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在我們兄弟六人中算是最成功的，在學(xué)習(xí)上最勤奮，在人生道路上最勵志，但又是最讓人痛惜的人。
　　 二哥出生在1962年，聽大哥說，二哥一直以來話都不多，小時候頭上長瘡，流濃流血，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二哥頭上都沒有蓄頭發(fā)，調(diào)皮的大哥便給他起了一個“二禿尼”的綽號,這綽號可以說伴隨二哥終生。小時候他覺得這個綽號極具有侮辱性，時間長了就習(xí)以為常了，后來老了，聽弟兄間這樣稱呼自己，還會露出一臉憨憨的笑。
　　 二哥因為性格內(nèi)向，所以總是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這與他在家庭中的排行相關(guān)，他是老二，大事上，父母往往是找大哥商量，所以他在家中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在受寵上，他下面還陸陸續(xù)續(xù)有我們四個弟弟，他永遠不可能得寵。因為在家中的地位可有可無，所以他很多時候就選擇了不說話，或者不表態(tài)。這并不等于他沒有自己的主見，他是在默默地努力，默默地改變著自己，獨立地走著自己的人生路。
　　 二哥有時候不按常理出牌。小時候他因為頭上常有瘡，又隨時垂著兩根又濃又粗又長的淺黃色鼻涕，所以好多時候并不受老師或者同學(xué)待見。大約在七、八歲時就發(fā)生了一件極不應(yīng)該的事。一個老師下課時看到憨憨的他，便躬下身來與他說話。按理，能被老師垂青，這是多少學(xué)生夢寐以求的事。但二哥卻出其不意地給了老師一耳光，很清脆。這事如果發(fā)生在今天一定會在一定范圍內(nèi)引起一陣輿情，但是那老師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極有涵養(yǎng)，對二哥的此舉，只當作小孩子的頑劣，也就沒有追究。
　　 二哥還有一件被他稱為最驕傲且令人噴飯的趣事。他在區(qū)中學(xué)讀高中時，有一天課余無聊，便在區(qū)所在地的街道上閑逛，剛好內(nèi)急了便去了區(qū)公所的廁所方便，不想事完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帶清潔的工具（或材料）。正急得沒辦法，卻遇到當時的區(qū)長正好此時如廁，還正好與他并排。區(qū)長，在當時很多人的心目中是多么大的一個官，現(xiàn)在居然平易近人地與二哥并排在一起做著相同的事。這是二哥人生中第一次與大官近距離相處，而且是以這樣獨特的方式相處。一般要遇到這樣的事，一定會覺得極不自然，或者還會有不小的心里壓力，會不會如芒在背，但此時二哥最最尷尬的是想離開卻無能為力。之前我說過，二哥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此時他不知道腦子時那一根神經(jīng)短路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居然向區(qū)長討要手紙。而平時在全區(qū)威風八面的區(qū)長此時卻平易近人，將為人民服務(wù)的本質(zhì)真實地表達出來，將自己的手紙分了一半給二哥。這件事成了二哥了不起的趣事，也成為了他吹牛的本錢：咱們，與區(qū)長一起蹲過坑，與區(qū)長一起分過手紙！事后，二哥在談及此件趣事時，很多人聽著就忍不住發(fā)笑，而且有的人說肚子都笑痛了。
