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微光(小說)
一
第一次見她是在我的西瓜攤前,天將黑未黑,即使路燈開著,視物也不甚分明。她穿著米色長旗袍,綠葉子上綴著些橘黃色的小果子,都在米色布料上鋪開。旗袍松松地套在身上,顯出她清瘦的輪廓。一頭亞麻色的齊肩發(fā)松散地披在肩頭,顴骨有些高,額頭寬而闊。她算不上漂亮,還有些駝背,不知為什么,旗袍穿在她身上,就有一種淡雅端莊的味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多看了她幾眼。
“西瓜多少錢一斤?”她的聲音很溫和。
“一塊二?!蔽颐卮稹?br />
“可以賣1/4嗎?”她看著我車上擺成排的半個西瓜問道。很少有人買1/4,我也不那么賣。見她懇切的樣子,我不忍拒絕,挑了一個成熟度很好的西瓜,切成兩半,又把其中的一半西瓜平分,拿了塊瓜肉多的西瓜遞給她。
她抱著西瓜離開時,我發(fā)現(xiàn)她臂上還挎著一個小圓包,包上掛著一串穗子。一邁步,穗子和著她輕扭的腰肢搖來蕩去,搖曳的身姿讓人回到民國時期。
對面賣瓜子的大哥也在看她。大哥迎上我的目光,嘿嘿干笑了兩聲說:“這樣的女人在這小縣城可不多見啊?!蔽艺恢廊绾位卮穑娫掜懥似饋?,是我老婆打來的。她壓低了聲音,依然掩不住怒氣:“能不能告訴你爹上完廁所要沖水?能不能別把屎弄到馬桶墊上?都說多少遍了,咋就記不?。俊睕]等我回應(yīng),老婆就掛了電話。
母親去世后,父親就住到我家,算起來有小半年了。在鄉(xiāng)下生活了一輩子,父親很不適應(yīng)城市生活,他屬豬的,78虛歲了,已經(jīng)有些糊涂。我不敢讓他獨自下樓,怕他走丟了,我出攤時,他就從早到晚蹲在我那64平的房子里,很孤單。每天吃完晚飯,我會陪他下樓溜達一小時,這一小時對他來說,就像放風(fēng)吧。偶爾有事不能陪他出去,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陪父親回來,我還要準(zhǔn)備第二天的飯菜。父親不會用煤氣灶,我和老婆中午都不能回家,中午父親就用電炒鍋熱熱剩菜吃。我要盡量做得豐盛些,剩飯剩菜本來就不好吃,做得太簡單,父親更吃不下了。每天忙完都得十一點多,說實話,挺累的。
回到家,我奔向廁所,馬桶墊濕濕的,上面有一塊發(fā)黃的印痕,父親應(yīng)該用水擦洗過了,但沒弄干凈。父親不會用座便,他說坐在座便上拉不出來。剛住到我家時,我領(lǐng)他去公廁,我要賺錢,沒辦法天天在家陪他,父親只好撅著身子如廁,模擬旱廁的感覺,有時難免會弄到馬桶墊上。我摘下馬桶墊在流水下沖洗,有點惡心,隨之而來的是羞愧,怎么能嫌棄自己的父親呢?
