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湖上(散文)
一
小時候沒見過江,也沒見過湖??葱∪藭蚵短祀娪埃?jīng)常有“闖江湖”的說法,聽來總是懵懵懂懂,不明覺厲,那時只知道村后有河,村中有塘,何謂江湖?江湖何在?江湖多大?于是萌生了要去看一看江湖的念想,實不知,長大后的成人世界里,江湖處處在,人心即江湖。無風(fēng)三尺浪,浪浪藏兇險。
那時候問祖父,祖父也未見過,只說長江長,比村后的大河長;大湖大,能趕得上幾十個池塘?池塘我們熟,摸魚撈蝦,踩藕捉螃,夏天里一個猛子能扎到對岸,冬天里是滑冰的游樂場。大河也熟悉得很,我們村截取一段,寬不過十幾米,長不過幾里路,河水清澈,水草豐美,春天引水澆地,夏天跳進去洗澡,深不足一人,只有下了大雨,河水變渾,漲到河灘地,才有了那么點壯闊的意思。
問父親,父親撇撇嘴,說,呸。他把我拉到墻上的地圖前,指著這兒那兒給我看:記住嘍,這條線是長江,從這里到這里,你看看有多長?我哈哈地笑,笑死我了,我張開手,用手一量,不足一拃。真長!我說。父親瞪眼,指給我看那些大湖,什么洞庭湖、鄱陽湖、太湖、微山湖,還有什么千島湖、洪澤湖……你去過嗎?我問。他像氣球癟了氣,罵我,滾。長大了扔你到江湖上去,你就知道了!
后來,我入青海,進唐古拉山,背著氧氣袋向西攀爬,經(jīng)通天河,到過三江源。站在高原上的水汪前,看著汩汩涌出的細流,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彎彎曲曲一路奔流的長江、瀾滄江、黃河,我的眼睛濕潤了。那一年,我過了四十歲,在人世間的“江湖”已摸爬滾打,年已不惑。任何人到了這里,大概都會有所觸動,看到一條條大河大江的形成,會共情一個生命的萌芽之弱與成長艱辛。我是北方人,長江、瀾滄江、金沙江、湘江……雖有偶遇,但并未久居其畔,于江而言,我還了解甚少。但我候鳥般幾經(jīng)遷移,終于從我家池塘來到一處大湖之濱,并定居湖邊,成為了湖的朋友,得以觀察它、感知它、理解它并愛上它,至此,湖成了我親密的心靈之友,也成了我靈魂得以歸宿的一處夢地。
湖就像一個夢。
池塘是湖的前身。就像小溪總要流向大河江海,池塘與每一個村莊依偎,與村莊相依為命,成為一個村莊的夢地——魚蝦在池塘里繁衍,蛙鳴蟲聲此起彼伏,水草在池塘邊搖曳,更重要的是那一汪水,晶瑩的,清澈的,渾濁的,平靜或涌動的,亦或是兇險的,它們都是村莊生動的夢。每一個村莊少年,都會從池塘里獲取生命的部分真諦,如果沒有湖,池塘也是好的,它終究會教給我們許多,讓我們稱為“池塘兒女”。
譬如,我在池塘品嘗到了魚蝦的美味,那是水的饋贈;我在池塘見識過水下的世界,學(xué)會了游泳和潛水;我在池塘看到過污泥里生長出的圣潔,被滿眼的碧綠和粉嫩的荷花所驚艷,也從那污泥里挖出過蓮藕;我從池塘里學(xué)習(xí)過容納,也看到過兇險,鄰家二嫂投塘自殺,寒冬里的乞丐失足沉底,我們打撈過溫暖、美食和時光,也打撈過殘破的生命、離魂與悲慟。池塘是大課堂,我們是池塘兒女,就像幼兒園,它是我們走向江湖的訓(xùn)練場,當然,也可能是我們從喧囂紛繁的人世間逃離之后的心靈棲息地。
如今,在云蒙湖畔,十萬畝浩蕩水面,波瀾不驚的水,清澈的水,托起許多人沉甸甸的夢,給他們以過濾和慰安。它的支流終于來到了湖邊,順著那條流向它的汶河,從泰山山脈出發(fā),一路向東,注入大水,來此停佇。
而我,從魯西南平原上的池塘出發(fā),順著地圖上的長線,一路折轉(zhuǎn),從平原到高原,從高原到海洋,又從海洋到高山,一直來到了這片群山環(huán)抱里的十萬畝大水面前,來此停佇。
二
走近一座湖,有兩條路可走,一條陸路,一條水路。
從陸路而來,可以環(huán)湖奔跑,在岸與堤的對峙中,領(lǐng)略湖光山色,感受長堤蜿蜒的柳暗花明,可宏觀大水,蕩胸中浩氣。癸卯年夏,我臨滇池、洱海與瘦西湖,皆是沿堤而行,順湖而走,在長柳中徜徉,看碧水湖天,感受自然之空靈,大地之饋贈。山水結(jié)合,互為映襯,湖與岸宛如兄弟,扶手攜肩,曲致婀娜——滇池浩瀚,鏡面如鼓;洱海靈秀,曲折婉轉(zhuǎn);瘦西湖曼妙俊秀,婷婷裊裊,曲水流觴,繁花鑲邊。及至再臨洪澤湖,濁水動蕩,浪打前浪,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我曾開車沿著云蒙湖環(huán)堤行,穿村過巷,濱河繞行,春日時節(jié),岸邊正是桃花灼灼,湖水時隱時現(xiàn),一百五十里行程,把湖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左右都看到了——重山高聳,重山寺俯瞰大湖,晨鐘暮鼓在湖面悠揚;蘇家后漁村靜臥,木舟橫斜,漁網(wǎng)掛滿村前村后;濕地公園蘆葦冒芽,錐如利劍,煙柳橫斜。
