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往事如煙》(雜文隨筆))
日前,因事去了趟老家黃瑯。春日下的黃瑯島,滿目郁郁蔥蔥、蒼翠欲滴,禾草雜木堵路塞徑。行走其間,必須時時提防頭頂?shù)臉渲?、茅尖或腳下的藤蔓、苔蘚……。那些荒徑古道上,亂草雜木更是重重疊疊、交叉錯亂,讓人根本無法入腳。見此情景,天生的散性思維,不禁逸向四十多年前這些荒道野徑上,稍微“老”一點(diǎn)的雜灌柴禾,早就被村里一些缺薪少柴所苦的人家日夜惦記著的情景。感慨之余,第一次砍柴時的所見所聞,悄然如幽冰般從記憶深處浮出。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雖然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做家務(wù),但第一次砍柴,卻記得清清楚楚。
七歲那年寒假的一天晚上,父母讓趴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的我早點(diǎn)睡覺,明天陪二哥去狗爬巖砍柴。
躺在硬板床上,聽著閣樓下傳上來的稻草的清香和搓草繩的“嗦嗦”聲,一時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早就聽說過柴山上的路不好走,一年總有那么幾回有人被風(fēng)刮下山崖(坡)。而且,還常??吹娇巢窕貋淼母纭⒔闼麄?,手上、臉上或多或少總是要掛著被茅尖、荊棘劃出的斑斑血跡,至于柴刀割破手指,那更是家常便飯的事。我想以自己的小身板,會不會在山口被風(fēng)當(dāng)作風(fēng)箏使喚?還有……
一夜迷迷糊糊。第二天天剛放亮,我就被叫醒。也許是要做體力活的緣故,早飯一改往日那種番薯絲一統(tǒng)天下的局勢,飯中番薯絲和米粒的比例,各占一半。咸菜里的油,也放得特別的香。
吃過飯后,二哥拿起槍擔(dān)(一種兩頭削尖的剛性很強(qiáng)的扁擔(dān)),把草繩絞成八字,別在槍擔(dān)尖的一頭,然后插上幾把柴刀;另一頭,掛上幾瓶用二鍋頭瓶裝的開水、一口表面被煙火熏成黑黑的、坑坑洼洼的洋鍋(帶蓋子的鋁罐)。這洋鍋里,放著今天中午我們二人的飯食:幾塊削了皮的番薯和大概一斤左右的米,還有一小盒的咸帶魚塊和咸菜——這種平時難得一見的待遇,頓時稀淡了我有些陰暗的心理。
我的工具是兩把大號的割豬草用的草剪(刀)。這可能是考慮到我的腕力有點(diǎn)“小”,家里的柴刀不適合我用。
踏著殘雪,沿一條半米多寬的亂石路往上走,雖然走得有點(diǎn)累,但路上的風(fēng)景,抵消了我對“累”的感覺。路兩側(cè),石塊樹起的點(diǎn)狀分界線,把山坡分割出一道道寬闊不一的條狀區(qū)塊。這些區(qū)塊上,大多是裸露的柴禾茬、被兜頭砍去枝干的灌木篼及一堆堆灰黑色巖石。沒砍去“柴”的區(qū)塊上,疏落著不知名小雜木、蠟黃色的柴禾、黃里泛著青黑色的茅尖,它們頂著潔白殘雪,東一簇,西一簇,仿佛是斑馬身上的條紋,在整體呈土黃色的山坡上,尤為顯眼。
一些砍了柴的區(qū)塊上,有的人背著一個大竹筐,手里執(zhí)著竹耙,不停耙挖坡這些,面,收拾遺落的柴火;有的人揮動短柄的掘鋤,挖取山坡上一個個顯眼的柴頭骨(樹篼)。此間,會不時傳來謾罵聲和爭吵。因?yàn)檫@里每一個區(qū)塊,都屬于不同人家的,這些耙柴的和挖柴頭骨的人,大多數(shù)是仗著家里勞動力充裕,又個個身強(qiáng)力壯。他們一般趕在人前把自己家的“柴”砍了,拿到二十里外的金清鎮(zhèn)上,一擔(dān)換取幾毛或一元上下的錢,然后,假裝去自己區(qū)塊耙柴,卻趁機(jī)溜到人家的地塊“干活”。要知道,耙柴或挖柴頭骨,對柴禾的根系破壞很大的,常常被這種人光顧的山坡,用不了幾年,一定是光禿禿的樣子。