洗了馬桶墊,我趕緊去做飯。鍋里剩了不少菜,看來父親中午吃得不多,這會一定餓了?;貋砺飞衔屹I了幾條鯽魚,父親和老婆都愛吃魚,但是父親愛喝魚湯,老婆愛吃燉魚。我平常都是直接熬湯,今天也準(zhǔn)備熬湯,魚煎好,水也加好了,想想老婆那通電話,我又撈出兩條魚燉上,還炒了盤蒜薹,拌了個涼菜。燉魚端上桌的時候,老婆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一些。父親喝魚湯時,發(fā)出很大的“咕?!甭?,老婆剛舒展的眉毛又?jǐn)Q到了一塊兒。父親夾蒜薹的時候,筷子不停在盤子里翻撿,那筷子上還沾著一塊魚皮,老婆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翻菜是父親多年的習(xí)慣,母親因為這個跟他吵了大半輩子,他也沒改掉。我想過給他單獨盛菜,又怕他生氣,終是沒敢那么做。
晚上,我想跟老婆說點什么?!笆缦肌蔽覄倧堊?,她就把身子轉(zhuǎn)過去了。其實她不轉(zhuǎn)身,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很久之前,我就跟老婆談過,希望她對我父母好一點,讓父母安度晚年,我會加倍回報她。無論我怎么說,她都不肯,父親來的這半年,她沒跟父親說過一句話。
二
隔天晚上,她又來了,還是買1/4西瓜。這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旗袍,米色披肩垂到膝蓋,很好看。跟她一起來的,是個高個子男人,斯斯文文的,應(yīng)該是她先生。男人拎起西瓜,她則自然地挽起男人的手臂,邊走邊仰頭跟男人說著什么,男人用手拍拍她的頭,她甩甩頭繼續(xù)說。
附近蛋糕店新安了地面投影燈,他們走到那停了下來。她走進光里,男人一手拎著西瓜,一手給她拍照。她查看照片后,應(yīng)該是不滿意,男人又給她拍,好一會他們才離去??粗麄儩u漸走遠,我心中涌起一陣羨慕,所謂“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跟老婆結(jié)婚二十多年,牽手不超過十次,年輕時不好意思,老了就更不好意思了。年輕的時候,老婆也曾說過喜歡我身上的書卷氣,說相親那天第一眼看到我,就覺得我與眾不同。現(xiàn)在老婆總是說:“除了我,誰還能看上你?”仔細想想,我也好久沒有好好跟老婆說過話了。每天睜開眼就要惦記每月2052塊的房貸、兒子1500塊的生活費和父親不定時的醫(yī)藥費,哪還有心思風(fēng)花雪月?
有時我想,若是當(dāng)年我替自己爭一次,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不會如此窘迫了吧。高中時,我是學(xué)校有名的文藝青年,成績也很好,深得老師喜歡。顧城、北島的詩隨口就能背出幾首,班級的黑板報上常有我的小詩。高二時,父親干活弄傷了腳,便要求我輟學(xué)幫他種地。我知道這是父親的借口,他早就不想供我讀書了,每次交學(xué)費都是母親到處借錢,父親則罵罵咧咧地嫌學(xué)費太貴。家里的活父親能拖就拖,能躲就躲,多半都得母親干,這次傷了腳,他更不會干活了。我同意輟學(xué),因為心疼母親,同時心里也憋著一口氣,我想讓父親看看,不靠他我也能生活。老師來家訪好幾次,父親都要被說動了,我也沒再回學(xué)校。
平心而論,老婆是個好女人,作為妻子和母親,她都是合格的。還記得相親那天,圓潤的她穿了一條肥肥的藍色牛仔褲,大紅毛衣,頭上綁了條棗紅色的絲巾,一說話就露出兩顆不算尖的虎牙,看起來很舒服,我也是第一眼就相中了她。
老婆很能干,在農(nóng)村種地時,100多斤的麻袋,她扛起來就走,沒有半點矯情。那時我就想,我一定努力賺錢,讓她過上安穩(wěn)富足的生活,奈何一沒本錢,二沒技術(shù),又不會耍手腕,這么多年,也就混了個溫飽。她獨自在家生活了七年,跟我租房七八年,直到五年前,才貸款買下現(xiàn)在住的小房子。安穩(wěn)和富足,我一樣也沒能給她。