　　 二哥從開始讀書，就體現(xiàn)出對書的癡迷。他看書極認真且范圍極廣，從來不會選擇，只要看到書，他都會如饑似渴地閱讀，有課本的時候看課本，沒有課本時無論小說還是《十萬個為什么》他都不會放過，實在沒有書看，連怕農(nóng)村木板印刷的黃歷，他也為會看得很認真，看書是他生活的一個得要組成。他后來在區(qū)中學(xué)讀高中，每個星期六回家，五十里的路程，他就這樣一個人一邊走路，一邊看書，別人在打鬧，在玩笑，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在自己書本的世界里。后來高中讀完了，當時我們國家已恢復(fù)了高考，他參加了高考，但由于初中、高中都處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期特殊，所以二哥也自然屬于名落孫山的人。但后來的幾年，每天夜里，已經(jīng)很深了，他屋子里煤油燈的昏黃燈光依然還在亮著，有時我們也第二次睡醒了，還能聽到他發(fā)出清脆的咳聲，還聽得到他在樓板上來回走動發(fā)出輕輕的腳步聲。無論寒冬還是酷暑，二哥總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在。二哥后來并沒能通過高考來改變命運，但是他的勤奮苦讀一直都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父母每當與別人談及二哥的勤奮，臉上總會溢出欣喜之色。后來二哥工作后，也在不停地充實自己，通過數(shù)年的努力，參加自學(xué)考試，先后取得法學(xué)的?？坪捅究茖W(xué)歷。這對他那個年齡段的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好多人有工作了，衣食無憂了，就沉溺于麻將或者酒局了，而他愛讀書，孜孜以求的精神卻始終保持著，與玩物喪志一點都不沾邊。在他離世前一年，已是一個五十六歲的人了，都還在努力的投入到全國司法考試中去。這種自強不息、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精神，是我們一家人學(xué)習(xí)的楷模。
　　 二哥十四歲就進入?yún)^(qū)中學(xué)讀高中，那時的學(xué)制小學(xué)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他才進高中時還是一個小孩子，與他一起讀書的同學(xué)還談過他的臭事：睡在上床的他尿床把下面的同學(xué)淋醒了。我看過他在高中是的黑白照片，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他高畢業(yè)時年紀很小，才十六歲，回到農(nóng)村后曾短時間參加公社組織的掃盲工作，先后到九龍、余家、何二等生產(chǎn)隊的夜校做掃盲老師。這算是自己的知識第一次得到尊重和認可，但這工作的時間不長，就跟著母親在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
　　 大約過了半年，也就是高中畢業(yè)后第二年的春天，公社中心校的校長就給他帶了一張字條來，通知他去白臘民校當民辦教師，這對二哥來說是天大地喜訊。這份工作要比在生產(chǎn)隊出工輕松，而且勞動報酬要比一個壯年社員的收入高，最主要的是這份工作是對自己知識的認可，走在鄉(xiāng)親們面前也覺得體面，能得到鄉(xiāng)親們尊敬。從此之后，很多鄉(xiāng)親就親切地稱呼二哥為“二老師”。后來二哥在外地工作后，回鄉(xiāng)時，鄉(xiāng)親們還有不少人這樣稱呼他。由“二禿尼”晉升為“二老師”這是質(zhì)的飛躍。此時的二哥不再是原來那個光著頭，一頭賴疤，流著鼻涕的憨憨小孩了，而是一個皮膚白晰，內(nèi)白襯衣外套中山裝，還在上衣口袋中別著鋼筆的帥小伙了。
