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在十二三歲前并不是左撇子，只是后來的一場變故，她做事和干活不得不改成了左手。時間一長，別人就稱她為“左撇子”奶奶。
　　 1937年，小鬼子大舉侵略中國，隨后整個山東省相聚淪陷。
　　 一天，小鬼子的一隊人馬闖進了奶奶所在的村莊。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村里的男人都躲藏起來。奶奶和她的娘躲在家里，奶奶嚇得流著淚只是哭。奶奶的娘害怕她的哭聲引起小鬼子的注意，就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攬在自己的懷里安慰道：“別怕，有娘在呢。”
　　 正在她們提心吊膽的時候，忽然外面的籬笆門被小鬼子撞開。他們闖進屋內(nèi)，不由分說用明晃晃的刺刀東挑西翻，最后，藏在廚房草堆里面的那點糧食還是被他們搜了出來。奶奶的娘囁囁懦懦地說，你們拿去了我們吃什么？這群小鬼子沖她娘倆嘰里呱啦了一陣子，大意是孝敬皇軍之類的意思，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他們轉(zhuǎn)身要離去的時候，小鬼子的小隊長的目光被奶奶屋里面貼的剪紙吸引住了。他是一個又矮又胖，滿臉橫肉的家伙，名字叫崗田龜一。他那雙賊眼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緊盯著墻上貼著的剪紙圖案，一邊不停地點頭，一邊豎起大拇指，嘴里還“吆西……吆西……”個不斷，然后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奶奶和她的娘，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這些，你得干活？”然后他用手比劃著剪刀剪紙的樣子，奶奶的娘點點頭。崗田龜一正巧又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小籮筐，小籮筐里邊有幾把小剪刀，還有一些紅紙以及一些半成品的剪紙。他隨手拿起了一張半成品的剪紙仔細地看起來，然后讓奶奶的娘把這個半成品用剪刀剪好。奶奶的娘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刀和那張未完成的剪紙，她右手拿著剪刀，剪刀口張張合合，發(fā)出輕微的嚓嚓聲，左手拿著那張半成品的剪紙上上下下移動，曲曲彎彎的線條在紙上漸次呈現(xiàn)出來，轉(zhuǎn)眼的功夫就完成了。
　　 崗田龜一連忙接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剪紙展開，一只活靈活現(xiàn)憨態(tài)可掬的小猴子吃桃的畫面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身后的幾個小鬼子都看的目瞪口呆，這也太神奇了吧？崗田龜一面露喜色，他毫不客氣地把這張剪紙折好放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照片，示意奶奶的娘按照圖片上的畫面去剪紙。
　　 因為日軍近日剛占領(lǐng)了魯南重鎮(zhèn)H城，要搞一個慶?；顒樱瑣徧稞斠煌话l(fā)異想，就想用這樣一個剪紙圖案裝點一下慶典活動現(xiàn)場，增添一些喜慶的色彩。漢奸翻譯把崗田龜一的意思告訴了奶奶的娘。漢奸翻譯說圖片上的內(nèi)容是櫻花映襯下的富士山，這是大日本帝國的象征，一定要剪好。
　　 奶奶的娘一聽是日本的象征，心里就來氣了，也不知她哪來的勇氣，她怒氣沖沖地瞪著漢奸翻譯說：“我不會剪！”
　　 漢奸翻譯威脅道：“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由不得你！限你一天的時間完成。”
　　 奶奶也白了漢奸翻譯一眼說：“就是不給你們剪!”
