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寧靜】“黎祁”豆腐(散文)
一
夏夜漫漫,與友小聚,喝一杯冰啤酒解暑。酒桌漫話,說到什么東西能代表中國?一友說當然是“瓷器”,另一位接茬說是“絲綢”,最后一位只蹦出一個字“茶”。我說,還應該有“黎祁”(離奇)“豆腐”。
是的,豆腐最早就叫做“黎祁”,離奇的諧音。
二〇一四年,中國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中,“豆腐傳統(tǒng)制作技藝”赫然在目。這道經(jīng)濟實惠、軟滑香美的食材,被賦予更多的文化內(nèi)涵,貼上了賡續(xù)傳承的標簽。豆腐,是我國的國粹,這樣評價豆腐,我覺得一點不過分。
在討論豆腐的美味之前,我們先來翻閱一下豆腐“簡史”。明朝醫(yī)藥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豆腐之法,始于漢淮南王劉安?!庇忻行?,言之鑿鑿,掐指一算就是兩千年出頭的歷史,差不多與萬里長城相當?shù)臍q月,只不過長城是磚砌土筑,堅硬粗獷得很,豆腐白白嫩嫩,柔軟細膩得很。方方正正的城磚與四四方方的豆腐,一個成就國家統(tǒng)一,一個滿足了國人的味蕾,雖意義有不同,卻都是徜徉在歷久彌新的時光里。
那么,劉安是何許人呢?此人不可小覷,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西漢文學家、道學家、思想家。雖然劉安已是名家,與眾門客著有《淮南子》這樣集大成的理論著作,但他仍然癡迷靈丹妙藥,苦苦尋找長生不老藥。劉安在大山深處煉丹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把石膏點入豆汁里,從而發(fā)明了豆腐。從科學角度說,劉安煉丹注定是不會成功的,但他卻成就了神奇的豆腐。人生在世,忽悠一下幾十年,生命就過去了。劉安的一生為后人留下一部《淮南子》和一塊豆腐,這一生注定是要載入史冊的。劉安煉丹是在安徽淮南市的八公山,如今八公山豆腐已成為當?shù)赜忻膫鹘y(tǒng)食材,嫩若凝脂、白似玉板的豆腐成為餐桌上的美味。
一九六〇年,考古學家在河南密縣打虎亭,發(fā)掘了兩座東漢墓穴,有一幅石刻壁畫引起專家興趣。對于這幅展示勞動場景的壁畫,起初專家認為是在釀酒,后來大多數(shù)專家認同是在做豆腐。如果以此作為豆腐的起源,那也是接近兩千年的歷史。雖然比劉安煉丹煉出豆腐的傳說晚了幾百年,但足以證明那會兒人們是能吃上豆腐的,畢竟有圖有真相,壁畫可以為證。
在日本,傳說豆腐是唐朝鑒真大師東渡帶去的,但沒有史實資料佐證。鑒真第六次東渡成功的那一年,距今是一千二百多年。我們有理由相信,鑒真大師帶去的豆腐制作技藝并不是豆腐產(chǎn)生的日子,這個時候國人吃豆腐早成習慣,制作豆腐的技藝日臻成熟,只是這神奇的豆汁變豆腐的過程,讓日本人大吃一驚而已。但是,豆腐傳到西方國家,大概是由日本傳出的,因為英語豆腐一詞的發(fā)音,帶著明顯的日語口音。
豆腐“簡史”大體上就是這樣,豆腐歷史悠久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但我仍然很迷惑,一塊豆腐為啥寫進了《本草綱目》里?李時珍是醫(yī)藥學家,其著作是醫(yī)藥專著,難不成豆腐是藥?果然,李時珍說,豆腐味甘、咸、性寒,有寬中益氣、調(diào)和脾胃、清熱散血等功效。豆腐竟然還有藥用價值,這讓豆腐又神奇了一把,也讓我大吃一驚:吃豆腐相當于服藥?
