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番瓜愈老愈黏甜(散文)
那天,門前花池里的茶花正遒勁地開著,妻子拿把小鍬在旁邊的桂花樹下,種下了兩處番瓜種子。春風(fēng)化雨,雨潤大地,地升陽氣,很快兩株生命的芽頭便破土而出。
時至初夏,瓜苗開始牽藤了。一個星期后,藤蔓像兩條活生生的青龍爬過茶花、月季花、又從紫薇樹旁爬過,一口氣爬滿了三間房子長的花池。又一個星期后,氣勢盎然的番瓜藤,爬下了花池,在水泥地上一如既往地匍匐前行。妻子捧來豆箕、枯枝,鋪在水泥地上,預(yù)防瓜和藤不被夏日滾燙的水泥地燙傷。再一個星期后,只見門前的花池,仿佛披上了由藤蔓編織的綠衣裳,上面還繡著朵朵大黃花哩。頗有三分秀色農(nóng)家韻,幾縷清香鄉(xiāng)土味的況景。
番瓜大概和南瓜同屬一個種類,說是明代從美洲傳入我國的舶來品。在《招遠(yuǎn)縣志》中就注稱南瓜因“種出南番”。后來,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許多地方都種了,故有許多種的叫法,我們這里人就叫番瓜。我第一次是跟著奶奶這么叫的,至今鄉(xiāng)音依舊未改。其實在我的心目中,南瓜與番瓜還是有區(qū)分的。南瓜專指的是其形狀扁鼓形的,不大,外皮剛成長的時候是青色,長老了是橘紅色,有光澤的那種,但我們鄉(xiāng)村的人卻很少種。而經(jīng)常種的番瓜,其狀是橢圓形的、手榴彈形的、葫蘆形的等形狀,外皮是青色的、灰色的、黃色的。表面凸凹不平像是堅硬的“塊肌”,躺著,橫看豎看都比鼓形南瓜的塊頭大,重實。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我家種的番瓜,其中有一個像小孩躺在地上那么大,估算有二十斤左右,是奶奶從菜地扛回家的,一連吃了幾天。那時候,奶奶嘴里只少了二三顆牙,啥都吃得動,吃番瓜如同吃的紅燒肉。
番瓜生在鄉(xiāng)下,根植一方地,不計較泥土的肥與瘦,默默地,只為濟民而生長。頭頂一片天,飲雨露之甜甘,吸陽光之精華。日復(fù)一日,通過根、藤、花、葉的吸收、消化一系列的綜合加工,生成了糖、氨基酸、活性蛋白、類胡蘿卜素等,含有多種微量元素的基因。這些基因從大自然中而來,又以番瓜的形式饋贈于人類。雖其貌不揚,卻營養(yǎng)豐富,有稻米一樣的甜,有麥面一樣的黏。曾經(jīng)在沒有吃的荒年里,祖輩們既當(dāng)菜吃,又當(dāng)糧食充饑,給人以溫暖。在戰(zhàn)爭時期,據(jù)說百姓曾把番瓜當(dāng)軍糧支援戰(zhàn)場,給打仗的戰(zhàn)士們吃,在為勝利作了一份貢獻的同時,平凡的番瓜閃爍著不平凡光芒。歲月悠悠,一只度日的番瓜,就這樣掏心掏肺的奉獻著。
從苦日子中過來的奶奶,大概是沒有少吃過番瓜的,要不能她為何那么的鐘愛一只番瓜呢?每到陽春三月天,是種瓜種豆的節(jié)氣。奶奶就從柜子里的抽屜里翻出那只親手縫制的、已微微泛黃了的小紗布口袋。袋子里裝的是陳年秋天時收集的番瓜籽,這些籽,顆粒大而滿飽。我知道,奶奶收番瓜種子是有經(jīng)驗的。就是上一年在夏天結(jié)番瓜的時候,選擇瓜藤上第一個長的番瓜,用紅布條或者是一根稻草,扎在瓜把子上作記號,留著做種瓜。平常不吃,等到秋暮,長老了才摘回來吃。時間越長,瓜腹里的籽粒越飽滿。吃的時候,把鮮紅的瓜瓤摳出來,再把瓜籽從瓤子里分離出來。然后,攤在篩子里,放在陽光下曬干,收藏,絕對是上好的種子。
