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貴的爹是老石匠，長年累月走村串戶，給要起新屋的人家壘墻腳。東家開給木工、篾工、挖土工、壘墻工等等幫工的工錢是一元五角，開給爹的工錢是一元八角，擺上梁酒時還請爹坐上座，因為爹的石匠手藝精湛，且從不拿架子，從不偷工減料。一次，爹下工回到家，一邊掏出工錢交給娘保管，一邊撫摸著六貴的頭說：“貴兒，長大了得記住，給人干活萬萬不可偷懶，萬萬不可耍小聰明，做個老實人不吃虧。”六貴那時不滿四歲，剛剛記事，爹的話聽不大懂。不懂歸不懂，卻牢牢地記在了心里，以至于現(xiàn)在還清晰記得爹摸他頭時那期待的眼神。
　　 六貴是七歲上的小學(xué)。上學(xué)不久，娘給他買的橡皮擦丟了，后來發(fā)現(xiàn)是被鄰桌同學(xué)偷去的，當即搶奪了回來，回到家又說與娘聽。娘非但沒有表揚他，反而取來一束竹枝抽打他，然后牽著哭哭啼啼的他找上門，給那位小同學(xué)賠禮道歉，并補償了一塊新橡皮擦。娘是裁縫師，除了做家務(wù)，就是給鄉(xiāng)親做衣服，掙錢給六貴及六貴的哥姐交書學(xué)費。遇到故意賴賬的人，娘會一笑了之；遇到暫時付不出工錢的人，娘會減免工錢。娘給他說：“吃虧是福不是禍。娘說這話你現(xiàn)在不明白，長大了就會明白的?！彼贫嵌职涯锏脑捓卫斡浽谛牡琢?。
　　 六貴成年后走出了山村，進入城市工作生活。只是，他的事業(yè)屢屢受挫：先是，被人誤導(dǎo)涉足炒股，將幾年來的打工積蓄打了水漂。其次，與人合作開一爿裝潢材料店，被合作伙伴中途抽逃資金，又賠了個底朝天。再次，依靠爹娘和哥姐的支助，加上按揭貸款，買了一套期房，不曾想期房尚未結(jié)頂交付，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老板攜款跑路了。如今，他是三十五歲的中年男人，怎樣看待這個社會，他有自己的見解。
　　 那天晚飯后，六貴和妻子帶著小兒子冬冬逛街，冬冬剛滿四歲，一路上竄前跑后的，問這問那的，對什么都感到新鮮好奇。在沃爾瑪超市前的小廣場上，有商人推出蹦蹦床游樂項目——在一塊面積達三四十個平方的長方形充氣氣墊上，架著橋梁、涵洞和滑滑梯，氣墊四周有護欄。這樣的玩樂項目最受學(xué)齡前兒童歡迎，這不，就有十幾個小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小冬冬見狀，等不及六貴給他買張票，就往氣墊床上攀爬，爬上氣墊床后，又迫不及待地往滑滑梯上攀爬，爬到滑滑梯頂端，腳朝下頭朝上，嗖地一下往梯下滑翔。不曾想，滑翔到底部，與另一個男孩子相撞，那個男孩子也只有四歲光景，被撞倒了，爬起身來，就撲在小冬冬的后脖頸上咬了一口，小冬冬頓時哇哇大哭。站在護欄外監(jiān)護的雙方家長都看到了這一幕，都向自己的孩子招手。兩個孩子都向各自的家長跌跌撞撞地奔跑，兩個孩子的媽媽都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兒子。
　　 六貴對跑到跟前的小冬冬喝令：“站住，不許哭，再哭爸爸打你。”
　　 妻子一把將小冬冬攬入懷里，檢查小冬冬的后脖頸。后脖頸上有一個Ｏ形牙印，牙印深處滲出了血滴，牙印邊緣的肌膚脹腫烏青。妻子撫摸著小冬冬的創(chuàng)口說道：“六貴，打的送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吧?！?br />　　 “是的，送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吧，不及時送醫(yī)，傷口潰瘍就麻煩了，醫(yī)療費我來付?！闭厥潞⒆拥陌职终驹诹F的跟前，“今天這事真是對不起啊，老哥！”
　　 “一句對不起就完事了？咬傷人就不負責了？”六貴氣鼓鼓地叫著，掰開妻子擁抱小冬冬的手臂，把小冬冬往外推，“不許哭，去咬回來，包扎傷口是咬回來之后的事，沒有咬回來爸爸給你包扎個屁！”
　　 “人家也是四五歲的孩子，負啥責？這是你一個大男人該說的話嗎？”妻子把小冬冬重新攬入懷抱，轉(zhuǎn)向肇事孩子的爸爸說，“小孩子玩耍免不了咬咬打打，不用理他，你帶著你的孩子走開就是?！?br />　　 六貴舉起巴掌，對小冬冬吼道：“你快去咬回來，不去爸爸打你！”
　　 妻子摟緊了小冬冬不放手：“天下哪有你這么狠心的爸爸？不給小冬冬包扎也就算了，把人家孩子咬傷了怎么辦？”
　　 “一咬還一咬，你盡管放手讓冬兒撲上去咬人就是，只要不出人命，咬傷了才好，冬兒才會長點記性，才會明白事理，大不了我花點醫(yī)藥費送人家去醫(yī)院包扎治療?！?br />　　 “你讓小孩子明白什么事理？兩個孩子躺倒在醫(yī)院病床上，你就能安寧嗎？我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的心腸竟是這般狠毒，這個日子沒法過了！”
　　 “日子沒法過可以離婚，冬兒不去咬人，我就是要打冬兒?！?br />　　 小冬冬躲在媽媽的懷里越發(fā)哭得兇，六貴果真將一個大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到了小冬冬的臉上，妻子伸出手去阻擋也沒有阻擋得住，撫摸著小冬冬被打的臉，也嚶嚶地哭了起來。蹦蹦床上的孩子們停止了玩耍，依偎到家長身邊去朝這邊看。家長們瞪大了驚訝而憤怒的眼睛，其中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家長悄悄攥緊了拳頭。
　　 六貴知道觸犯了眾怒，就放大音量，既是對小冬冬也是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道：“冬兒呀，爸爸小時候受你爺爺奶奶的教諭，做了半輩子老實人。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實人是人人可欺的軟蛋，是別人看不起的慫包。你被咬之后不知道反咬一口，也是一個老實人，你長大了會和爸爸一樣沒有出息。你反咬了人家一口，人家反而不再咬你了，因為你強大了，敬畏你了，你長大了才有出息。你也許會說，我不去咬人家，是謙讓著人家，是不想與人家計較，道德水準不在同一個層次。但爸爸告訴你，現(xiàn)在這個社會推崇叢林法則，只看實力，不看道德。冬兒呀，什么是叢林法則？你太小，爸爸說的話你聽不懂。聽不懂不要緊，只要記住就好，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冬兒呀，爸爸這樣做，是教諭你從小適應(yīng)社會，是為你的未來著想……”
　　 六貴的話還沒講完，小冬冬已止住了嚎哭。妻子也停止了哭泣，手掌撫慰著小冬冬的臉額，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靜地看著六貴。肇事的小男孩以及小男孩的爸爸媽媽，以及在場的所有孩子和所有家長，都靜靜地看著六貴。盡管大多數(shù)孩子是聽不懂的，但家長都是聽懂了的，那些或理解、或不解、或同情、或冷漠、或尊崇、或鄙夷的眼神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