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歲月如歌。村莊早已人去樓空，殘垣斷壁間，依稀看到人們當(dāng)年生活的痕跡，只是，那些曾經(jīng)熱鬧的場景和瞬間在不斷地變模糊，很擔(dān)心有一天我記不起村莊的樣子，果真如此，我便無從找尋一棵大樹的根和系，這樣的結(jié)果是后怕的。為什么？因為找不到根和系，一棵大樹的生長就充滿諸多不確定性，甚至枯萎和死亡。
　　 堂弟說，可以把村頭那口老井?dāng)U寬一點。我說，不擴了。原因是，老井?dāng)U寬后可能會破壞水系。其實，我是不想改變老井的樣子，不想改變那份來自村莊的永恒記憶。當(dāng)然，我不會講得那么文藝，畢竟，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的來孩子，不應(yīng)該帶著太多傷感。所以，一直來，我從來沒有讓山里人知道我是作協(xié)副主席，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是什么職位，我始終是大山的兒子、村莊的小輩。于是，我情愿做那個人人熟知的光腳小孩，倘佯在大山的懷抱里，奔跑在自由的山頭上，那怕是人們?nèi)偟膶ο蟆?br />　　 兒時，總覺得老井很寬闊，一幅汪洋大海的樣子。當(dāng)然，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老井的寬度和深度是可怕的。比如，當(dāng)我四腳朝天一頭栽進老井時，母親一把抓住我的后腳根撈起后，母親的臉都嚇白了。其實，老井并不寬闊，東西長約3米，南北寬不足2米，深約4米，像一只包得極不耐看的油煎餃子，口寬底尖，下深成倒錐體，一攏高大的楠竹讓老井涼風(fēng)陣陣。神奇的是，老井很少干枯，哪怕是最干旱的年份，歪斜的底部仍會殘留著一池渾濁的老水，或許是桂西喀斯特地形地貌形成的大山實在太高，高到可以采集云層的水氣。
　　 村莊不大，居住著二三十戶人家，百多人口，幾乎同姓，而我的輩份排名較小，大公二公三公，大叔二叔三叔，似乎每個人都是我長輩，就連那個整天被我呼來喚去的小孩，我也得叫他滿叔。輩份小的缺點是要聽長輩的話，所以，一直來我必須養(yǎng)成了不爭不搶、不急不燥的性格，明知對方是錯的，我也要聽長輩的話，那怕他比我小得很多，見過的事和學(xué)到的道理也比我少得多。
　　 山里人不會過多地去研究水和生命的意義，但水對居住在大石山深處的人家來說太重要了，煮飯用水、洗菜用水，人要喝、牲畜也要喝，對于少水的大石山區(qū)來說，每一滴水都顯得彌足珍貴。
　　 老井猶如一位無私的母親，哺育著村莊的百十號人。真想不通，一口并不起眼的老井，怎奈何村莊的人們不斷地挑水，不斷地洗衣和用一桶又桶水唰唰淋著沖涼。
　　 老井是熱鬧的。
　　 傍晚時分，取水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扁擔(dān)嘎吱嘎吱一閃一閃，木桶一上一下點動著，挑水的人們必須小跑著配合木桶和扁擔(dān)的節(jié)奏，于是，一種挑水的行走步伐成為村莊腳步邁動的技藝，這份技藝注定成為大山的記憶并深埋在每一個山里人的心中。
　　 洗衣的女人們總是挑選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選在不影響人們挑水的中午時分，女人們一邊洗衣服一邊打開永不停息的話匣，聲音在山間回響，爬上山頂?shù)哪腥藗兌寄芮逦胤直媸欠褡约遗嗽谠g毀自己，還好，女人們大都是在互相夸贊對方男人力氣大、身體好之類。于是，一些男人聽得面紅耳赤，一些男人聽得唉聲嘆氣。
　　 最熱鬧當(dāng)屬逢年過節(jié)了，男人們會殺好的雞鴨帶到老井邊拔毛，這個時刻是幸福的。大山的貧瘠在于缺衣少吃，而在過逢年過節(jié)時可以吃到肉，這種感覺充滿著期待。我想，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在期待過節(jié)，都在期待吃肉。于是，我特別喜歡男人們光著膀子在老井邊殺雞的場景，這種感覺充滿著富足和豪邁。父親每次到老井邊殺雞，我都會跟著去，因為父親總是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而當(dāng)他到老井邊和堂叔們有說有笑時，一種安全感在老井邊蔓延開來，直至彌漫著整個村莊。
　　 雨季，充沛的雨水讓老井的內(nèi)容更為豐富。比如，那群黑色的小蝌蚪總是充滿著無盡的誘惑，孩子們總是忍不住帶著透明的瓶子和瓢具偷偷去往老井，撈蝌蚪成為山村童年一段悄悄記憶。對于一群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來說，老井就顯得很深。于是，四腳朝天一頭栽進老井的事故時有發(fā)生，這也使得撈蝌蚪的過程是個充滿誘惑的偷偷過程。直到爺爺說蝌蚪是有益的，孩子們才極不情愿的把撈回的蝌蚪倒回老井。于是，從老井撈回蝌蚪再把蝌蚪倒回老井，似乎成為一項令人費解的行為，但這一過程仍充滿著無盡樂趣，或許，小蝌蚪拖著長長的尾巴安靜地浮在水面上和瞬間閃失不見讓捕撈充滿著挑戰(zhàn)和驚喜。