那年,東風(fēng)遍野,奶奶和往年一樣,拎著那只裝有煙火氣息的紗布袋子,冒著霏霏細(xì)雨到八邊地或是墻旮旯處,把種子一粒粒地點入泥土里。
番瓜藤是空心的,如竹子一樣,里面蓄滿了大地的氣息。每一節(jié)間都長出有荷葉大的葉子,亭亭玉立,像是為夏日的藤瓜撐著一把把陽傘。那金燦燦的番瓜花呢,長出一副小喇叭的模樣。喇叭花內(nèi)長出一節(jié)似舌頭的花芯,上面花粉濃郁,手伸進喇叭口里,手指便沾滿了淡淡的黃粉,花香飄逸。當(dāng)蜜蜂舔著花粉嗡嗡吟唱時;當(dāng)蝴蝶繞花翩翩起舞時;當(dāng)樹上的知了引吭高歌時;當(dāng)我和玩伴把黃花放在嘴上當(dāng)喇叭吹時,那個夏天,便有了童話的意味。
奶奶看到我把卷曲的觸須掐下來,又一圈一圈地繞在手指上當(dāng)戒指玩,就大聲地呵斥:“小炮子者別碰瓜藤喔,瓜藤會咬人呢!”一半是關(guān)照,一半是要嚇退我們。其實,藤和莖葉上確實都有茸茸的毛刺,別看它細(xì)嫩,你若觸碰,真的會扎到你的小手,若光著膀子不小心一刮,便劃出一道紅扛,又疼又癢。到現(xiàn)在,我每次去摘番瓜時,幻覺那番瓜花的喇叭里,似乎回響著當(dāng)年奶奶嚷嚷的聲音呢。
番瓜藤蔓的前端,長有好像能識別方向似的觸須,細(xì)細(xì)的卷曲著,形如彈簧,柔而韌。番瓜一般不需要搭瓜架子,通常是任它自由地生長,藤隨意地牽引。遇到小樹觸須就牢牢地圈住枝柯,日后能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雨打。遇到磚墻就如手指一樣,緊緊地?fù)缸p,站穩(wěn)腳跟,不斷地向著太陽攀爬。在地上,逢溝跨溝,遇坎過坎,永遠(yuǎn)地向前蔓延。不知道一蔓能長多長,只看到它生命不息引蔓不止,呈現(xiàn)出強勁的生命力。一塊地,僅十多天的光陰,就密密匝匝地布滿了一層綠,連小草都很難從縫隙間伸出頭來,獨自享受著這一塊屬于它的陽光。
一朵花,一只瓜?;ㄊ㈤_之日,便是下瓜紐之時。小小的瓜紐,如同剛出生的小孩一樣見風(fēng)長,不幾日,便從手指頭大,就長到拳頭大了。勤勞樸素的奶奶去望一次,番瓜就大一圈,滿是老繭的手摸一摸,番瓜就會感應(yīng)生長的動力。一只成熟的、喜人的番瓜,不管是躺在地上,還是懸掛在樹柯上,風(fēng)韻中自帶煙火氣。
也許,番瓜外表看起來不是那么的靚麗,卻以綿、黏、甜的口味贏得了眾人的芳心。小時候奶奶經(jīng)常做給我們吃,越吃我越喜愛。夏天里,番瓜生長時間不長,適宜炒的吃。奶奶把嫩番瓜摘回來,又到秧田埂上拔兩三棵青豆。然后,將洗凈的番瓜切成薄片,和已剝好的毛豆米、青椒絲青炒。番瓜嫩有嫩的味道,搭飯吃,“咯吱,咯吱”的又香又脆。還有就是做“番瓜面”吃。做的時候,嫩番瓜就不能切成薄片了,要切成塊狀。放進鍋里加點油和鹽煸一下,這樣沸水鍋里不容易破碎。面條是奶奶用搟面杖在八仙桌上搟出來的,下到開水鍋里后,灶膛內(nèi)再放兩個稻草把子,發(fā)一下,鍋開即食。這樣番瓜塊不會爛,面湯也清湯清水的不糊,搟的面條粗柔,但吃起來有咬嚼。我非常喜歡番瓜面,每次肚子吃得像個鼓。嘴里還剩幾顆牙的奶奶也喜一碗番瓜面,或一碗番瓜粥。