大約四十分鐘后,在離頂峰不遠(yuǎn)處,順一條東南走向的小路剛繞過一道山脊,忽然耳邊濤聲約,眼前猛的無限開闊,抬頭一看,一望無際的大海,第一次幾乎“全景式”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登上這么高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遼闊的大海。雖然我也常常站在海堤上眺望大海,感慨她的寬廣;也下過灘涂抓蟹撈蝦,驚嘆她的無垠。但眼前的震撼,即刻讓我?guī)缀跖膊粍幽_步,隨著目光向大海深處外移,驀然發(fā)現(xiàn),有一道碧藍(lán)的水線將海面顏色徹底地區(qū)隔開。這道線外側(cè)的水呈現(xiàn)純凈的藍(lán)色,直達(dá)云海相接之處——藍(lán)得那么的心顫!藍(lán)得那么的空曠!仿佛是藍(lán)天的掉落,那逐浪的浪花,恰如朵朵隨風(fēng)的白云。特別是在目光盡頭的海天相接之處,教人根本搞不清哪是藍(lán)天,哪是大海;也分不清哪是白云,哪是浪花。甚至?xí)屓松鹑ヌ骄渴前自撇赣死嘶ā⑦€是浪花孕育了白云的沖動。在天際,那些一寸一寸探出水線的帆影,仿佛是一個個天外來客。我的心,一下子飛到那邊:那里是天的盡頭嗎?那些船是怎么從水下上來的?那里有神仙嗎……
有句話說得好:“好奇害死貓”。在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海面做些不著邊際的浮想時,腳下,打了重重補(bǔ)丁的解放鞋在一塊突起的石塊上重重絆了一下,身子便猛地?fù)湎虻孛妫爱?dāng)”的一聲,手中的草剪丟出好遠(yuǎn),滾入路邊的柴禾中。路上的石子頓時把手掌擦出道道血痕;大腳趾處的鞋頭,也絆出一個洞,腳趾頭痛得鉆心。
二哥見我涕淚交加的樣子,皺了眉頭:“走路要看前頭,當(dāng)心腳下。”然后,撿起我掉落的草剪。
有了一次教訓(xùn),就再也不敢把心思全部放在海上。
腳下的路,已經(jīng)小得不能再小,寬度只能容兩只腳掌并立。小路沿著主峰衍生出來的一道道山崗的山勢,時而陡峭、時而平緩,時上時下的整體呈橫向態(tài)勢向后山伸沿。
來到百步榫(取意地勢險峻,通過這里,腳必須像榫卯一樣一步一個腳印的踩實(shí)地面),在二哥時時“小心”的提醒下,我一手扶著一側(cè)山壁,目不斜視,腿肚子不住打顫的一步一步往前挪。風(fēng)順著腳下的陡坡,一陣陣往褲管里灌,把心吹得涼涼的。
好不容易通過百步榫,慶幸之余,還有對那些在這種地勢上挑柴、砍柴人的敬畏。
過了百步榫,再跨過一條山溝,一道山崗又擋在眼前。這道山崗面朝西南,在山崗的偏向西北這一側(cè),是一塊光滑如龜背的灰黑色石壁。可能是這塊石壁的質(zhì)地太硬的緣故,幾乎垂直的石壁上,沒有一個人工開鑿的腳窩。只是在靠近“龜背”的頸部處,有一道淺淺的灰白色的腳印。——這道石壁,便是在瑯磯山后山諸多山崗中,名聲顯赫的“狗爬巖”。
在狗爬巖靠近山溝這一側(cè),有一道幾乎垂直的陡峭小路,依附著“龜殼”邊緣上至“龜背”的頸部。
踏著亂石塊壘成的、不規(guī)則的石階,我小心翼翼攀上“龜背”頸部。雖然這里的風(fēng)不大,腳下這百把米的峭壁,如稍有不慎,其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而且,一些在我身邊快速通過的人,更是善意提醒我:“這巖是有靈性的,不能趴著巖走,一趴下去,便變成狗的”。
