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山中的那株百合(散文) ——穽底村紀(jì)事之二
一轉(zhuǎn)眼,我們從平順穽底村回來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不經(jīng)意間,生活的車輪仿佛又悄然滑進過去的軌跡里,忙碌且奔波了起來。每當(dāng)我佇立窗前,看著盆中的花草時,我便想起山中的那株百合。
一
當(dāng)我們到達穽底村紅旗農(nóng)家院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了正午。熱情而又淳樸的紅旗媳婦,也就是干練的老板娘,一見我們,馬上鉆進了伙房。十五分鐘不到,就端上了熱騰騰的面,加上香噴噴的茄子肉丁鹵,令我們食欲大增。飯后,我們圍坐在東側(cè)屋頂?shù)钠脚_之上,吹著呼呼的山風(fēng),卸掉疲憊,盡情享受著短暫山居給我們帶來的愜意和快樂。
忽然,一個瘦削的身影吸引了我的視線。紅旗家西面二十幾步遠的地方,在向南凸出一個四方形水泥臺上,一個單薄的身影,正用木杈翻曬著槐米。一襲青色的衣褲,勾勒出保持完好的身形,斑白的頭發(fā)挽成一個輕松的髻,一縷散發(fā)隨風(fēng)輕盈的飄舞。在她的頭頂上方,一棵高高聳立的國槐在向上伸展著,平臺四周,結(jié)滿果的核桃、山棗、花椒樹分層錯落地生長著,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簡直像極了一幅絕美的水墨丹青畫,而那位老人,無疑成了畫中最生動的風(fēng)景。
我的心猛地一顫。長久以來,被焦慮的情緒和喧囂的城市捆綁的我,竟然被眼前山中唯美的畫面震撼到了。無形的壓力突然釋放,一下子輕松愉悅了起來?;蛟S,就是我們內(nèi)心的期許,像這位老人,安靜恬適的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環(huán)顧一下周圍,和紅旗農(nóng)家院三層樓房并排著,是另一處三層樓房的院落。再往西,或許是有遮擋的緣故,并沒有看到其他的房子。等我將目光再移向平臺時,那位青衣老人已然不見了,而紅旗家和鄰居院里并沒有見老人的身影。我心里暗自思忖:那位老人去了哪里?
早我們二十幾天來的聶姐,看我出神遠望的樣子,問:“小高,想啥呢?”
“那位老人是?”我若有所思地嘟噥著。
“哦,那是紅旗的媽媽?!甭櫧忝摽诙觥B櫧阋驗榕笥训慕榻B,自己駕車便來了這里。在她的鼓動下,我們就有了這個行程。估計聶姐已經(jīng)算得上半個穽底的村民了吧。
記得剛見面時,紅旗和我論過年紀(jì),他年長我五歲,那紅旗的媽媽,至應(yīng)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吧,不和紅旗一起生活嗎?揣著個疑問,我回到屋里午睡。
二
也許是長途開車的原因,午休竟然持續(xù)了近三個小時。下午三點半,我們相約走出院子,午后的陽光躍過層疊的山頂,金燦燦的潑灑過來,照射在這海拔800多米的青翠山巒、錯落有致的村居、茂盛的樹木和花草之上,熠熠生輝。
“哎,你看!”妻子指著半山腰說。
循著妻子的手指方向望去,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番壯美的景象:綠樹掩映的半山腰上,六七塊窄小的平整梯田,層層疊疊的,掛在了山的脊梁,過膝的玉米葉子在陽光下伸展著,宛若一雙雙探出去的綠色手掌,倔強地抓住陽光。在一片綠色之中,一個似乎熟悉的身影,雙手握緊鋤頭,彎腰鋤著田壟間的雜草。時而直起腰身,鋤頭斜靠在肩上,用手將一綹汗水浸濕的白發(fā)向后一梳。遠遠地望去,綠色的葉浪之上,著一身白色衣服的老人,恰如一尊柔美的雕像。
“莫非,那又是紅旗的媽媽?”直覺告訴我,事情可能就是我猜想的這樣。
“這么大的日頭,紅旗夫妻怎么會讓老人在田間勞作?”我心里的疑惑更加重了起來。說來也怪,對于這位老人,我生不出一絲憐惜,恰恰相反,內(nèi)心深處油然而生一股敬意。這位清癯老人,簡直就像是一個謎!
我們在山腳下悠閑地走著,呼吸著山間樹木花草清新的氣息。正當(dāng)我們彎下腰,對著一株疑似滴水觀音的大葉子植物品頭論足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弱弱的說話聲。
我們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位老人,肩上扛著一把小鋤,正在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們。就是那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在山腰鋤草的老人下了山。
老人帶著濃濃的山西腔,又夾著些河南口音。見我們似乎沒有聽懂,老人又打起了手勢,手指著遠處十幾米高的地方,似乎想要帶我們?nèi)サ臉幼印?br />
我們禮貌地向老人笑著,老人也沒有再說什么,扛著鋤頭走過紅旗家門前,進了第三處院落。那是一座青磚小樓,相比前兩處新建的三層樓房,顯得古樸、端莊、厚重和卓爾不群,仿佛是一段難忘的歷史見證,裹挾著滿滿的年代感撲面而來。
我們都被這座精致的小樓吸引。飯后,我提議去參觀一下那座小樓。沒想到,除了我們,還有先來的聶姐、吳哥,都對這座青磚小樓以及那位老人,有著深厚的興趣,要去探個究竟。
三
傍晚的山村,晚霞袒露著與眾不同的美。鳥啼、蟲叫、蟬鳴、蛙聲,交織成了和諧的樂章。夏日的余暉,不忍心草草離去。夕陽輕輕一揮衣袖,遠處的群山便披上了萬道金光。
見我們魚貫而來,坐在石階上聊天的紅旗和老人,忙站起身,一臉笑意,老人一襲得體的粉衣,優(yōu)雅地相迎。
老人似乎知曉我們的來意,眼里涌著安靜、怡然的光。聶姐和吳哥對本地話已很熟悉,便做起了翻譯,使我們與老人的交談,變得輕松了不少。
一邊走著,妻子問老人:“大娘,您多大歲數(shù)了?”