父親昨天提到了排骨,應(yīng)該是想吃了。收攤的時候,我就買了些。老婆說:“這么多排骨兩頓都吃不完,留點下回?zé)醢?。”對于我來說,這些排骨不算多,只是我平常都舍不得吃,留給了他們。這么多年,老婆竟然不知道,我心里有一絲失落,說了句“能吃完”,就把排骨一股腦兒地倒進鍋里。老婆看了我一眼,動了動嘴唇,又看了我一眼,終是沒有出聲。排骨端上桌,等父親和老婆吃完,我把剩下的全吃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螻蟻般在世上奔忙了這么多年,卻沒一個人記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晚上喝了點酒,暈乎乎的,我沒有收拾碗筷,倚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老婆在房間里刷手機,偶爾咯咯笑兩聲,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半醒半睡間,“啪”的一聲脆響從廚房傳來。我抬頭一看,父親正顫巍巍地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碎碗片,眼神碰撞中,我看到了一絲慌張。住在兒子家竟如寄人籬下一般,懷揣著一份小心和討好,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趕緊起身把父親扶到床上。
自從父親住到我家,老婆就不怎么進廚房了,她和父親的矛盾由來已久,無法調(diào)和。父親是個不好相處的人,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也不全是老婆的錯。結(jié)婚不久,我就出去打工,直到兒子六歲,我才把他們娘倆接到城里,這期間,老婆受了不少委屈。我無法指責(zé)父親,畢竟他生我養(yǎng)我,又幫我照顧兒子。每次老婆跟我訴苦時,我都沒替她說過話,但我會加倍對她好,以彌補父親的過失。我也不喜歡她跟我訴苦,她的委屈我能看到,但她一說,就打破了我心中的某種平衡。
剛結(jié)婚的時候,岳父母并不看好我,每次去岳父家,都得不到他們的好臉色,我從未在老婆面前發(fā)過一句牢騷。我像孝敬父母一樣孝敬他們,他們晚年對我非常好,岳母去世前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你是個好孩子,這些年多虧了你?!边@些是我替老婆做的,我不會告訴她,我覺得這種事說出來沒意思,要她自己體會到才算??晌也徽f,她就真的體會不到。
因為酒的緣故,腦細胞異?;钴S,我突然想到那個買西瓜的女人。她身上有種書卷氣,說話很有禮貌,眼神也很干凈,跟這小縣城的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樣,我猜她是老師。
她就住在我攤位旁邊的小區(qū),我總能看到她和那個高個子男人一起出去又一起回來。出去時,她拉著男人的衣角或挽著男人的胳膊,回來時,男人一手提著果蔬,一手牽著她。她身上煙火氣不濃,應(yīng)該是被照顧得很好吧。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或許很多家庭都像他們夫妻那樣溫馨美滿,或許更多的家庭像我家這樣,沒有大矛盾,也沒有小驚喜。
三
這幾天雨大,西瓜賣得不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我心里時時有種危機感,一天賺不到錢,心里就發(fā)慌。為了多賣點西瓜,我收攤越來越晚。那天,老婆來到我攤位,我知道她是不想面對父親。我要回去做飯,讓她看攤,她又不肯,說怕收到假錢。眼看著天黑了,我怕父親餓,就準(zhǔn)備收攤。不經(jīng)意地一抬頭,我看到她從我100米外的幼兒園走出來,花襯衫、牛仔褲,還戴著副大墨鏡,很時髦。我猜對了,她果然是老師,我有點沾沾自喜。路燈已經(jīng)亮起,但燈光并不明亮,我心想:“這么黑的天還戴著墨鏡,能看清路嗎?”果然,她走了幾步路就摘下眼鏡卡在頭上。