雖然并不知道他們話的真假,但至少他們的手沒有碰過石壁一次??粗麄冞@種真假莫辯的樣子,我的心更加懸了起來,就這樣,致使自己在這里走得比百步榫還要心驚膽顫。
過了這塊石壁,走了不久,便到了今天的目的地。
我家的這片柴山,坡度不大,少有裸露的巖石。而且柴禾基本上以油檬為主。這油檬,是屬于賣相最好的柴火,不扎手,熱值力又高,燒起來還帶有一種清香氣味,很深受城里人喜愛,但油檬在柴禾類中是熊貓級別的存在,是故,賣柴時,扎箍柴捆,裝點(diǎn)柴捆外表的油檬,就象涂金粉一樣的珍惜。只因如此的重要,油檬也成了那些手勤腳快的盜割的主要對象。幸運(yùn)的是,我家這片柴山,處于“交通要道”,雖然我家的人腳笨手拙,砍柴速度每每落在人后,但這片柴禾,很少聽說有被盜割過,有的只是在與他家交界的地方,被那些勤快的手越界一、二十公分“代勞”。
我們選了沒有積雪的朝陽面。哥哥告訴我砍柴時要注意的事項(xiàng):譬如碰到有茅尖的地方,手要抓緊茅尖,千萬不能滑動,不然,會被茅尖葉片劃破;譬如,遇到毛楂樹(山楂),要先用柴禾包住毛楂的荊條再砍,但手不能捏緊,不然會被刺扎傷……。我找到一個比較平緩的地方,學(xué)著他的樣子,蹲下身子,賣力揮動手中草剪。
砍柴不同割豬草那樣,需要用心去尋找一株一株適合豬食用的草株??巢駮r,只要你有力氣,準(zhǔn)會有一堆堆柴火收獲。
懶洋洋的冬日下,柴禾、苔蘚、泥土混合的清香直往鼻孔里鉆,人便像打了興奮劑,草剪揮動起來,也特別的賣力?!班赅辍薄ⅰ斑沁恰钡拇囗懼校慌排乓蛔中筒窕?,不斷的在身旁展開。不一會,我就脫光身上的所有冬衣。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里的蚱蜢幾乎個個生得豹頭環(huán)眼,長得特別的健壯、敏捷,如果不是眼捷手快,休想抓得住它們。這種情況,完全顛覆了“秋后的蚱蜢,蹦踏不了幾天”的常識。而且,這里的螞蟻特別大,特別的兇。有一種是半公分不到一點(diǎn)、長得火紅色的螞蟻,它們喜歡在一塊不大的石塊底下做窩,并在這塊石塊的周圍,用泥粉堆疊出一道猶如城墻的土窩。這道“城墻”很脆,輕輕一碰就破。當(dāng)你不小心踩翻這塊石塊,這窩數(shù)以千計的螞蟻就會紛涌而出,咬得你手慌腳亂的;還有一種螞蟻,體型有一公分左右長,黑灰色、腰背上并列著兩個刺突、兩顎特別發(fā)達(dá)。這種螞蟻喜歡把巢筑在細(xì)弱的枝條間或一蓬茂密的柴禾中。它們的窩巢如牛皮紙粘在這些枝條或柴禾做成的“骨架”上,很韌。如果你不小心弄破這種窩巢,如果你不及時撤走,這窩巢里以千為單位的螞蟻,馬上都成為你的狂熱“紅粉”。它們一定會用發(fā)達(dá)的鄂“吻”得你一身紅腫。就連那些在這種季節(jié)本該不存在的馬蜂,在這里,也變成了“不死鳥”。它們把窩做在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枝條或一叢柴禾上,小的有四、五公分,大的二十公分多。當(dāng)不期而遇時,對付那些小窩的馬蜂,只要揮動幾下手中刀具,就可以趕跑它們,但如果遇到十公分以上的馬蜂窩,對不起,那就得繞著走。它們那種如同戰(zhàn)斗機(jī)般強(qiáng)悍的戰(zhàn)斗力,靠手中這些“冷兵器”抵擋,無疑是癡人說夢話。所以,許多人碰到這種馬蜂窩,為了明年能夠收割到這片柴禾,他們只好以這個窩為中心,忍痛留下一段安全距離上的柴禾,然后割出一個防火帶,再使以“火攻”除之。