“八十四歲?!蔽矣行┎幌嘈抛约旱亩?。要知道,人們對于“七十三”“八十四”這類敏感年齡是相當(dāng)忌諱的,別人不慎提到的話,老人們也會好長一段時間的不悅,更不用說讓老人自己脫口而出了。見我們詫異的神情,老人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微笑著說:“這沒啥,我每天還去山坡上鋤鋤草,晾曬一下槐米,紅旗勸不住我的,這是很好的日光浴呢。那些虛妄的東西,又有什么用呢?”說完,微笑竟變得爽朗起來。
老人的一席話,瞬間讓我打消了對紅旗的誤解。也許,這是雙向奔赴的另一種愛吧,值得我們?nèi)W(xué)習(xí)、珍惜和認(rèn)真地體味。
一進院子,我就被院落的整潔驚呆了,同行的人也都是睜大了眼睛。方方正正的院落,圍墻用各色的石塊砌起來,一架綠油油的葡萄,從墻外爬了進來,沿著石墻攀延伸展著。黃土的地,走過去,鞋底沒有一絲塵土。
南面的廚房里,鍋灶擦得锃亮,木柴如小山靠著墻,擺得整齊如工藝品一樣。
“大娘,您還自己做飯嗎?”阿龍不解地問。
“是啊?!崩先藨?yīng)答。
“紅旗家反正是要給客人做飯的,不差您這一碗???”阿龍的疑惑不無道理。
“紅旗他們有營生,也有自己的生活,我能自理,先不給孩子們添麻煩,這樣既自由,又自在?!崩先死^續(xù)說:“在那里一坐,吃自己親手做的飯,很享受??!我兒孫繞膝,偶爾也要聚一聚的?!?br />
老人手指的方向,是東側(cè)墻邊擺放的石桌,三把石凳。我們走過去,臺面上映出我們的人影。
小樓窗臺上,擺放著小巧的盆景,微縮的假山、石隙里倔強的花草與一池綠水相映成趣。
老人見我端詳著盆景,莞爾一笑,說:“山石是我從湖邊撿的,花草是從山腰上石縫里挖來的,我喜歡有生氣的東西?!边@真是一位極愛生活、熱愛美的老人!我這才注意到,老人的粉衣上繡著兩朵淡淡的小花,十分優(yōu)雅。在這相對閉塞的山里,這樣注重生活品質(zhì)的老人,終是極不多見的。
小樓主體由青磚砌成,墻基則是平整的青石砌就??茨且粔K塊青磚和青石,雖經(jīng)歷漫長歲月的洗禮,卻都完好無損,足見小樓在當(dāng)初籌建時,主人也是頗費心力的。忽記起“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的詩句,或許也是這位優(yōu)雅如閨秀般的老人一種生活寫照吧。
小樓一層共六間房子,平均隔成了三套,獨自開了門窗??次覀儾唤?,老人忙解釋說:“我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兩個兒子的房子就是東邊的兩處樓房。房子這樣隔開,女兒們回娘家來,就有了各自獨立的空間。”這樣的布局,不用說在閉塞的山里,即便是更開明的家庭,也是很少遇到的。不是房子多少的問題,是極少人有這樣的理念的問題。我更加對她刮目相看了:這位老人,活得如此通透,她的身上還會有多少謎一樣的經(jīng)歷和故事呢?
老人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興高采烈地帶領(lǐng)我們來到院落的西墻根。在那里,三五株從未見過的花兒,此刻開得正盛。一米來高的莖干挺直,纖如手指般層層生長的葉子,頂端一朵怒放的花,形似喇叭,五六片花瓣邊緣向后微微卷曲,深黃的花瓣上,點綴著斑斑點點,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猶如舞動的蝶,甚是好看。
我們都看得出神,誰也猜不出花的名字。
老人笑著說:“這是野百合,雖生長在山坡或石縫,但長得熱烈和旺盛,無論風(fēng)雨,總不失去自在和從容。這是我們山里最美的花!”
老人用手指著對面山腰,說:“就在那里,石縫里有好多。我也是從那里挖回來的?!?br />
我忽然意識到:原來,老人下午對我們說的話,所指的位置和手勢,就是想要帶著我們?nèi)ネ谒J(rèn)為最美的花——山里的野百合,讓我們帶回遠方的家,種在我們的心田里。
我的眼前一陣模糊。身邊的這位老人,不正是一株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依然優(yōu)雅從容的百合花嗎?
老人站在野百合花的旁邊,彎腰摘下一粒粒飽滿的種子,一一遞給我們,眼里泛著慈愛和期盼的光。
我知道,我們接過的,不僅僅是一粒?;ㄗ?,而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積極、樂觀、獨立和給予,要優(yōu)雅和從容的生活,更為重要的是,不要失去熱愛生活的能力。老人把對人生和愛的感悟,親手交給了我們。我們不禁肅然起敬。
我想,未來的日子,我們也會從容的走過。其實,從山中歸來的我們,已經(jīng)在慢慢改變著自己,從細(xì)微之處,在漸近地,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磨礪著自己。我也會把野百合花的種子分給那些愛我的人,以及我所愛的人。
我,不會忘記那位帶給我無形力量的老人。也難忘,山中那株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