　　 “一個黃毛丫頭還敢嘴硬？”漢奸翻譯說著就狠狠地抽了奶奶一個嘴巴子。
　　 奶奶覺得臉火辣辣的，嘴角頓時流出了鮮血，她咬咬牙，心里到不覺得那么害怕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嘴角，朝小鬼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崗田龜一見來硬的不行，就從兜里掏出幾塊糖，笑瞇瞇地說：“你們的，只要給剪好，皇軍大大的有賞?！?br />　　 不知怎么的，奶奶這時也不害怕了。她一手打掉了崗田龜一手中的糖塊兒，說道：“誰稀罕你的東西？”
　　 崗田龜一頓時惱羞成怒，只見他一揮手，身后的幾個日本兵蜂擁而上。她們一腳把奶奶的娘踹倒在地，然后用槍托狠狠地朝她的胸部、頭部亂砸。奶奶的娘發(fā)出一聲聲慘叫，她臉上霎時變得血肉模糊。奶奶見狀，急忙撲到奶奶的娘身上，護著娘。
　　 崗田龜一擺了一下手，這幾個日本兵就退到他身后。崗田龜一獰笑著說：“你到底剪還是不剪？”
　　 奶奶的娘神情恍惚地說：“不剪！”
　　 奶奶撲在娘的身上，扭轉(zhuǎn)頭看著小鬼子們，一邊哭一邊說：“不剪！就是不剪！”
　　 崗田龜一“哼哼”冷笑兩聲，說道：“人小骨頭還挺硬的。不剪就把你的手給剁了，看你以后還怎么剪紙？”
　　 崗田龜一就吩咐兩個士兵，一個按住奶奶的雙手，一個狠狠地用刺刀砍掉了奶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只聽奶奶慘叫一聲就昏死過去。
　　 奶奶的娘拼命掙扎著站起來，想和小鬼子拼命。崗田龜一像狼嚎一樣吼叫一聲：“你的，死了死了的。”奶奶的娘還沒有站穩(wěn)，崗田龜一就從腰間拔出軍刀，兇殘地刺向奶奶的娘的胸膛。奶奶的娘一下子倒在血泊中。
　　 小鬼子在一陣狂笑中走出了奶奶的家。
　　 后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奶奶才蘇醒過來?？墒?，奶奶的娘再也沒能醒過來。奶奶打小就跟著娘學(xué)習(xí)剪紙，雖然學(xué)了十有八九，已經(jīng)能夠非常嫻熟地剪出很多圖案來，但是要剪到像娘那樣出神入化的境地，還得要下很大的功夫才行，奶奶的娘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剪紙高手。這下娘沒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也沒了，自己喜好的剪紙一下子不就廢了。奶奶悲憤欲絕，痛不欲生。
　　 奶奶的娘下葬的那天，天空中下著蒙蒙細雨。奶奶卻沒有流淚，只是把牙齒咬的咯嘣嘣的亂響。
　　 自此以后，奶奶干重活和巧活什么的就只能用左手了，奶奶就這樣成了“左撇子”。
　　
　　 2
　　 奶奶的娘被日軍殺害后，奶奶的兩個哥哥滿懷深仇大恨，加入了八路軍的隊伍，投身到抗日戰(zhàn)爭之中。原本熱熱鬧鬧的小院，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了無生氣。
　　 而小鬼子的暴行一刻也沒有停止，小鬼子不斷地掃蕩，大肆搶劫。老百姓的生活更加艱難，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餓死以及被小鬼子殘殺的人不計其數(shù)。白天，奶奶常跟著奶奶的爹一塊在田間辛勤勞動，好不容易有些收成，小鬼子就趁機到村里搶糧食。農(nóng)民辛辛苦苦收獲的一點糧食，就這樣眼睜睜地被小鬼子掠去。鄉(xiāng)親們都恨透了小鬼子。看到這些情形，奶奶的眼睛冒著火光，拳頭攥得緊緊的。
　　 奶奶的性格變得非常的孤僻。原本一個活潑可愛、愛說愛笑的小姑娘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她不再愛和別人說話了，別人跟她說話，她總是點點頭或搖搖頭。奶奶的爹也知道奶奶心中的苦，他清楚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其實奶奶的爹心里不也是在時常想念亡去的妻子呢？作為父親，他不想看著自己的女兒就這樣垮下去。沒事的時候，奶奶的爹就時常和女兒閑聊，試圖讓她開心起來?？赡棠痰男木拖癖灰粔K巨石死死地壓著，一直感到非常的痛苦和憋屈，甚至令人窒息。