從水路而來,則別有風(fēng)味,乘著一葉扁舟,或木舟,或快艇,走進湖的細部,耕湖耘水,蕩舟水上,體驗懸浮無礙的虛靈。二零一九年五月,我跟隨采風(fēng)團去汨羅,途經(jīng)岳陽,登岳陽樓,謁小喬墓,曾尋訪洞庭湖。洞庭湖為三江交匯處,一湖分南北而為湖北湖南,我們從湖南乘船,直入湖心,遙望“白銀盤里一青螺”的老君山,品啜碧螺清茶,肺腑生香。洞庭浩渺,“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我們是湖中魚蝦,四野茫茫,船下深不可測,奇妙與恐懼俱生,愜意與感慨齊飛。那一次尋訪,得遇江豚出水,鷗鳥回湖,站在船頭,把酒臨風(fēng),身與大水相融,神與古人相接,不禁百感交集。我也曾乘快艇入太湖,舟如風(fēng),波浪長痕,黿頭渚觸手可及,形神兼?zhèn)?。太湖浩渺,送來春消息,湖水綠得嚇人,仿如梅雨潭之綠?至于那一年去西湖,“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煙里白沙堤”,城中之湖如畫,我們乘畫舫入湖,望雷峰塔,至斷橋返,游湖大值;在微山湖“這里靜悄悄”,船進入萬畝荷塘,“蓮花過人頭”,水里魚躍蝦跳,荷上芙蓉初綻,真是“采蓮微山湖”了;而濟南城中大明湖,游人如織,睡蓮蒲草,蛙鳴入耳,路過人人得問:夏雨荷可曾在否?
高一時候班里組織春游,我第一次離家遠行,去的是東平湖。泰山群脈里的大湖,居于東平與梁山交界處,湖平如鑒,蘆葦浩蕩,湖里生滿水草,水里菱角開花,波動流香,當年梁山英雄八百里水泊,劫富濟貧,打漁殺家,石碣村依舊,忍不住問:阮氏三雄安在?
梭羅隱居于瓦爾登湖,把湖寫成了文字中蕩漾的水波,他在那里看湖、垂釣、砍柴、讀書,他把瓦爾登湖寫成了一座大湖名湖。據(jù)說瓦爾登湖非常狹小,狀如我們村上的大池塘,但是文字生香,梭羅留下了自己思考,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哲學(xué),那就不僅僅是一個池塘一個湖了,那是文學(xué)中的舟楫水域,是哲學(xué)里的一座美湖。
接近一座湖,看上去有兩條路,但實際上可能還有其他的可能,其他的方式與路徑,有的湖,遠遠看一眼就已經(jīng)很幸福,有的湖可以有幸進入湖面,登上湖心島,來一次親密接觸。而有的湖不是大地之上的,它在書里,在人心里,在“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的詩詞里,在“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的文脈里,如何抵達,那就不是一舟一楫,木船或快艇那么簡單的事情了。
三
湖上木屋。
中國的湖上有故事,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鐵道游擊隊員藏身湖上,一葉小舟像梭子般神出鬼沒,扒火車、炸鐵道,把鬼子打得魂飛膽喪;白洋淀上,荷花淀里,水生嫂在月光下破葦篾子,水生們藏在高高的荷葉下面,像一支支利箭。
湖上有故事,湖里有魚。有大魚。魚生百年成妖,變成塞壬唱動人的歌聲,讓人心旌搖蕩,充滿誘惑;紅眼鯉魚精潛伏水底,在月亮下浮上來,喊人的名字,你若敢答應(yīng),它就吸了你的魂魄,帶你到水里去。小時候在水邊玩,常被紅眼鯉魚誘惑,它在淺水的草叢里看你,眼睛放電,它給你吐泡泡,你伸手去捉,它就馱上你往湖底鉆去。除了這些,水里還有水鬼,夜夜在水里等人,找撞上的替死鬼,以投胎人世間。
湖水靜流,深不見底。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定會擁戴一條大魚做王,那就是魚王了。哪個湖里沒有魚王?喀納斯湖里有水怪,青海湖里有水妖,那都是魚王的化身。每一個動物都是神仙,它們和人一樣聰明,并且必在某個方面比人強上百倍,只可能是語言與人類不通而已。一只雞體內(nèi)有準確的時辰,凌晨自然高啼,分毫不差,無論陰晴;一只貓可以在暗夜里看清黝黑的老鼠,一只狗可以在漆黑中看見鬼魂,一只睜不開眼的幼鳥的胃可以消化骨殖毛羽,一只蟲無師自通在恰當時候蛻皮起飛。水中的動物也是如此,魚用鰓呼吸,水中無礙;蝦彈跳有力,迅如閃電;一只龜可以長壽千年,一只鱉還會流淚……這是什么樣的生命?生命竟然如此之奇妙?