其實(shí),我在砍柴時,除了時時對著近在咫尺的大海發(fā)些臆想外,最感興趣的是在那些有亂石的地方砍柴。這些地方,是烏飯樹、毛楂樹、牛奶梅樹的偏愛。雖然這次是第一趟砍柴,但長期的耳聞目染,使得我能夠?qū)δ切┛墒郴虿豢墒车囊肮?,有著無師自通的本領(lǐng)。當(dāng)一枚枚紫黑色的野果,不經(jīng)過沖洗連柄被放入口中,甜甜的、酸酸的味道,通過味蕾,一下子通透全身。這種滋味,一直留在我記憶深處,每次翻開這層記憶,總會讓人垂涎三尺。于是乎,我漸漸的偏離了那些專長油檬的地域,朝亂石叢生的區(qū)域進(jìn)發(fā)。雖然這些地方,能夠采摘到更多的野果,但這些地方的“柴”一般是以荊棘雜灌為主,期間夾雜著一種韌性極高的禾本柴草。所以,砍起來,頗覺吃力。
可能是那一枚枚野果的魔力過于龐大了吧,我一邊揮動手中的草剪,心卻用在搜索隱藏在柴草中的野果。每遇到一叢烏飯樹、毛楂樹、或牛奶梅樹,我都會反復(fù)仔細(xì)的搜尋上面有沒有成熟的果實(shí)。每找到一枚,心里的激動都會無以加復(fù)。
或許是自己的腦力不夠使,這種一心二用,使得自己一不小心,把刀割在自己的手上。深深的刀口,即時讓左手的食指血流如注。
二哥見狀,忙從柴草中找到幾片還沒有枯萎的青蒿葉,放在口中嚼爛,就著唾液敷在我的傷口。這青蒿葉止血的效果真的很好,幾乎是立筍見影。但那種鉆心的疼,真的讓我深刻體會到什么叫“樂極生悲”。
下午,手指處的疼痛,抵消了野果對人嗜心的誘惑,我選了塊幾乎沒有亂石、全是油檬的地方,心不在焉的機(jī)械性地?fù)]動手中的草剪。耳邊,傳來的隱約潮汐聲,總會使得我不時的對著大海出神。
終于,太陽移入西邊的山頂。一道山影像一個巨大的魔獸,悄悄吞噬我所處山崗上的陽光,風(fēng)也趕趁著時機(jī),如調(diào)皮的孩子,時時掀飛攤放在山坡上的一排排柴火。二哥急忙命我搬來石塊壓住那些今天不能帶走的柴火。他解下別在槍擔(dān)上稻草繩,抽出兩根,找了一塊稍微平緩點(diǎn)的地方,橫向放倒槍擔(dān),使之和山坡之間形成一道平著的凹坑,然后把兩根稻草繩分成相隔大約三十公分的平行線,呈90度角鋪在凹坑和槍擔(dān)上面。
在這里捆的柴捆,雖然不必像出賣的柴捆那么精致,但也是一種技術(shù)活。捆柴時,必須根據(jù)柴火的長短,選擇捆的方式。捆短一點(diǎn)的柴火,每一箍(根據(jù)柴火的長度,兩臂適量箍合的“數(shù)”)必須都用一根繩扎緊。這道繩,必須扎在這箍柴火橫向重力的平衡點(diǎn)上。繩子是活結(jié)的,以方便下次打開。然后,以此為要點(diǎn),反向放上另一箍柴火,再用另一道繩扎緊。如此反復(fù)交叉堆疊,直到達(dá)到這擔(dān)(一擔(dān)兩捆)柴火所挑人估計能承受的重量,才在最后一箍用兩道繩子打上死結(jié);長度過長的柴火,每一箍柴,都必須用一道繩先扎緊這箍柴火的根部,然后用另一道繩扎住這箍柴火的枝葉部分。兩道繩子的中間點(diǎn),必須是這捆柴火橫向重力的平衡點(diǎn)。柴捆的高度,也是根據(jù)所挑人估計能承受的重量,決定多少。
不管那種捆法,這些柴捆的面,必須呈線狀垂直,不然,在挑擔(dān)時很容易“溜擔(dān)”(散捆)。還有,捆柴時,柴捆高度在捆柴人腰膝以下的,堆疊上每一箍柴火時,必須用膝蓋的壓力配合繩子,以韌勁扎緊;柴捆高度在腰膝以上的,每堆疊上一箍柴火,得要用腋窩結(jié)合上臂向下擠壓的韌勁,配合繩子扎系。而且,這種“力”,必須是垂直的。也不可以用力不均,時大時小。否則,就會“溜捆”(散捆)。所以,不是“老手”的人捆柴,常常一兩個鐘頭捆不好一捆柴火,而且還會搞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