其實,豆腐有沒有藥用價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年過花甲,牙口越來越不如從前了。說得夸張點,年輕時生吃蹄筋不用刀,現(xiàn)如今只吃豆腐和血腸了。未來的時日里,不管有多少美好,飲食方面必將與豆腐常相伴、常廝守。
二
我以前的工友小柳下崗后,開辦了一家豆腐坊,因為她人長得漂亮,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有時工友們聚會,常聽她說制作豆腐的辛苦。久而久之,我對豆腐制作過程多少有些了解。
豆腐的前世都是豆子。黃豆、黑豆、豌豆、綠豆之類,都可以用來制作豆腐,以黃豆做豆腐最為常見。先要浸泡豆子,再加一定比例的水,磨成生豆?jié){。將生豆?jié){煮沸,點鹵以凝固豆?jié){。有一種點鹵用的是鹽鹵,在北方叫做鹵水豆腐。鹽鹵有毒會要人命,賣豆腐賺錢為女兒扯上二尺紅頭繩的楊白勞,就是被逼得喝了鹽鹵而喪命。另一種點鹵用的是石膏,這個比較傳統(tǒng)了,與豆腐發(fā)明人劉安碰巧點鹵相一致。
兩千年來的豆腐,有過許多改進和變化,因地域關系,大體上呈現(xiàn)北方豆腐和南方豆腐兩大類。北方豆腐含水量少,更硬實一些,俗稱老豆腐。南方豆腐含水量大,更晶白細嫩,俗稱水豆腐。兩大類之外,還有許多地方特色的豆腐,比如前文提到的“八公山豆腐”,在《舌尖上的中國》嶄露頭角的“建水豆腐”,我前不久在云南吃服了的“石屏包漿豆腐”,此外還有豆干、豆皮、豆餅、豆花、凍豆腐、釀豆腐、毛豆腐、臭豆腐……可謂是各具特色,風味不同,好吃不貴,營養(yǎng)又健康。
宋代詩人陸游有一篇詩作《鄰曲》,展現(xiàn)了豐年里的農(nóng)家樂,豆腐佳肴待親朋的景象。其詩云:拭盤堆連展,洗釜煮黎祁。“煮黎祁”就是煮豆腐,陸游在這里用了一個典故。而這個典還得從劉安說起,那年那月那天那個早晨,劉安不小心將一碗豆汁灑到了煉丹用的石膏上,一瞬間豆汁凝固成白花花的豆腐。有人大膽品嘗,翹起大拇指說,好味道、好味道。劉安索性把一鍋沒喝完的豆汁端來,讓人撒入石膏粉,一鍋豆汁轉眼變成一鍋豆腐,眾人驚呼“離奇!離奇!”就這樣,豆腐最初不姓“豆”,而是大名“黎祁”,取“離奇”之意?,F(xiàn)在看,豆腐這個名字雖然很接地氣,但多少有點太普通太草率了,不如堅持叫“黎祁”。
實際上,劉安等人覺得離奇的,不過是見證了凝固劑的作用,如今在中學化學課上常見。豆子經(jīng)過高溫蒸煮,在鹵水作用下,化身白嫩的豆腐,這的確是一個化學反應的過程。然而,在我看來,這更是一種蛻變和升華,像蝴蝶一樣掙脫了蠶蛹的束縛,翩躚于花叢之中。
三
豆腐雖是橫空出世,但一直是平民身份,很像普羅大眾、蕓蕓眾生,從未高貴得不得了。這樣說,絲毫沒有貶低豆腐的意思,因為支撐一個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動力,恰是來自普羅大眾。豆腐亦如此,在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中,它走過了兩千多年,凝結起一個可以稱之為“豆腐文化”現(xiàn)象。
元代有一位名叫張劭詩人,估計特愛吃豆腐,寫就一篇《豆腐詩》:
漉珠磨雪濕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
出匣寧愁方璧碎,憂羹常見白云飛。
蔬盤慣雜同羊酪,象箸難挑比髓肥。
卻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歸。
詩人把豆腐寫得極度美好,令人不可抗拒豆腐的誘惑。他還在詩中嘲笑那些人老牙不好的人,只知道喝奶,卻不知道吃味鮮酥嫩、細膩滑爽的豆腐。其實,又豈止是張劭,宋代文豪蘇軾也是特別喜歡吃豆腐,甚至自己制作豆腐菜肴,除了“東坡肉”“東坡肘子”,還有“東坡豆腐”,以及與豆腐相關的詩句。比如,“煮豆作乳脂為酥,高燒油燭斟蜜酒”。在古詩詞中,豆腐常被說成“酥”,因為豆腐的“腐”字有腐爛的詞意,所以不大好入詩。