　　 白臘民辦小學(xué)在離家大約五里地外的半山腰。不通車路，那里的學(xué)生主要來自白臘、大地、堯山三個生產(chǎn)隊的村民家庭小孩，孩子們年齡也參差不齊。學(xué)校只有兩間教室，開設(shè)一、二兩個年級，教師只有二哥一個人，條件很簡陋。二哥每天早早就走路去上課，上完四節(jié)課就放學(xué)了。但二哥此時還不能回家，去上班時就背著一個大大的空背簍，一邊走，一邊看書。上完學(xué)后，他還要割一簍豬草背回家。直到很多年后，二哥已出門工作了許多年，白臘隊的村民遇到二哥，都還在拿二哥當老師時還要割豬草這個事來做為話題?，F(xiàn)在想來，一個年輕男教師背著竹簍去上班，放學(xué)后還再割一背簍豬草背回家，真的有辱教師的形象。但是當時我們家，孩子多，收入少，每一個人都有為家庭減輕負擔的義務(wù)，所以教師的斯文在家庭責任面前就不值一提。
　　 二哥的手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左手食指上有很多道刀傷疤痕。這就是二哥從小到大，為家里割豬草時留下的見證。那時的孩子不像現(xiàn)的了孩子嬌慣，那時手被割傷了，往往自己就想辦法處理了。通常辦法是尿尿把傷口沖了，再采一些蒿枝葉柔出水來后敷在傷口上，血就止住了，三五幾天過后，傷口也就愈合了。根本不會憑這傷到父母跟前去撤嬌。
　　 二哥在教書這兩年多時間，有兩個朋友。一個是我們家后方郭家瓦房頭的郭仕元。郭仕元與母親是一個家族，而且同輩份，他排行老二，我們便喊他二母舅。二母舅與二哥之所以相投，是因為他們同歲，又是鄰居，更主要的是他們倆都性格內(nèi)向，在家庭排行中都是老二，在家庭生活中有著共同的際遇，所以便有許多相投的話題。很多時候，他們兩人都形影不離。另一個朋友是從自貢下放到白臘隊的知青朱永康。朱永康來自于大城市，而且是貨真價實的高中生，被下放到我們公社，在生活上的落差感受可想而知。朱永康身材高挑，戴著一副眼鏡，形象很是斯文，一看就是一個典型的知識份子。二哥在白臘民校當教師，兩個有著高中學(xué)歷，年齡不相上下的年輕人很自然地就成為了好朋友。記得朱永康曾經(jīng)送過二哥一幅水彩工筆畫，畫中是一朵荷花上立著一只蜻蜓，整幅畫栩栩如生，十分生動逼真。讓處于文化荒漠中的我們覺得極為神奇，對朱永康哥哥佩服得五體投地。二哥很珍惜這幅畫，將它極為莊重地放掛在自己床邊的柱子上。朱永康也隨二哥到我們家做過客，言談舉止都是來自大城市受過良好教育的文化人。后來朱永康在二哥還未當兵時就回城，進入了自貢市炭黑研究所，前些年在退休之前，還專門回到當知青的白臘隊感謝鄉(xiāng)親們，也到二哥的家里來看望拜望二哥家人，只是此時二哥已離世了。如果二哥還在，他們會有多少共同的回憶與話題。
　　 大約當了兩年半的民辦教師后，秋天的某一天，二哥突然一個人去了區(qū)政府所在地，當時家里人并不知道。不二哥回家時已是晚上，天下著雨，秋雨淋濕了他的白襯衣。在昏黃的燈光下，二哥單薄的身子顯得很可憐，此時他實際上就是一個半大的孩子。二哥告訴父母，他已報名當兵了，今天去區(qū)醫(yī)院體檢并且通過了。這一消息對于家里來說，形如一個驚雷。這樣的大事，連在公社做干部的父親都不知道，可見二哥做事極老成。他一聲不響地以這樣的方式來改變著自己的命運。
　　 對于當兵，雖然父親是退伍軍人，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二兒子會去主動當兵。因為二哥一直以來都有哮喘的毛病，長大后，雖然不輕易發(fā)病了，但當兵體檢是極為嚴格的。所以父親從來沒有想過讓二兒子去當兵。沒想到二兒子當民辦教師好好的，卻無聲無息地就去報名應(yīng)征了，居然還體檢過關(guān)了，所以家里人一時還不知如何是好。誰又愿意讓自己的孩子離鄉(xiāng)背境，長年累月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當兵呢？二哥之所以采取這樣先斬后奏的方式，就是擔心自己如果先告訴父母，往往會有事有愿違的結(jié)果。