　　 有時候，奶奶還獨自一個人跑到奶奶的娘的墳前痛哭一場，有時會在那里呆呆地坐上一兩個時辰，有時她會昏睡在娘的墳前，睡夢中娘教她學(xué)剪紙的情形再一次浮現(xiàn)出來。每當這個時候，奶奶的爹也會默默地陪在奶奶的身邊，他坐在荒草地上，低低地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直到女兒要離開時，他才起身，默默地跟在女兒身后回家。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女兒遲早會出事的。”奶奶的爹心里想。正在他無計可施的時候，奶奶的爹無意中又看到了家中那個小籮筐，以及籮筐里的幾把小剪刀，他知道這是奶奶的娘和奶奶的最愛。往日里她們娘倆一起剪紙時說說笑笑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奶奶的娘手把手認真教著，女兒心靈手巧，學(xué)的也快，甚至有個別的地方剪得比奶奶的娘還要精致耐看。這時候，奶奶的娘就會情不自禁的夸女兒聰明伶俐，奶奶也總是笑盈盈地說：“還不都是因為娘教的好嗎？”
　　 奶奶打五六歲時就常愛圍在奶奶的娘身邊，看著娘得心應(yīng)手剪出那些美麗的圖案，她心里羨慕極了，也不由自主拿起小剪刀，有模有樣地學(xué)起來。雖然兩個人都不認識字，但是絲毫不影響她們對剪紙的熱愛和執(zhí)著。有時奶奶的爹也會湊上來和她們打趣，評判誰剪的好，誰剪的不好，其實他根本就不懂剪紙。男人一般都認為這些剪剪割割的事兒都是女人的活兒。
　　 奶奶的爹把小籮筐和幾把剪子又擺在了奶奶的面前，說：“小妮，如果你感到無聊，你就剪剪紙散散心吧?！?br />　　 可是，奶奶看到小籮筐和剪刀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娘被小鬼子殘害的情景，她的淚水頓時就嘩嘩地流下來。她抗拒地說：“娘就是因為不給小鬼子剪紙，才被他們殺害的，我再學(xué)剪紙有什么用呢？”
　　 奶奶的爹開導(dǎo)她道：“你娘這么好的剪紙手藝，傳到她手上不知已經(jīng)傳了多少代了，總不能傳到你這個地方就斷絕了。你娘如果在天有靈，她也不會答應(yīng)呀！小鬼子殺害你的娘！不只是因為她會剪紙，那些不會的剪紙的老百姓不也是被小鬼子殺死了嗎？”
　　 奶奶的爹頓了頓，略顯激動地說：“再說了，連小鬼子都稀罕咱們的剪紙，這更說明了咱們的剪紙是多么的有價值，咱們更不能把這個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弄丟了。更何況平時生活中我們還能夠用得到它?！?br />　　 雖然奶奶知道爹說的有理，但是自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小鬼子砍掉了。怎么剪呢？奶奶無聲地把右手伸到爹的面前。奶奶的爹看著女兒的手，心疼的掉下了眼淚。良久，他擦了擦眼淚說：“小妮兒，爹知道你的難處。不過，只要你多加練習(xí)，用左手一樣也能剪好的。”
　　 奶奶的眼里突然閃出亮光，她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嗎？”
　　 奶奶的爹點點頭，鄭重地說：“只要功夫下的深，鐵棒也能磨成針。只要你苦加練習(xí)，一樣可以用左手學(xué)習(xí)剪紙，不信你試試！”
　　 奶奶半信半疑地用左手拿起了剪刀?？墒亲笫衷趺淳湍敲床混`活呢？平時拿個東西還好，可是使用剪刀，左手就像變成了一塊木頭，那么的笨拙。奶奶有些灰心地說：“爹！你瞧這手跟假的一樣么?！?br />　　 奶奶的爹繼續(xù)鼓勵她：“不要放棄！先從最基本的練習(xí)開始，只要堅持下來，你就一定能夠行！”
　　 奶奶看著爹那堅毅的目光，她心里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用左手學(xué)會剪紙。