《周易》有言:“食以養(yǎng)德”。清代褚人在《堅瓠集》中專門寫了“豆腐十德”:柔德、剛德、廣德、和德、儉德、貴德、厚德、清德、圣德和隱德。而另一位清人胡濟蒼也深諳此意,他在詩作《豆腐》中寫道:“信知磨礪出精神,宵旰勤勞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屬貧人?!币远垢魅耍凑斩垢奶刭|(zhì)做人行事,外形潔白,方正不屈,心地純潔。我很愿意把這首詩的主題思想,概括為“豆腐精神”,做人要像豆腐那樣潔白,做官要像豆腐那樣方正,還要像豆腐一樣不離開平民知己。
最令人感動的,當屬老舍先生小說《駱駝祥子》中的一段精彩絕倫的文字:“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fā)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兩碗老豆腐救了祥子的命。離奇,是因為這是小說的情節(jié);神奇,是因為這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老豆腐;叫絕,是因為老舍先生把早年北京老豆腐寫得出神入化。只是時代發(fā)展變化了,怕是很難尋到這樣一碗老豆腐了。人世間,多少人與豆腐結緣,來了去了,輪回中怎能少了豆腐。
四
春天的時候,妻子一大早去菜市場買回一塊豆腐和一把香椿芽。香椿洗凈焯水,切成碎末,豆腐切成骰子大小的粒,開水輕輕焯一下。將香椿末撒在豆腐丁上,滴入少許香油,拌勻,一盤香椿拌豆腐就上桌了。雪白兼具青綠點點,看著養(yǎng)眼,吃起來清香嫩滑,實在是美味。
吃著豆腐說著豆腐,我說小時候都是冬天才賣豆腐。夏天天熱,豆腐很容易變質(zhì),豆腐坊歇業(yè)了。到了冬天,賣豆腐的騎著三輪車,車上擺著一板一板的豆腐,其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在我們這里不給豆腐蓋棉被,時間長了就成一車凍豆腐。傍晚,賣豆腐的師傅騎到一個街口,將車停穩(wěn),也不吆喝,敲起梆子,“梆梆”的聲音響起。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幾毛錢,跑出家門,買了兩塊冒著熱氣的豆腐,又一溜小跑地回家。
天寒,豆腐暖,淋上醬油,用勺子挖著吃,好吃得給肉都不換。豆腐里含量較高的氨基酸和蛋白質(zhì),很好地彌補了那時谷物不足的缺憾,不含膽固醇的不飽和脂肪酸填補了那時肉類缺乏的空白,豆腐“植物肉”的名號不是浪得虛名。當然,給肉都不換只是個形容,拿肉換豆腐在當時真這么做的,指定是個傻子。
豆腐生來就是個窮命,早年幾毛錢一塊,現(xiàn)在也不過是兩塊一塊。我見到豆腐洋洋自得的樣子,是在德國。來德國已經(jīng)十天了,西餐吃過,中餐也有,簡餐就是漢堡一類。這天,我們路過一個小鎮(zhèn),在一家中餐飯店午餐,驚見一盤溜豆腐,同行者就像見到親人一樣,蜂擁而上,筷子不斷地夾起一塊塊白嫩的豆腐,一陣工夫就風卷殘云了。我問老板娘,德國人吃豆腐嗎?她操著山東口音說,德國人不吃豆腐,但中國人吃呀,有中國人的地方,哪能沒有豆腐。她說的在理,豆腐不是什么高檔食材,但它千年以來用最樸實的形象,贏得了國人的喜愛,人走得再遠,也惦念方方正正的豆腐。豆腐就是一種離家最近的食物,可以說是鄉(xiāng)愁,更可以說成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深入骨血的文化基因,童年、故鄉(xiāng)、理想都蘊含在豆腐的濃香中。
如果我有一塊地,一定要種上黃豆。秋收后,像曹植那樣用豆萁燒火煮豆子,像劉安那樣用石膏點豆汁,點得嫩一點,讓豆腐像一團潔白的花,盛開在秋陽里。
寫到這里,已經(jīng)是薄暮時分。妻子問我,晚上吃點啥?我不假思索地回道:麻婆豆腐。作家汪曾祺說:“陳麻婆是個值得紀念的人物,中國烹飪史上應為她大書一筆,因為麻婆豆腐確實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