下，他卻有著非凡的意義。作者正是借助他的目光與行動軌跡，來打量和勘探這個世界，試圖以此來警醒并詰問一些制度與陋習的牛嗎？不合理性。對于其間出現(xiàn)的矛盾與沖突，作者從不參與，也沒有道德綁架，而是以一種旁觀并近乎殘酷的冷冽去據(jù)實講述?！岸！迸?？他“一米六五的個頭，黃黃瘦瘦。剛過知命的年齡，臉皮卻皺皺巴巴，宛若烈日下失去水分的老黃瓜。說話也是不忙不慌，全然沒有山東漢子的那種粗獷和豪放。唯一和他名字符合的，也就是他下力干活了，頭一低腰一彎，如耕地的大牤牛一般，累得四蹄淌汗也絕不埋怨”。就是這樣一個身形瘦小，慢聲細氣說話的人，彎腰拉起了生活的這架馬車，背上家庭、責任、病魔、親情等的重載，奔赴在一場向死而生的路上。這條路上是不平坦的，隨便一處的顛簸或者坑洼，都會讓其顛覆，陷入深淵。首當其沖的便是兒子的婚事，他們一家人窮其一生的財力，才能勉強應(yīng)付。只是，千算萬算，“二牤?！币矝]算計到突如其來降臨的疾病。
　　 “二牤?！辈×恕Ｋ詾榈摹棒[肚子”，其實是隱藏在身體里的惡疾。他拉著的這架馬車，最終陷入了泥潭。誰能幫忙來推一下？是兒子宋玉廷，還是他的工友，或者是社會上某些有力量的團體？都沒有。生活畢竟不是神話，生存法則也一再強調(diào)“優(yōu)勝劣汰”。“二牤?！睆尼t(yī)院出來，“像喝醉了酒”，踉踉蹌蹌走上了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歸途。如今，他拉的這架馬車，已經(jīng)不堪重負，無法從泥濘的日子中脫身了。
　　 小說以多處細節(jié)為伏筆，細化并加重這些坑洼。全篇沒有敵人，卻依然硝煙四起，充滿著別樣的戰(zhàn)爭。主人公“二牤?！保c天斗，與地斗，與婚禮的惡俗斗，與不得不面對的疾病斗。他的“牛”勁支撐著他，一路艱辛，一路奮斗，差點走到最后，看到曙光。最終卻在疾病與天價醫(yī)療面前，不得不舉起白旗，向面前這個他無比眷戀，無比熱愛的世界宣告失敗。因為，只有他的“死”，才能換來一家人的“生”。這種隱忍而偉大的犧牲，出現(xiàn)在和平而祥和的當下，顯得尤其悲壯。他以己身做鋪墊，填入生活的深坑，讓即將顛覆的命運馬車，走出泥濘，重回大道。這是隱藏在中華這個民族骨骼里的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是一種血脈的承繼與沿襲。這種悲壯的犧牲，固然偉大，但背后透露出的問題，才是本文想要訴說的。
　　 第一是舊婚俗。天價彩禮、婚房、婚車等已經(jīng)成了許多家有兒子的父母的心病。過去，生兒子頂門立戶，如今生兒子要面對一大堆問題。第二是醫(yī)療制度。民間流行一句話，叫“健康腰纏萬貫，大病傾家蕩產(chǎn)”。天價醫(yī)療一直是底層民眾的心頭之痛，“二牤牛”也躲不過這個問題。此時，生活如一架巨大的天平，一邊是兒子的婚事與家庭的未來，一邊是自己的疾病。如何取舍，“二牤?！毙闹性缬卸ㄕ摗＿@是讓人意料之中的結(jié)局，但無法阻止人們在心底期待著某些轉(zhuǎn)折，期待一個如同影視劇中所展示的和諧與幸福的轉(zhuǎn)折。但這并不符合現(xiàn)實。況且，真正在嚴酷生活中歷練過的人都知道，生活沒有轉(zhuǎn)折，有些坎有些難，只有咬緊牙，挺直腰桿頑強戰(zhàn)斗。最終，所有的煽情情節(jié)都沒有出現(xiàn)，沒有人為他燃起希望的燈盞，也沒有一雙阻止他奔赴生命懸崖的手，他被打敗了?！八撓掠暌麓钤跈跅U上，把老式的平板手機放進雨衣里。合上眼睛，張開雙臂，枯瘦的臉頰上沾滿春天的雨。盡管此時手機響起，可二牤牛并未接。輕輕一躍，他已變成了一條魚，在馬頰河清澈的水流里，失去了思想，失去了記憶，只剩下輕松的、安靜的肉體?！?br />　　 二牤牛放下了塵世的負累，不再像牛一樣耕作，他變成一尾魚，隱入了浩渺的蒼穹里。從此，病痛、家事，以及放不下的一切，被遠遠甩在身后，甩在波光嶙峋的馬頰河上。那躍動不止的波光，是他對家人不舍的眸光，也是對塵世無聲地詰問。
　　
　　 二、那些人性里的微光，雖不足以改變他的命運，卻深切地照亮了讀者的眼
　　 “二牤?！碧又螅墓び雅c家人還不知道發(fā)生的這一切。他們還在努力挽留這個瀕臨死亡的生命。只是，僅憑這些人性里的暖，已經(jīng)無法驅(qū)散二牤牛命運里的寒?！按遄永镎也坏蕉?，他媳婦就來到麥地里。麥地里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婦就來到大河堤。河堤上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婦就有些焦急，順著河邊一路尋覓。”二牤牛媳婦的尋找，作者用了排比句，讓逐漸加深的恐懼與失望，在一步步地驗證這個讓人悲痛欲絕的事實。
　　 “二牤牛”死了。死在瀟瀟春雨中，死在料峭的春寒里。他在雨中孑然一身，孤身赴死的身影，成為我最大的意難平。這個如同鏡頭般不斷拉進又拉遠，拉遠又拉進的過程，也是二牤牛媳婦心中的火焰熄滅的過程。希望燃起又熄滅，再燃起再熄滅。如此反復(fù)求證，明知不可能卻強撐著一絲僥幸的信念。這樣的拉扯，將她的一顆心撕扯得鮮血淋漓，淋漓鮮血。那些蒙蒙細雨也沖刷不掉的，帶著血跡的腳印，是她對二牤牛，這個與她同甘共苦幾十年的丈夫的挽留，也是不甘。
