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白裙子飄起來(散文)
一
童年,故鄉(xiāng)滸灣的女人穿衣相對保守,夏天很少有女人穿裙,只有極少數(shù)有工作的女人敢穿。大多數(shù)女人夏天都是清一色長褲,長袖襯衫,紐扣扣到脖子下,寬松的襯衣徹底抹殺女人的性別,掩蓋女人的曲線。裙子當時被視為時髦衣物,貧窮注定與時髦為敵,所以無法植入滸灣女人的日子,所以那時在滸灣敢穿裙子的女人,需要底氣,更需勇氣。
那年夏天,城市正流行套裙——上身為修身的短袖襯衫,下身為一步裙,長度及膝。糧管所有兩個女人率先到布店扯來的確良做套裙,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那年母親四十歲左右,大概是因為加了工資,心情好,母親才有心思打扮自己。母親做了一套白色和一套淺黃的套裙,兩種色彩傳達出母親的審美情趣。印象中,那是母親第一次做裙子,總以為母親不愛美,審美眼光不行,家里的家具都不好看,灰撲撲的,給我們新年做的新衣服也是花花綠綠的,很土。長大后才懂得:貧窮與勞累是韁繩,會綁架一個人的精神與心靈。當日子掙扎在溫飽的邊緣,美注定變成天邊的飛鳥,只能遙望。那兩種色彩,淡雅而明亮,似能消弭黯淡,寄寓著母親對美的追求和熱愛。一個女人只要愛打扮,表示她活著的心勁就大,對生活透著激情。
從裁縫那兒取到裙子,母親眉開眼笑,說明天去割點肉來吃,我們拍手叫好。外婆嘀咕了兩句,倒不是說母親花了錢,母親難得做兩套新衣服,外婆理解。外婆只是覺得那兩套裙子太招搖,這么短的裙子,在當時的滸灣,可謂石破天驚,是要引發(fā)流言的,會讓人想起“風騷、勾引”等詞。在穿衣方面,外婆活在舊時代里,再熱從不穿涼鞋,永遠是古式的斜襟褂子和黑色的長褲,黑,灰,藍三色統(tǒng)領她的衣櫥,仿佛是外婆生命的色彩。孤苦的身世,沒有兒子的痛,讓外婆的心永遠住在灰暗的空間里,外表的強勢只是為了掩蓋內(nèi)心的無助。
我卻佩服母親的勇敢。外表柔弱的母親其實很強悍,只是披著溫和與隱忍的外衣。母親一直活得很壓抑,她急需一件漂亮的衣服來釋放自己。
母親對外婆的嘀咕報以一笑,哼曲,輕輕搓洗她的裙。好衣服母親不要我洗,怕我洗壞了。
母親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那套白裙。為此,前晚她特意換了一個發(fā)型,短發(fā),發(fā)梢微燙,顯得很洋氣,配上白色套裙和米色的高跟涼鞋,簡直讓母親脫胎換骨。平日里淪陷在寬松衣服里的母親在我們眼里是平淡無奇的,而穿著白色套裙的母親仿佛從俗塵里脫離,逼近了美麗,那么時尚,甚至妖嬈。那一刻,我覺得一件衣服可以重塑一個女人。我相信,被白色套裙包裹的母親,精神的世界里不再飄蕩著豬,豬草,稻谷殼和糞桶之類的詞,它們被一套白裙征服,自動隱匿,讓位于彩霞、夕陽、明月與藍天白云。母親的學歷雖不高,骨子里其實住著一個詩性的女子,只是沉重的生活配不上她的詩性,她只能讓自己在平淡無奇里“墮落”。
當母親從大門里邁出時,聚集在我家門口吃飯的左鄰右舍,紛紛把目光像探照燈似地打向母親。女人的目光有羨慕,也不乏妒忌,當然是微妙的,并不顯山露水。男人的目光是欣賞,是贊嘆。那些目光對母親是一種慰藉,美,不能孤獨,必須示眾。白色套裙把母親帶入一種生存的高度,她在眾人的目光中蛻變成一只飛舞的蝴蝶,翩翩向糧管所飛去。男人的目光似漿糊,粘在母親的背影上,直到母親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母親的那套白裙在我心中蕩起一縷迷人的漣漪,引發(fā)我對裙子的好感,對白色的鐘情,無形中引領著我對美的渴望和好奇。
二
初二,班上的同學在悄悄傳讀瓊瑤的小說,我也好奇借回來看,背著父親躲在被窩里看,一看著迷。穿白裙子的美麗女子,帥氣的男子,演繹著一場場纏綿而轟轟烈烈的愛情。白裙子與愛情彼此滲透,愛情讓白裙子更顯飄逸,白裙子讓愛情顯得更加純潔。瓊瑤的愛情小說放大了我對白裙子的向往。
那時街上穿白裙子的女孩不少,形成一股流行風,讓我無比羨慕。我穿的都是兩個姐姐的舊衣服,何況學校不予許女生穿裙。即使沒有這個規(guī)定,我也沒有裙子,裙子注定遠離我的生活。但是我做夢都渴望擁有一條白裙子,想得心尖兒疼,仿佛白裙子就是一團白云,可以托著我去飄蕩,讓我俯視大地,草原,高山與綠水;白裙子如滿天的雪,讓人間一片白茫茫的干凈,讓我的心抵達清幽的秘境。
暑假,回到滸灣,看到母親穿著白色的套裙走來走去,心癢難耐,鼓起勇氣要母親給我做一條白裙子。我從來不敢向母親提任何要求,在家也從來不敢撒嬌,家里,只有小妹有資格提要求和撒嬌。我想那次是白裙子給予的力量。母親拒絕了,拒絕得干脆而生硬,毫不考慮我的感受。母親的意思是要我把心思放在讀書上,別想著打扮。又說給我做了,二姐和小妹也要做,沒有這么多閑錢,供我們讀書已經(jīng)不容易了。我好失落,好惆悵,唯有把白裙子當做一縷飄在山間的云霧,只能遠觀,無法觸摸,有時想象著自己穿白裙子的樣子,自我陶醉里滿含酸楚。