一場風(fēng)抵達湖上,一場雨如約而來,都是自然奇妙的機緣。風(fēng)是湖的呼吸,在暗夜里的月光下,你可以清晰看見那些氤氳的蒸騰的水汽;雨是湖的眼淚,它從天上來,水落在水里,湖心起了無數(shù)漣漪。最妙的是迎接一場雪,從遙遠的天際,一場大雪忽然而至,慢慢把湖變成白色的。湖心島白了,湖岸也白了。湖邊碼頭拴船的木樁白了,安靜的木船也白了。
白水靜流。有一段時間,我心情低落,仿佛看不到未來的光。我來到湖邊,向水而立,冬天的湖不言不語,波紋也沒有,只有冰凌上封住的一條小船,像圖畫上的點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币怯袀€老翁就更好了,啊,我看到了,披蓑衣戴斗笠的柳宗元一直坐在那里,他背對我,一動不動,心靜如處子,手中無形的釣竿上,垂掛著一章詩句。
天地孤絕,遼闊而寂寥,置身其中,竟然有如此通透的感受。自然治愈人心,此言不虛。自此之后,我常來湖邊,面湖而立,聽湖風(fēng)中夾雜的鐘聲,看湖面上留下此地過冬的雀鳥瑟縮而坦然。我與湖成了朋友,我在水中照見自己,看到四十歲中年男人的頹喪與希望。天上的云朵倒影下來,晴暖的天氣魚會到水面來換氣,似在云朵中穿行,那就是飛魚了。我其實見過飛魚,雷雨襲擊大湖的前夕,空氣潮濕,烏云低沉,悶熱的天氣透不動氣,牧羊人趕著羊群急急歸家,我站在觀鳥臺的樓頂,風(fēng)吹動衣袂飄動如旗。湖面忽然一陣喧嘩,啊,魚飛起來了。一群銀白色的黑脊草魚,仿佛飛鳥,從湖里躍起,刷刷刷,飛向前方,又鉆入水面。那是震撼的景象,在此之前,我只見過飛鳥投林,未曾領(lǐng)略飛魚生羽。它們集體飛翔,快如閃電,湖面起了波浪,雨就要來了。那一刻,我呆若木雞,心里翻江倒海。
四季輪回,湖在每一個季節(jié)都表現(xiàn)出不同涵養(yǎng)與脾性。春季它如勃發(fā)的少年,水碧而清,散發(fā)著生命乳臭未干的煙氣;夏季它深沉渾厚,喧囂而酣暢,打開自己的身心,火熱而成熟;秋天的湖,漸漸沉靜,簡約而清寂,仿若四十不惑的男人;而到了冬天,湖就像一位智者,一位詩人,它透徹而通達,內(nèi)斂而雅正,我們在湖邊舉行詩會,點燃篝火,火光照亮一團遠處的水,有低沉的聲音嘩啦,嘩啦,或者大雪覆蓋,它結(jié)了冰,天地一色,美得讓人想哭。
當然,對湖民來說,湖并非這么閑情逸致??春念欓L生和柳春燕每日里駕著木舟巡湖,仿佛在稿紙上寫字的作家。但他們很少開動機器,就靠一槳一竿,在湖里耕耘著,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填寫著。那是慢節(jié)奏的創(chuàng)作,也是靜美如畫的融入。這些年,為了保護湖水生態(tài),保護水質(zhì),魚蝦網(wǎng)箱都被清理,湖回到了它原來的樣子,岸邊的蘆葦、茅草自生自滅,野鴨子、白鷺悠然游弋,湖上的水汽似乎也清亮了不少,從地平線望去,月光下如碎銀一般,迷離而堂皇。
一座湖,終于活成了野湖的模樣,而我們,在湖邊,在湖上,似乎也找到了自己最初的模樣。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