　　 二哥入伍離家那天，天下著小雨，好多親朋都來跟二哥道別。二哥的未婚妻也來了，家里人讓他兩單獨呆了一段時間，說說心里話。但兩人都是農(nóng)家孩子，又有什么恩愛情話呢？公社用喧天的鑼鼓、大紅花和東方紅拖拉機，送二哥等幾個青年去區(qū)政府。父母萬般不舍，送二哥到區(qū)所在的，看到他穿上草綠軍裝，背上背包離開了。我們家因此就有了“光榮軍屬”的牌匾。
　　 大約過了一個月，家里收到了二哥的來信，這信從很遠的新疆葉城縣寄來。新疆，對我們來說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二哥在信中說，坐了七天七夜的悶罐火車才到達。沒想到二哥此次真的是出了一趟很遠的門，從四川南部到了祖國最西北的新疆邊境。而且在這里戍邊一干就是五年。五年，1800多天，對于一個很少離家的半大孩子，是多么遙遠的距離。七天七夜的火車，要跑多遠，可想而知。二哥后來與我聊天時說：在這樣日以繼日的車程中感受到我們國家的遼闊。二哥所在的連隊主要任務(wù)是駐守昆侖山上的甜水海兵站。這里海拔5000多米，離前幾年發(fā)生中印軍事沖突的阿克賽欽不遠。由于海拔高無植被，這里在冬天時連鳥都沒有，更看不到一片綠色。兵站主要為經(jīng)過此地的來往軍隊車輛提供必要的物資供應(yīng)。這里離中印巴紛爭的喀什米爾不遠，他曾見到過1961年中印戰(zhàn)爭時留下的戰(zhàn)場遺跡，他也曾到過邊境上，用望遠鏡看到過印度那邊的大胡子士兵。二哥在這里的五年，是真正的戍邊戰(zhàn)士。二哥他們一年中大半年的時間在昆侖山上，每年只有大雪融化后才能下山輪休。兵站的條件極其艱苦，由于寒冷，滿眼只看到光禿禿的山，這里空氣稀薄，在山上走路都不能走快，那時軍隊的后勤條件還不好，有半年的時間吃不綠色的蔬菜。甜水海名字很好聽，但是并沒有海，是一個很久以前就干涸了的高山湖泊，留下的只有茫茫的戈壁。只要大雪封山的時間里，這里也就是與世隔絕之境，沒有外來的人，也沒有外來的食物。
　　 二哥曾在兵站生過一次病，病了四十多天，在醫(yī)治上只能靠兵站醫(yī)務(wù)室簡單的治療。這四十多天，他心情曾經(jīng)極度絕望，認為自己將長眠在昆侖山上。在離家萬里與世隔絕的地方，遭受病痛的折磨，二哥內(nèi)心的孤獨是可想而知的。此時他很思念遠在川南的親人，還有那未過門的未婚妻。我想二哥此時的心境與杜甫寫《登高》時的心境相較無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種遠離家鄉(xiāng)親人的孤獨與痛苦，難以言表。所以我一直以來，對于戍邊的將士，總是深懷敬意。最終二哥戰(zhàn)勝了病魔，堅強的活了下來。下山后，他將自己生病的事寫信告訴了家里人。記得父親在給母親談及二哥的病時，一度哽咽不止，淚流滿面。父親在我們心目中一向是個堅強的人，但談到二哥的病，竟然失去了平素的硬漢形象。
　　 二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呆就是五年，在這五年中，每當他寂寞時，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就是寫信，給我們家里每個人寫，給未婚妻寫，給老家的鄰居們寫，給老家的親戚們寫。因為大雪封山時信件寄不出來，就下山休整時再將這些信寄出來。老家的親鄰們因為收到二哥的來信，往往會告訴我父母，在談話中自然會將二哥夸贊一番。父母也因此而覺得有這樣的兒子十分的開心。
　　 二哥在孤獨時，排解孤獨的另一個方式便是到戈壁上去走走，而在這里他曾遇到過很多人聞所未聞的UFO。因為是大雪封山之時，這里是與世隔絕之境，而這里從來沒有過飛機的航線，這是一個在戈壁上空飛行的UFO絕對不是飛機，因為它在甜水海的戈壁上空飛飛停停，二十多分鐘后才消失。那形象與書全上介紹的UFO極為相似。二哥在多年后與我聊天時對當時的情形清楚的記得，我想他不至于對我撤謊。這樣神奇的事，在二哥的口中卻說得清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