高中時終于擁有了一條裙子,可惜不是白裙子。那是一條寶藍色的連衣裙,因為我們班要參加全市歌詠比賽,女生必須穿連衣裙,由學校統(tǒng)一定做,父親才忍痛交了錢。那是我從小到大擁有的一件最漂亮最好的衣服。那條藍裙子讓我靠近了白裙子,我相信我很快會擁有一條白裙子。
讀大學,母親終于給我做了一條白裙子。母親知道擁有一條白裙子是我多年的愿望。而且她認為我已經(jīng)長大了,大學不比高中,不能讓我穿得太寒酸。
當父親把我那條白裙子帶給我的時候,我實在太興奮了。那條白裙子真好看,棉布的,襯衫似的大擺裙,很長,領子前綴著蝴蝶結(jié),很大方,很洋氣,是當時流行的學生款式。父親說,母親特意到撫州挑選的布料,找撫州裁縫做的,怕在滸灣做的款式土氣。那一刻,我覺得母親還是喜歡我的。除了那條白裙子,父親還給我?guī)Я讼跳喌?、梅干菜燒肉,怕我在學校食堂吃不好。被父母如此惦記,我覺得幸福奔來眼底,與我緊緊地擁抱。
欣喜地穿上那條白裙子在校園走動,感覺自己變得好看些,精神有了支撐,由此獲得自信,開始敢在班上發(fā)言,積極參加學校的活動。多年后才明白女人為什么熱衷漂亮衣服?衣服呈現(xiàn)靜態(tài),又處處顯示著動,它的姿態(tài)是柔美的,也是剛勁的,楔入女人的生命里,變成女人行走江湖的一件武器,是可以披荊斬棘的。
魂牽夢繞的白裙子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走入我的生活,它已不僅僅是一條白裙子,而是良辰,是美景,是春暖,是花開。那條白裙子也標志著我青春的開始,代表少女時代的終結(jié)。青春,暗含著一種成熟,一種前行和責任。我不知該歡喜還是該焦慮,骨子里,我不希望長大。我只想穿著白裙子坐在水邊看風景,做著粉紅色的夢。
三
工作后,終于有能力自己購買衣服,對裙裝尤為著迷,以白裙子最多,連身裙,半身裙,包臀裙,魚尾裙,蓬蓬裙,大擺裙。有幾年特別迷戀包臀裙,源于年少時母親穿的一步裙,衍生為一種無可救藥的情愫。我覺得包臀裙最能演繹女性的知性和干練,配上高跟鞋,為女人注入一股非凡的力量,讓女人似扛著一把槍,可以隨時奔赴戰(zhàn)場,奮勇廝殺,難怪職業(yè)裝多是包臀裙。
我非常喜歡看古裝劇里穿著白衣的女主角。過去的女人其實都是穿裙裝,裙,是過去女子的穿衣風格。裙的質(zhì)地嚴格界定了女子的社會地位,綾羅綢緞是貴族女子所穿,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多是荊釵布裙。那時的裙子更長,長則拖地,裙擺更大,走起來搖曳生風,靈動生韻。把白裙穿得風華絕代的我覺得是《神雕俠侶》里扮演小龍女的劉亦菲。有時看一部電視劇我只是為了欣賞人物的漂亮,小龍女是一個神仙般的人物,有飄逸出塵的氣質(zhì),總是一襲白衣飄飄,更襯她內(nèi)心的淡泊與安靜。這樣一個女子,也難怪孤傲高標的楊過為她癡迷,不在乎彼此的年齡差距。劉亦菲容貌最符合小龍女,有時覺得她就是小龍女。演小龍女的還有香港的李若彤和陳玉蓮,李若彤演出小龍女的孤傲氣質(zhì),陳玉蓮則神韻最像,她們穿白裙也很美。白裙與小龍女,可謂相得益彰。
很多年,對裙裝一直保持著一份高度熱情。我必須四季穿裙,惟其如此,才能深切感受到生活的柔軟和嫵媚。當日子蒙塵,黯淡侵襲,還有一款裙裝來慰藉我,而白裙子則是裙裝里最鮮明的存在,對我而言,它已不僅僅是一條裙,而是一種寓意——青春與愛情,穿上白裙子,以此表明我的內(nèi)心還住著一個少女。
如今,已不是鮮嫩的少女,純白色的裙已難以駕馭,于是購置花裙,藍花白底,紅花白底,綠底白花,波點,豹紋,總之,得有白色做底子,白色必須與裙子同在,讓裙子飄逸,飄動,飄飄然。如今更偏愛長裙,由短裙到長裙的轉(zhuǎn)變,也許是對傳統(tǒng)的追慕,也是時光對審美的一次改造吧。
我覺得最美麗的白裙當屬婚紗,如一襲白月光,有純粹和夢幻之美,透著神圣和莊嚴,在溫婉和張揚里浮動,讓每一個女人都變成公主。每一個女人在穿上婚紗時,內(nèi)心涌動的是無邊的歡樂,甜蜜在眼眸里呼之欲出,幸福在心間風起云涌,生活對她來說是春風浩蕩,是十里桃花,是詩境和仙境。但愿女人永遠在婚紗里做著唯美而盛大的夢。
我最惦記的還是瓊瑤小說里的白裙子,已變成一種執(zhí)念,一種吸引,一種精神的牽引力,通向純美,通向純潔,通向童話。童話里的結(jié)尾是——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