秋天吃番瓜另有一番風(fēng)味。此時的番瓜,愈老肉和瓤就愈紅,愈紅就愈黏甜。聰明的奶奶,會因時因物而改變做法,來一個純燒番瓜。很簡單,即把番瓜切成塊狀,有時候奶奶把老瓜瓤和瓜籽也一同放入鍋里煮。加油、加鹽、再加點老冰糖,煮出來的番瓜如紅燒肉一樣的綿香,如山芋一樣的黏,又似香瓜一樣的甜。但其中最香的是一粒粒瓜籽,最甜的是一團瓜瓤,最黏的是那一塊瓜把子。奶奶在切瓜的時候,有意把瓜把子這塊切得很大,煮好后,就專挾給我這個大孫子吃,并告訴我:“這一塊是全瓜的精華,相當(dāng)于豬肉的前夾,最好吃?!睗u老的奶奶嘴里沒牙了,喜歡吃瓜瓤,喝甜咪咪的番瓜湯,還將那塊有點苦澀的瓜臍吃掉了。我吃完了就在大斗碗里撈瓜籽吃,煮熟的瓜籽只需用牙齒嚼,肉子就從殼縫里擠出來了。通常煮番瓜時,我們當(dāng)飯吃,但父母他們要干體力活,必須還要吃飯才漸饑。秋收的時候,農(nóng)活忙,來不及燒菜,奶奶就干脆煮一大鍋番瓜飯,從中午吃到晚上。
大腹圓圓的番瓜,裝滿人間的溫暖;青莖長長的藤蔓,牽引不斷的人情。奶奶從嘴里有牙到嘴里沒牙,吃了一輩子的番瓜,真的把番瓜當(dāng)成了一種珍饈了。記得,我和妻子訂婚后,平時妻子來我家,奶奶都要做好吃的飯菜招待。還不忘挑一只最老的,最黏最甜的番瓜做一道菜。飯桌上,看著未來的孫媳婦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布滿皺紋的臉上盡是慈祥的笑容。臨走時,奶奶還用蛇皮袋裝上兩只番瓜,作贈送的禮品,綁在妻子的自行車后座上,說:“帶兩只回去給你爸媽嘗嘗,又甜又黏,好吃哩!”以前,被富人或城里人冷漠的番瓜,如今,卻以健康養(yǎng)顏的珍饈美饌的身份,登上了廳堂宴席。時代變換了,番瓜的做法也與時俱進,什么煎番瓜餅,炒番瓜葉,蒸糯米番瓜,番瓜燉肉等,根、莖還可以入藥,人們對全身是寶的番瓜有了新的認(rèn)識。有一次,幾十年未相聚的莊鄰女發(fā)小,邀請我和她的閨密到一家環(huán)境優(yōu)雅,又有情調(diào)的飯店聚餐。其中就有一道“蒸番瓜湯”,黏糊糊的里面還有牛奶的味道。還有一盤用番瓜花和面做的油煎餅,黃燦燦的,散發(fā)著悠悠的馨香。在柔和的燈光下,我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慢慢地享用。我說:“番瓜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呀!今天吃,過去吃,變與不變,只是中間多了一份歲月的陳香味嘞。”心中油然而生濃濃的發(fā)小情。原來天下之味,唯有人情味才是至味。
春花秋月多少事,不及人間煙火番瓜香。蟬在鳴,蝶在飛,紅彤彤的晚霞灑在門前的綠葉青藤上。妻子俯身在番瓜藤間左挑右選,摘了一只不大的、粉嘟嘟的黃花,然后插在另外一朵稍大些黃花里。說是為公花和母花牽線搭橋,月下纏綿,甘露化粉,日后結(jié)出的瓜又大又甜又黏哩。這大概是跟奶奶學(xué)的吧?
是的,我們是奶奶藤上的花,年年花繁瓜茂,煙火不息。如今,鐘愛番瓜的奶奶離開我們許多年了,但只要做一頓番瓜的飯菜,一家三代人吃著,聊著奶奶便就回來了……
瓜瓞綿綿,亦甜亦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