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眼淚(散文)
一
席間,一道“獨面筋”端上了餐桌。突然,我和同桌的老師不約而同地喊出了一句“媽媽的味道”!話音剛落,我的兩行熱淚便涌了出來。
因我曾寫過一篇《媽媽的味道》的小文,內(nèi)容就是回憶媽媽做的獨面筋。老師得知,觸景生情,希望我再寫一篇回憶母親的文章。由是,便有了這篇注滿深情的回憶文章。
媽媽雖然不是廚師,也沒專門學(xué)過烹飪,但是,他和許多母親一樣,都無師自通地成為了家中的“美食家”??烧f起媽媽的這道菜,我想起以往,不由得潸然淚下。淚水是感情的流露,或喜悅,或悲傷,或委屈,每一次流淚都會有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都會在情感深處留下深深的印記。淚水有故事,淚水也是幸福。
二
60多年前,由于糧食緊缺,每個家庭成員都會因吃不飽飯而餓肚子。一晚,媽媽做第二天午飯,蒸的干糧是用紅小豆皮摻著豆腐渣和棒子面做成的餑餑。以如今的生活水平回顧那些餑餑,只能以不堪回首來形容。但在當(dāng)時,我看著紅黃相間,圓圓的、熱熱的、香香的,饞得我直咽口水。
我向媽媽討一塊嘗嘗。
“不行,這是明天的午飯,今天午飯你已經(jīng)吃過了?!眿寢屢智褰裉旌兔魈欤裉旌兔魈於际请y過的坎。
“中午的菜團(tuán)子是腥味的,用海菜做餡,豆腐渣混合玉米面做皮,又苦又澀,根本咽不下去?!蔽冶г?。
“晚飯你也吃過了呀?!眿寢寗裎?。
“晚飯我就喝了兩碗菜粥,我又餓了?!蔽抑荒軐χ鴭寢屧V苦。
媽媽指著蒸熟的干糧說:“這是有數(shù)的,每人都定量,你多吃,別人就得少吃了。”
“現(xiàn)在家里就您和我,沒有別人知道的?!蔽铱康氖悄缸忧樯睢?br />
“那也不行,你不能搞特殊!”媽媽還是不松口。
話語是那樣的斬釘截鐵,字字砸在我的心頭。
本想趁著沒人,行使一下我這老幺的“特權(quán)”,沒想到媽媽會這么鐵面無私。滿懷的希望破滅了,委屈的淚水淌了滿臉。躺在炕上,眼淚打濕了枕頭,無論如何我也想不通,媽媽為什么對我這么無情?那年我才11歲。
心中的那道結(jié)久久不能解開。
多年以后,再回憶那次流淚,我知道媽媽其實是愛我的,她是為了一大家子的,更是為了我。
三
媽媽時刻關(guān)心我這個老幺。1976年回城上學(xué)面臨畢業(yè)分配,那時政策是“社來社去”“廠來廠去”。我深知,我的去留牽動著媽媽的心。畢業(yè)前夕,校領(lǐng)導(dǎo)通知我留學(xué)校工作,我高興極了,恨不能馬上告知媽媽。
回家的路上,饑腸轆轆。走到一家飯館門前,我的兩條腿再也抬不動了,飯館飄出來的陣陣香味,吸引我走了進(jìn)去。為自己慶賀一下!心里想著:來一個“獨面筋”,半斤米飯,再來二兩白酒。
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媽媽還在家里等我呢。況且一頓飯,要花不少錢,我沒有工資收入,只有微薄的學(xué)生補貼。想到這兒我立即來了精神。
回到家,媽媽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接著又端來一盤扣著蓋兒的菜。當(dāng)媽媽打開蓋子,我一下愣住了,原來盤子里裝的正是我垂涎欲滴的獨面筋。我百感交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來,這是謝恩的淚,真是天地感應(yīng),媽媽深知兒的心意。娘倆邊吃邊聊,我告訴媽媽在路上發(fā)生的那段小插曲,媽媽眼里噙滿了淚水。我知道那是媽媽慈祥的憐子的淚水。
媽媽聽了我留校的消息,連聲稱贊:“太好了,這下我放心了。你要努力工作,別辜負(fù)領(lǐng)導(dǎo)的信任。”
四
我在家是最小的孩子,被嬌慣,平時不做家務(wù),也從未下廚房干過活。此后我卻開始留心媽媽做飯,尤其跟老人家學(xué)做獨面筋。
我看過媽媽買來面筋,用手撕成核桃塊大小,然后焯水撈出,把面筋用力擠干水分。隨后下鍋炒香大料,再放姜蔥,出香后下點醬油、料酒、少量白糖,攪勻后下面筋。炒至面筋吸入了鍋中的料汁,就加白水,至面筋高度的大約四分之三處。小火咕嘟(諧音“獨”)至湯汁大半吸入面筋中,僅剩鍋底殘留少許湯汁,放點鹽、味精。勾芡要濃,將所有剩余的湯汁裹在面筋上,最后淋少許明油出鍋。
我會做獨面筋了,媽媽很高興,贊揚我能干家務(wù)了,生活上也進(jìn)步了。我含著激動的淚,深深地鞠躬謝媽媽。媽媽笑了,我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激動呀,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知道媽媽是愛我的,不偏心,那年不給我吃餑餑是對我另一種方式的愛,是希望我多想著別人,這是對我的高要求。
五
我學(xué)會做獨面筋,記住了媽媽的叮囑。吃著媽媽做過的飯,就仿佛媽媽在身邊,她教我生活,教我做人。
后來無論是在家招待客人或是外面宴請,我都會點這個菜。吃著品著,就想起母子心靈感應(yīng)那個晚上的獨面筋,想起媽媽不給我餑餑吃的晚上,幾十年生涯,耳邊時常想起媽媽的聲音?!澳愣喑裕瑒e人就少吃了。你不能特殊”。
后來我一直都沒有特殊。在鄉(xiāng)下勞動生產(chǎn),我沒有特殊,總是和戰(zhàn)友老鄉(xiāng)打成一片,努力工作,多做貢獻(xiàn);回城上學(xué)和參加工作,我沒有特殊,多次榮獲先進(jìn)和優(yōu)秀獎,榮譽證書裝滿小皮箱;在合資企業(yè)任高管職務(wù),我沒有特殊,手中握有財權(quán)人權(quán),不多吃多占,沒有一絲留給自己。在物質(zhì)利益面前不伸手,不多拿一分一厘,光明磊落,平平安安地光榮退休。
現(xiàn)如今,我每夜都安然入睡,夢中流淌幸福的淚水。這里有媽媽的呵護(hù),媽媽的保佑。
看著眼前那盤熱氣騰騰,色澤醬紅的菜品端上,嘗一下口感,滑嫩而有嚼勁,入口醇厚濃郁的咸鮮味,可謂醬香四溢,回味鮮美,瞬間產(chǎn)生酷似吃肉的幻覺。想起六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貪婪地望著那鍋熱氣騰騰的餑餑,耳邊響著老媽的訓(xùn)斥聲,花甲時光的我已長老,老媽亦過世,我仍然銘記媽媽的教誨,流下了兩行感恩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