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舍(散文)
二哥的眼睛睜著。睜開的眼睛,呆滯無神,像蒙著一層厚紗,渾濁,模糊,不見生機(jī)的光彩和明亮。
二哥的嘴張著。大張的嘴,僵硬,像無力閉合的洞口,不見吸氣,隔一段時間,緩緩呼出一口氣,呼出的那一口氣,讓我感到是那么的虛弱,無奈。如果不是鼻子還插著氧氣管,輸著氧氣。也許連一口虛弱而無奈的氣息都呼不出來。
二哥的胸部已經(jīng)停止了起伏。停止起伏的胸部,在薄薄的被套下面,根根肋骨高挑,猶如一片瘦骨嶙峋的臺地。肋骨下面的腹部,深深凹陷,猶如一片空無一物的洼地。這片洼地,是長期無法正常進(jìn)食——最近一段時間,連通過食管注射流食都無法進(jìn)行——的結(jié)果。
我知道,二哥的大限到了。大限到了的二哥,在彌留之際,依然在以睜眼張嘴的方式,宣示著對陽間世界的不舍。不舍,只是他異常模糊的潛意識的殘留。殘留的生存意識,異常倔強(qiáng)地支撐著他的眼睛和嘴巴。
我明白,如果此時的二哥還有模模糊糊的意識的話,這意識只能給他帶來無底深淵般的恐懼和痛苦。我俯下身子,貼近二哥的耳朵,放慢音速,對二哥說:“二哥,該走走吧!走了,你就不受罪了,你就解脫了。倆孩子該盡的孝心盡了,嫂子也沒少陪著你受罪。你走了,都不受罪了。”
我說完之后,二哥的眼睛微微翕動了幾下,嘴巴也微微閉合一下,然后,眼睛又睜開,嘴巴又大張。再停一會兒,二哥的嘴巴里呼出一口長氣,那口長氣里,似乎有釋然和放松的氣息。
我站在二哥身旁,靜靜地注視著彌留之際的二哥。時間,仿佛特別緩慢,猶如蝸牛在爬。蝸牛爬的時間里,我伸出手,幫助二哥闔上眼簾,合上嘴巴。闔上,又執(zhí)拗地睜開;合上,又執(zhí)拗地張開。終于,二哥緩緩地呼出一口長氣,那一口長氣里,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嘆息。一口長氣之后,慢慢地,二哥闔上了眼簾;嘴巴,也不再呼氣;咽喉,也不再有任何動靜。二哥終于安然睡去,睡得一臉恬靜,無慍無喜。
我對守候在病床周圍的人說了一聲:“二哥走了?!?br />
然后,又大聲道:“二哥,走好!”
二哥走的時間是2024年7月17日——陰歷的6月12——19點55分。
事后,有人對我說,我站在二哥病床前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不超過五分鐘的時間,我與二哥,兩個骨肉兄弟,便陰陽兩隔,剩下我一個人,還活在這世界上。
二哥的病根,是阿爾茨海默癥。
2008年,我娘去世的時候,娘的棺材出門的時候,主事兒的人讓他摔瓦,他懵懵懂懂,沒有反應(yīng),大侄子小杰走上去,抓著他的手,和他一起摔,才完成了摔瓦儀式。那時候,二哥的阿爾茨海默癥癥狀已經(jīng)很明顯。
二哥從什么時候得了這個病?已經(jīng)無法具體界定。那之前幾年,二哥經(jīng)常無端發(fā)脾氣,多疑。我們都覺得是他脾氣不好,后來,才慢慢發(fā)現(xiàn)是病。所以,從他罹患阿爾茨海默癥,到他逝世,大概將近二十年的時光。
將近二十年里,時刻陪伴他的是二嫂。
二哥尚能自理的時候,二嫂要操持二哥的吃喝穿,要督促二哥按時吃藥,還要寸步不離地陪著二哥散步;或者,騎著電動三輪車,拉著二哥,四處兜風(fēng)。二哥不能自理的時候,一日三餐,二嫂一口一口地喂,把二哥喂得胖瘦適宜面色紅潤,要看外表,二哥絕對是一個體格健壯的人。
最近幾年,二哥長期臥床,二嫂天天為他換洗褥墊,經(jīng)常為他擦洗身子,二哥的身上,沒有生過褥瘡。只有臨終前,皮包骨頭,有無法再翻動身體,才出現(xiàn)了幾處褥瘡。
二哥處在狂躁階段的時候,好些次對二嫂口出惡言,拳腳相向,甚至用磚頭砸過。二嫂曾經(jīng)捋起衣袖,讓我看她胳膊上被砸的紫紅色傷痕。我安慰她,她搖搖頭,嘆口氣,說:“他有病,咱啥法???”