　　 河流對生存在大山深處的人們是一種奢望。于是，老井的流水聲讓村莊對河流充滿著無限寄托。多想有一條流經(jīng)村莊的小河，源源不斷的流水讓山里人實現(xiàn)用水自由，而且，還可以游泳、撈魚。然而，夢里的那條河流始終無法流進現(xiàn)實里，山村缺水的季節(jié)時有發(fā)生，老井井底僅剩下的半池渾濁老水不可能滿足村莊用水需求。特別是村莊人口不斷增加，生活水平逐漸提升，老井開始變得無能為力。
　　 天氣越來越干旱，取水越走越遠。當(dāng)我挑著一擔(dān)高至半腰的木桶從村莊外沿山溝挑回半擔(dān)水，準(zhǔn)備走進家門時一個跟斗，不僅打潑水，木桶桶底摔脫，木桶變成沒底的圓圈，此時的無奈只能仰天興嘆。誰也不愿遠到村莊外沿的山溝里取水。于是，當(dāng)政府動員拉自來水到村里里，村莊沸騰了，聽說自來水可以拉到水缸處，一打開水龍頭，嘩嘩的自來水便流進水缸里，也種感覺充滿著神奇的誘惑。
　　 老井沉寂了。再也沒有來來往往取水的人們，枯枝敗葉讓老井顯得十分落寞，就連那群拖著長長的尾巴安靜地浮在水面上和瞬間閃失不見的小蝌蚪也變得特別瘦黑。
　　 看到老井那落寞的樣子，不免心生感慨，曾經(jīng)熱鬧的場景變得靜悄悄，老井似乎逐漸變成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并退出了大山舞臺。
　　 大山依舊，村莊依然。村莊似乎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縱使有了自來水，低矮的房屋依然在沉思，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依舊沒有改變，老井邊的故事似乎還在延續(xù)。果不其然，從村莊外沿拉來的自來水變得越來越小，盡管村莊的人們都在傳達著節(jié)約用水的習(xí)慣，但總想不通，為什么村莊外沿的山溝總是無法滿足村莊的用水需求，那股唰唰流淌的山泉水早已無影無蹤。是否森林和水流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或許是一片森林的倒下會導(dǎo)致一條水流的斷流。為了生存，大山的人們不得不砍掉一片森林，開墾出來種植木薯、芋頭等，如果在保護森林和人類生存中作出抉擇，大山是無奈的，人類也是無奈的。
　　 老井邊又出現(xiàn)了取水的人們，扁擔(dān)嘎吱嘎吱一閃一閃，木桶一上一下的情景又出現(xiàn)了，消逝的技藝又在缺水的季節(jié)原原本本地出現(xiàn)，不知是歷史的倒退還是歷史本該有著挑水的延續(xù)。我想，如果村莊外沿的那片森林還在，水流應(yīng)該還在。沒有埋怨山里人開墾的理由，只怪大山實在太貧瘠了。
　　 無法揣摩大山的心理。年輕人不斷地走出大山，走出工地，外出務(wù)工似乎成為村莊的生存方式。于是，村莊的人們越來越少，只有臨近春節(jié)，大山才逐漸熱鬧。我想，外出務(wù)工一定是辛苦的，只是，為了生存，人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
　　 當(dāng)一種生存方式成為熟悉的常態(tài)，外出便變得十分急切。于是，村莊越來越冷清，老井也越來越孤寂。
　　 一場雨過后，老井水源充沛甚至嘩嘩地流出井口時，人們才意識到老井的存在。啊，曾經(jīng)哺育全村的老井，需要一場雨來告知人們的存在，這種感受令人感觸良多，是時代的遺忘，還是歲月的殤痛？我想，對于人們不斷地離開，村莊雖有不舍，但也情愿，畢竟，村莊延續(xù)的方式首先是生存，如果人們無法生存，村莊也就消失了。于是，村莊只能目送著人們的離開，然后翹首等待著人們的歸來。
　　 隨著國家扶貧易地搬遷政策的實施，搬遷似乎成為大勢。村莊太偏僻了，歸來似乎只是一種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過程，春節(jié)過后，人們又紛紛地離開村莊。搬出大山，告別貧瘠的土地才是生存的最好詮釋。
　　 山還在，路依然。只是，再也看不到人們行色匆匆的腳步，看不到傍晚裊裊升起的炊煙，雞鳴犬吠的聲音已然只是一種回響，空空蕩蕩的村莊里，只能從殘垣斷壁間尋找人們曾經(jīng)生活的痕跡。那口已然淡出人們視線的老井，落滿枯枝敗葉，裝滿一池渾濁的老水。再次回到村莊，搜尋著曾經(jīng)的步伐，走到老井邊。原來，老井并不寬闊，也不深，我并不擔(dān)心會四腳朝天一頭栽進老井里，哪怕是一頭栽進老井里，也不用擔(dān)心爬不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攀爬的本領(lǐng)。
　　 村莊并沒有消失，她只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在另一個地方延續(xù)。而老井，是村莊延續(xù)過程中的見證。我想，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歲月如何變幻，老井一定還在，哪怕是裝滿一池渾濁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