她走到我攤位前,依然要買1/4西瓜。還沒等我張口,我老婆說:“1/4西瓜不賣?,F(xiàn)在西瓜也不貴,半個西瓜還不到二十塊錢,給你切1/4,剩下那1/4都賣不了?!彼α诵φf:“那不買了吧,半個西瓜太沉了,我拿不動?!蔽蚁虢o她切1/4,但老婆已經(jīng)開口,我再賣給她,老婆會不高興,便沒吱聲??粗谋秤?,老婆撇了撇嘴說:“不想買就直說,還拿不動,十來斤的東西有啥拿不動的?”我說:“可能人家真拿不動唄?!崩掀庞制擦似沧煺f:“也就你信這個?!苯酉聛淼膸滋?,我都沒有看到她,或許是她不想再來我的攤位了吧,我暗暗后悔,那天賣給她1/4好了。
天又黑了,我往幼兒園看了看,幾個屋子都亮著燈,應(yīng)該是有老師在加班,她會不會也在加班呢?過了一會,她果然從里面走了出來,我不禁一陣竊喜。眼看著她朝我的攤位走來,我知道她是來買西瓜的,這次她買半個西瓜。我目光在車上搜尋,想給她選一個超級甜的西瓜?!罢脦滋鞗]看著你?”脫口而出的話讓我自己愣住了,又不熟,這話說得實在不合適。沒等她回話,我趕緊找補道:“這幾天有點涼,人們都不愿意出門了。”她笑了笑,嗯了一聲。我手忙腳亂地把西瓜切好遞給她,她說:“先放車上吧,一會有人幫我拿?!边^了兩三分鐘,男人來了。我目送他們拐向旁邊的超市,男人抬起一只胳膊,她攙著男人極慢地走上臺階,超市只有三級臺階,她卻走了六步。扭腳了?我胡亂猜著,后悔著剛才的口不擇言。
父親最近越發(fā)糊涂了,總說自己丟了錢,鬧著要回鄉(xiāng)下。父親窮了一輩子,對錢格外看重,我這些年給他的錢,他幾乎沒花,都存下來了,說留著養(yǎng)老用。他也不想想,養(yǎng)老要是用他從嘴里攢出的錢,還要我這個兒子干什么?他把存折藏來藏去,有時忘了藏在哪,急得團團轉(zhuǎn),我就得翻遍屋子,幫他找出來。姐姐建議我把存折收起來,我不忍心,父親本來就沒有安全感,再把存折拿走,他會寢食難安的。
母親在時,父母一直由姐姐照顧著。姐姐家跟父母家相隔兩公里,她隔幾天就要回去一次,給父母洗衣服、侍弄菜園、陪他們說話。我平時話不多,跟父親交流更少,領(lǐng)父親下樓溜達,我常常要搜腸刮肚地找話題,中國式父子溝通的普遍性尷尬暴露無遺。我知道,父親是想去姐姐那住,他更習(xí)慣姐姐的照顧。
長姐如母,我是姐姐帶大的。小時候,姐姐去哪玩都要背著我,有一口好吃的,也要留給我吃。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波,家里都是姐姐操持。姐姐也快60歲了,我不忍心再讓她操勞,而且農(nóng)村都講究兒子養(yǎng)老,去女兒家算怎么回事?姐姐也會擔(dān)心,怕父親在我這住不慣,但她從來不問,她怕我有負擔(dān)。姐弟之間這份情意,讓我時常覺得虧欠。
四
入夏,西瓜的利潤越來越低。這幾年賣水果就沒怎么賺錢,我一直在尋找別的出路。恰好攤位附近有個肉店出兌,叔叔和幾個堂弟都在鄰縣賣豬肉,挺賺錢的,他們都勸我盤下來,我便盤下了這家店。肉店就在幼兒園對面,裝修、辦執(zhí)照,忙了好一陣子,我沒時間關(guān)注她。
肉店開業(yè)后,我把父親領(lǐng)到店里,這樣更方便照顧他。父親便秘,每次上廁所都要蹲很久。公廁離肉店有一公里,路上車挺多的,我不放心他自己去,要把他送到廁所,看著他進去,半個小時后再去接他。每次我都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等著我,不能一個人走。
那天買肉的人多,我一時走不開,等我忙完去接父親,老遠就發(fā)現(xiàn)廁所旁邊圍了一群人。我腦子“嗡”的一下,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見父親正坐在馬路牙子上,血不停地從額頭滲出來。我手忙腳亂地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還好沒有大事,只是額頭劃傷了。父親說他蹲了太久頭有點暈,在廁所旁等了半天也不見我,就想自己走回去。結(jié)果剛走了幾步,就摔倒在地。我不敢再帶父親到店里來,再度把他一個人扔在家。
唉,人老了可憐啊,吃不到嘴里,大小便不得到地方,尤其鄉(xiāng)里沒養(yǎng)老金的老人,難免被兒女嫌棄,主要嫌棄沒錢。拜讀大作,欣賞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