二嫂不識字,也很難遵循非??茖W(xué)合理的護(hù)理方法照料二哥,但是,她按照她的認(rèn)識和理解,對二哥精心照料將近二十年。將近二十年,日日陪伴的,是一個逐漸淪陷進(jìn)失智深淵的丈夫。
二嫂也有嘆氣的時候,嘆完氣,依然一如既往地為二哥忙活。
二哥的鄰居,也有幾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要論存活時間,我二哥最長,這主要就得益于二嫂的精心照料。
二嫂不懂浪漫,但與二哥相濡以沫的四十八年,讓她對二哥的愛化解為日復(fù)一日體貼入微的陪護(hù)和照料。在二嫂那里,對二哥體貼入微的關(guān)愛和照料,早已經(jīng)化作思維定勢和行為習(xí)慣。
今年的正月初七,二哥住進(jìn)了醫(yī)院,一住就是五個月零六天。五個月零六天里,二嫂天天陪在病房。偶爾回家洗個澡,也要匆匆趕回來。這期間,因為勞累過度,二嫂也先后兩次躺在病床上輸液,一次大約一周。只要不輸液,二嫂就若無其事,忙著照料二哥。
五個月零六天里,除了二嫂,經(jīng)常守候在二哥病床前的就是侄女小萍和侄子小杰。侄女小萍,已經(jīng)四十七歲,開著幾家店鋪,整天忙得焦頭爛額。侄子小杰,也四十五歲了,也是幾頭忙,忙著掙錢養(yǎng)家。他們倆,都盡最大力量,陪護(hù)在他們的爸爸身旁。有時候,不得不離開病房去外面忙一會兒,又心里惴惴不安,擔(dān)憂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盡量爭取在最短的時間里趕回病房。
除此之外,他們姐弟倆還要負(fù)擔(dān)治療費用。二哥身體極度虛弱時,需要輸免疫球蛋白,一支五百多塊錢,全得自費。他們姐弟倆,毫不猶豫,買了許多支。有兩三個月,雇了專業(yè)陪護(hù),一天二百四十元,又是一筆不少的支出。除了能報銷的,剩下的,所有需要自費的費用,姐弟倆,都默默承擔(dān)下來。
實際上,躺在病床上的二哥,早就沒有了正常意識,各個器官,也逐漸衰竭。二嫂和兩個孩子的陪護(hù)和付出,他根本感覺不到。這一次住院,將二哥抬進(jìn)病區(qū),醫(yī)生一看情況,當(dāng)場拒收,二嫂和兩個孩子極力請求,才住進(jìn)去。中間,醫(yī)生幾次報病危,要求放棄治療,出院回家,二嫂和兩個孩子都堅決要求醫(yī)生繼續(xù)治療。最后兩個月,二哥的血管都僵硬了,針扎不進(jìn)去,無法用藥,只能靠輸氧和打流食維持。二嫂和兩個孩子還堅持讓二哥住在病房里。
躺在病床上的二哥,鼻子上插著氧氣管,還得時不時地帶上霧化器。靠著氧氣,二哥的胸部才能夠一起一伏。喉嚨里雖然還插著流食管,但是胃里已經(jīng)不能吸收和消化,打進(jìn)去流食,也只是增加二哥的腸胃負(fù)擔(dān)。胸脯上,手上,連著一條條電線,電線連接著監(jiān)護(hù)器,監(jiān)護(hù)器上的指標(biāo),經(jīng)常處于紊亂狀態(tài),時升時降。二哥經(jīng)常高燒不退。喉嚨里經(jīng)常有痰,一口痰,就憋得二哥喉嚨“咕嚕?!表懀舐暱人???人詣×伊耍槺锏猛t,血氧指標(biāo)會急劇下降。前四個月里,還能為他拍拍背,幫助他吐痰。到后來,只能將吸痰管插進(jìn)喉嚨,在“嗡嗡”響的聲音中,靠機(jī)械強(qiáng)力吸痰。
二哥早就無法言語,但是,最后一個多月,為他拍背,或者插進(jìn)吸痰管的時候,二哥會渾身顫動,甚至,會流出眼淚,那一定是疼痛所致。要是二哥意識還清醒的話,平時性格倔強(qiáng)的二哥,一定會堅決拒絕。但是,躺在病床上的二哥,已經(jīng)無法拒絕,只能被迫接受。
我看著二哥,既為二哥心疼,也為長期這樣下去二嫂和兩個孩子也可能會拖垮而擔(dān)憂。二哥臨終前二十多天,我終于憋不住,對二嫂說:“對我二哥來說,這樣做,已經(jīng)沒有意義。如果拔了氧氣,大概撐不幾分鐘,二哥就走了?!?br />
二嫂嘆一口氣,“沒法,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咋舍得拔掉氧氣管啊?”