　　 幾年前，我在影院里看《我不是藥神》時，也曾有過深深的無力感。那些平民的生死與哀戚，雖未經(jīng)歷，卻依然在一雙雙飽含淚水和祈求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抵達痛苦的路徑，有時候未必要自己體驗，人類在瀕臨死亡或者絕境時，所展現(xiàn)的無助無望和不舍，會讓你瞬間明白所有。那些向朗朗晴空伸出的求助之手，本應(yīng)是托起這片天空的，卻變成了向死神的祈求。天價醫(yī)療，是壓在普通百姓艱難求生路上的最后稻草。據(jù)說，這部電影在引發(fā)輿論廣泛關(guān)注后，國家迅速出手，推動了一系列與其相關(guān)的改善措施。但呂受益的自殺，卻成了觀眾眼中的意難平。希望就在眼前，他卻堅持不下去了。二牤牛呢，如果繼續(xù)活下去，希望在哪里？看不到的，不僅僅是他，還有許多如他一樣，被生活壓榨，被婚禮陋俗綁縛，被無盡病痛折磨的平凡大眾。
　　 這篇小說，讓人浸淫其中的，是那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欲說還休的、難以言說的心痛。無論作者有意還是無意，“牤?！钡碾[喻已經(jīng)暗示了人物的悲傷結(jié)局。之所以說是悲傷而不是悲慘，是因為在二牤牛的人生倒計時里，那些人性里的微光，雖不足以改變他的命運，卻也讓他的人生看起來不那么凄慘。兒子，兒子的未婚妻，工友們，攻于計算得失的親家，他的妻子，都做出了選擇。他們想要挽救二牤牛，或者說，與這不公平的命運，躲藏于暗處的死神做斗爭。即便杯水車薪，也要傾其所有。這種平民的勇氣與力量，雖然改變不了結(jié)局，卻能給予讀者一絲心理上的慰藉，讓這個料峭的春天，有了些許人氣與溫情。
　　
　　 三、當一個人的痛楚，擁有了大眾性，便成了大多數(shù)民眾的痛
　　 作者在描摹痛楚的時候，是這樣寫的：“宋玉廷說：‘這幾天事多，家里都亂套了?！桶训豢先系氖拢瑢n真真說了。說著說著，眼圈就紅紅的，淚疙瘩在眼皮里含著?！?br />　　 “宋昌平看著二牤牛遠去的背影，搖搖頭，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嘆息?！?br />　　 “劉長龍給二牤牛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于是騎著一輛帶棚子的電瓶車，拉著虎子和豹子來到二牤牛家。”
　　 “二牤牛媳婦抱起雨衣，向著流逝的河水，向著陰郁的天空哀號。那凄厲的聲音震蕩在天際，隨即被濕冷的春風吹散?！?br />　　 這是在“二牤牛”的生命倒計時的時候，身邊人的眾生相。他們的心痛，以各種不同的樣貌表達出來。他們試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將“二牤?！睆拿\的漩渦中拉出來。雖力不可及，卻必須放手一搏。
　　 也許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危險便來自未可知的、無法掌控的自然力量。
　　 將個體的命運放置于時代的潮流中，并以個體的努力掙扎來挑戰(zhàn)這種宏大而暫時無法破解的、來自命運與制度造成的雙重壓迫，這種如同巨人與螻蟻間的落差，給讀者帶來的心理沖擊也是震撼的，而且余波綿綿，長久不能止息。話題并不新鮮，人物如同杵在身旁，是你、我、他，是我們最熟悉的大眾。他們面目平凡，螻蟻般奔忙，對生命給予的重負，他們只能彎下腰去，承接，承接，再承接。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小人物的抗爭，永遠是喑啞無力的。當一個人的痛楚，擁有了大眾性，成為大多數(shù)民眾的痛，扎到了這個廣闊世界里的某一處，那么，這痛就有了一種蕩氣回腸，悲壯豪邁的氣勢，可以撼動世人的心。海明威說：“悲劇讓我們看到了生命中最黑暗、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刻?！?余華說：“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在此不想列舉太多。我只想說，當一個人的悲劇，能夠引發(fā)大眾共情，能夠讓大眾痛起所痛，哀其所哀，那么，這篇小說的感染力可想而知。
　　 小說最終，“二牤?！痹诖汉锨椭刑肓擞曛袖魅ミh方的馬頰河。他身后，是妻子、兒子、以及工友們的惋惜與留戀的眸子。他們是最終給予“二牤牛”溫暖的人。這抹溫暖，讓小說多了悲憫，使得不合理的制度或者惡俗，有了缺口；使得微不足道的斗志，有了沖擊悲劇的能力，有了人性向善的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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