　　 此后，奶奶的心里變得亮堂起來了，他一步一步從苦悶中擺脫出來。她開始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用在用左手練習(xí)剪紙上。她練習(xí)的時候，奶奶的爹常常陪坐在一旁看著鼓勵她，給她增添信心。
　　 由于家里比較貧困，買不了那么多的紅紙，奶奶的爹就把外面看到的一些廢紙撿回家，供奶奶練習(xí)剪紙用。但是只靠撿來的紙哪夠奶奶平時練習(xí)用呢。
　　 于是奶奶的爹又想了一個辦法。春天來啦！梧桐樹長出大大的葉片，有的葉子甚至像小籮筐口那么大小，小的也有碗口那么大。有時他就領(lǐng)著奶奶一塊兒到村頭大大小小的樹林里去摘樹葉，每天他們都會抱著一大摞的樹葉回家。只是梧桐樹葉在剪的過程中非常的脆弱，很容易弄爛，不易成型，而且樹葉還要保持新鮮，一旦曬干就不能使用了。但有總比沒有好吧，奶奶把大量的時間都花在了與這些樹葉為伴上。
　　 除了梧桐葉，他們還看中了一種更為優(yōu)質(zhì)的葉子，那就是圓潤的荷葉，荷葉的質(zhì)地要比梧桐葉好的多，而且更有韌性。即使晾干了也不那么容易碎掉。奶奶的爹沒事的時候常常到池塘中去摘取荷葉，這些被采來的荷葉大多放在屋中陰干，以備冬天使用。
　　 經(jīng)過一番磨練，奶奶終于可以用左手剪出各種美麗的圖案了。她努力地回憶著原來剪過的剪紙圖案，她要用左手重新剪一遍，她想剪的像娘當年剪的那樣好。奶奶的娘當年教給她的剪紙素材大多是花木鳥獸類圖案，還有就是一些人物造型，如武松打虎、岳母刺字、木蘭從軍等歷史故事，以及農(nóng)民勞動和豐收場景。這些內(nèi)容現(xiàn)在她都能夠靈活自如地剪出來，而且剪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奶奶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又可以剪紙了，又可以隨心所欲地剪紙了。
　　 但是，很快奶奶就又有些不滿足了。她想把她眼中看到的事通過剪紙表現(xiàn)出來，她不斷琢磨新的圖案，新的構(gòu)圖。有時，夜晚伴隨著昏黃的油燈，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練習(xí)，甚至到了深夜還樂此不疲地剪著。她把小鬼子的暴行、兇殘通過剪紙體現(xiàn)出來。還有對小鬼子的仇恨，也透過剪紙呈現(xiàn)出來。
　　 幾年后，奶奶的剪紙技術(shù)更加精湛了，就連當年自己的娘剪不好和剪不出的圖案，她都能得心應(yīng)手隨心所欲地剪出來。她也擁有了當年娘那樣的名氣，成了享譽十里八鄉(xiāng)剪紙高手。農(nóng)閑時節(jié)，許許多多愛好剪紙的媳婦、婆婆前來向奶奶討教，她總是態(tài)度謙和，毫不保留的教給她們。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那樣一個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還有那么多人堅守著自己的愛好，這更堅定了她把剪紙藝術(shù)傳承和發(fā)揚光大下去的決心。有時她還和一些年長的剪紙老人一起交流切磋，不斷的提升自己的剪紙水平。
　　 1945年，小鬼子戰(zhàn)敗投降，中國人民終于贏得了抗戰(zhàn)的偉大勝利，全國上下一片歡騰。聽到這個消息，奶奶心花怒放，她連夜用黃紙剪了一些小鬼子舉槍投降的圖案。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拿著燒紙和剪好的圖案，跑到了奶奶的娘的墳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然后把燒紙和這些帶有小鬼子的剪紙一起焚燒。她要把這個勝利的消息告訴娘。她要讓娘知道：小鬼子投降了！小鬼子滾出了中國！
　　 隨后，奶奶和村里會剪紙的婦女們一起，用紅紙剪出了許許多多的喜慶圖案，貼在村里大街小巷，伴隨著歡快的鑼鼓聲、鞭炮聲，一起來傳達人們的喜悅之情，來慶祝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偉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