二嫂又告訴我,一位當(dāng)醫(yī)生的前輩,前來探望二哥,看到二哥的現(xiàn)狀,說:“他這樣,多難受??!你們這樣,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
這話說得有些重,卻是一個醫(yī)生出于理智的肺腑之言。但是,在二嫂和兩個孩子那里,情感大于理智,濃郁的親情大于天。
侄子小杰對人說,“俺爸爸在床上多躺一天,我就多一天有爸爸?!?br />
對二哥,他們有千般不舍,萬般難分。雖然,他們心里也明白,躺在病床上的二哥,確實遭罪,他們也確實受累。但是,要讓他們下個放棄治療的決定,他們于心何忍?
其實,我心里也是十分矛盾的,今年二月下旬,二哥已經(jīng)報過病危,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二哥躺在病床上》,在散文的最后,我寫到:“但愿,我二哥,能和挺過嚴(yán)冬及倒春寒的萬物一樣,挺過這一關(guān)。只要他挺過這一關(guān)——即使還在床上躺著,我嫂子,就有丈夫在;小杰和小萍,就有爸爸在;我們弟兄五個中,就還有我二哥陪著我,一起活在這世界上?!?br />
所謂安樂死,所謂斷舍離,說起來容易,但是,對于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家人來說,在二哥病重情況下,不拼盡全力去搶救,不想盡一切辦法挽留和延長他的生命,于心何忍?
正是因為一家人的不舍,二哥才能在醫(yī)生已經(jīng)宣告病危的情況下,延續(xù)了五個月零六天。二哥的生命,猶如一盞油燈,耗干了最后一滴油,才最終熄滅。
這之前,有人告訴我,不少臨終的人,彌留之際,強(qiáng)撐著,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氣。需要有親人在他身旁說幾句話,讓他安心,他才會離去。我還有些半信半疑。然而,當(dāng)我對著彌留之際的二哥說了幾句話之后,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看到二哥吐出最后一口氣,闔上眼,安然離去。我終于相信了,彌留之際的人,最終,不管一般的意識還是潛意識,不管深淺,他腦海里一定還有意識存在。
在這世界上,二哥最后認(rèn)識的人是我,最后能喊出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一般的阿爾茨海默癥病人,到最后,腦子里殘留的記憶,往往是他少年時期的生活情節(jié)和片段。我二哥,大概也是如此。
少年時期,我們弟兄倆一起走夜路,一起下地割草,一起抬籮筐,一起去地里尋找一切可以糊口的食物,天天如影隨形。那些數(shù)不盡的情節(jié)和片段,一定深深烙刻在我二哥的腦子里,以至于在他彌留之際,腦子里依然回放著少年時期我們弟兄倆在一起的一些碎片化情景。
我的聲音,是二哥少年時期最熟悉的聲音,所以,朦朧迷離之中,他聽到我的聲音,也許會倍感熟悉和親切。在倍感熟悉和親切的聲音里,他終于放下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一切的留戀和不舍,飄飄然,駕鶴而去。
其實,在我對著二哥說話的時候,我心里依然有千萬不舍。千萬不舍,又怎能抵擋死神的生拉硬拽?人生必有一死,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與其讓二哥在痛苦中受盡折磨,就不如在他生命之燈的燈油已經(jīng)耗盡的時候,送他上路。所以,我硬下心腸,做了二哥靈魂的第一擺渡人。擺渡我的二哥盡快脫離苦海,直達(dá)天堂。
今天是二哥駕鶴西去第九天。第九天,我依然在心里喊一聲:二哥,走好!
2024年7月26日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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