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jì)60年代初，蔣介石叫囂竄犯大陸，爸爸所在部隊要南下迎敵。當(dāng)時我與妻子都是南方知青，為了不給地方增添麻煩，爸爸動員我?guī)е拮?、孩子回山東老家。
　　 又住進(jìn)茅草屋，扛起鋤頭，掄起镢頭，推起獨輪小車……出門就是石子路，沙土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春天把肥料送到田里，種上莊稼，秋天把糧食收到場院。平時不時地追肥，除草，田間管理。餓了拔棵大蔥，啃玉米餅子，渴了，水缸里舀瓢水咕嚕幾口……大城市生活了五六年，南方鄉(xiāng)村也有電燈，路面平坦，與這里有天壤之別。舍棄好地方，住到窮山溝，都說我們是犯錯誤回來的。
　　 當(dāng)時農(nóng)村剛熬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生活略有好轉(zhuǎn)，但仍很艱難。雖然我倆都起早睡晚地干，生產(chǎn)隊一個勞動日也只有兩三角錢，辛苦一年，不僅開不到支，還要欠款。平時孩子上學(xué)要買紙筆，養(yǎng)了幾只兔子，拔點兔子毛，到供銷社換錢解決。日常的買油鹽醬醋，煤油，靠雞下蛋換成零花錢。
　　 雖是初來乍到，但我有文化，住過大城市。與家鄉(xiāng)那些沒出過門，大字不識幾個的鄉(xiāng)親，只會苦干瞎忙，與我無法比。
　　 再高也要面對現(xiàn)實。為了養(yǎng)家糊口，妻子同我披星戴月掙工分，一時也不肯耽誤。她是南方女子，活不會干，話聽不懂，一切更要從頭學(xué)起。同隊的大娘大嬸都照顧她，干活吧她夾當(dāng)中，這邊幫一把，那邊助把力，不把她丟下。工分一樣記，妻子很受感動。
　　 勞動中家長里短，互相交流，妻子慢慢懂了，學(xué)得很多東西。每次回來，滔滔不絕向我匯報。羨慕人家頭腦活絡(luò)，抱怨我古板，無能。眼饞同隊的二虎一年喂出幾頭肥豬，手頭滑爽。
　　 我不以為然，分析給她聽：“會計他娘五天一集賺錢，我信。她不下地，整天在集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識行情。賤了買進(jìn)，漲了就拋，咱比不了。因為要下地，要帶頭集體致富。二虎比我年紀(jì)小，大字不識幾個，不認(rèn)秤，錢都不會數(shù)。他不光笨，還傻。上了幾年學(xué)，仍在一年級。有人問他兄弟幾個，他說要不要連俺爹算上。論學(xué)識，講資歷，比本事，讓我學(xué)他，那是恥辱。把他說得天龍吱吱叫，我也不信！”
　　 過了幾天，妻子又說：“二虎才喂了三個月，又賣了肥豬……”那時，肥豬都要一年多才能出圈，三個月幾乎不可能。但妻子說是二虎媳婦親口告訴她的。
　　 見我不信，第二天妻子又說：“我打聽了，二虎在集上買的是半大豬，幾個月便喂成肥豬?！蔽艺f：“這誰不會？看準(zhǔn)了，便宜了，買回家。讓它吃好的，豈能不肥？這也算本事？我頭腦比他機(jī)靈，做起來肯定比他強(qiáng)?！?br />　　 為了顯示自己，想暗中較量，讓妻子也心服口服。趕集時，我也偷著到豬市溜達(dá)，真看中一頭四五十斤半大豬。
　　 我問賣豬人：“閹過嗎？”我知道喂肥豬一定要將豬結(jié)扎，表示內(nèi)行。
　　 “閹過，你瞧，疤還在?！辟u豬人在后背撥開豬毛讓我看。
　　 我瞄了一眼，又問：“既然想喂成肥豬，為什么要賣掉？”
　　 “本想自己喂，因老爹身體不好，想換錢治病?！崩碛沙浞?，我心踏實了。
　　 把豬抱回家，像抱回?fù)u錢樹。
　　 妻子眉開眼笑，夸我邁出關(guān)鍵一步：“將來也可同二虎一樣，會養(yǎng)豬賺錢了！”
　　 豬是白毛豬，腳粗壯，腿很高，是大豬骨架。我和妻子都抱很大希望，盼望能為我家擺脫困境。約定好不對外聲張，孩子放學(xué)必須帶一筐野菜回來。妻子也精心喂養(yǎng)，剩飯剩菜，不時地加點玉米粉，地瓜，豬也很快成長。
　　 聽說離我們一百多里的沙河集有換大米的，一百二十斤玉米可兌換一百斤大米。我們這里是山區(qū)，種不了水稻。妻子是南方人，愛吃米飯。這里只在喜宴上才偶爾吃到。玉米這里不缺，聞到消息，便與二虎等幾個人約好一起去。
　　 村里有自行車的不多，但借得到。那天一早便把玉米綁上車子，奔赴沙河集。
　　 換大米的很多，也很順利。
　　 回來的時候，二虎發(fā)現(xiàn)我口袋里的大米比他少一截，便問我為什么？我將換大米的過程講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換時用柴棍在地上計算，把5看成3了。
　　 二虎像抓住我的軟肋，大聲嘰笑說：“口袋上插著鋼筆，看上去肚子里全是墨水，卻跑一百多里來給別人送錢。有這個價格我們那里也能買到?！????
　　 我認(rèn)倒霉，自責(zé)說：“我太自信，疏忽了?！倍⒌拿镆暿刮液懿皇娣?，一針見血反擊：“別人不幫你，難道你會算？”
　　 “呵呵，真還沒人幫我，我大致有數(shù)。”他理直氣壯。
　　 “真的？你沒那兩下子，騙誰呢？”
　　 “騙你不成？來了各忙各的，我也不干等。我不會算，別人會。算了幾遍，我說不對。他再算，一點點解釋給我聽。我還說不對，又找人算。數(shù)一樣，仍說不對，再找人。算了幾遍全一樣，才成交?！?br />　　 笨人有笨辦法，令人折服。我卻成了二虎尋開心的笑柄，顏面掃地。
　　 我的豬成型以后，加了花生餅等精飼料，如氣吹似的，渾身滾圓，油亮，很快長到兩百多斤。我和妻子像寶物一樣欣賞，這可是一大把錢呀！我可一鳴驚人，揚眉吐氣，讓別人眼饞了！
　　 眼看豬肥得不能動了，老想躺下，要送屠宰場了。
　　 那天，二虎到我家抬糞，想給他個驚喜。
　　 他瞧見了，非常驚訝，抱怨說：“還藏著聚寶盆！好大的肥豬，可換一大把錢了！”
　　 我暗暗得意，心想，這才開頭呢！
　　 他又仔細(xì)端量一番，又說：“不對呀，這是母豬，要下崽了！”
　　 我說：“別瞎說，豬閹過了，哪能下崽？”
　　 他肯定地說：“我沒瞎說，你看奶腺都下來了，豬在往窩里含草，不用幾天便下小豬了！”
　　 二虎的話，令我和妻子都很驚訝，怎么會這樣呢？吃了多少好東西呀，竟然是母豬！滾熱的心一下涼了。
　　 急和怨都沒用，事已如此，只好任它生了。
　　 沒過幾天，真下了七頭小豬。母豬肥，生出小豬滾圓，只只像肉球，雪白粉嫩，很招人喜歡。
　　 喂養(yǎng)了一個多月，每只約有二十多斤，去賣小豬。自己沒經(jīng)驗，也拉不下臉面，不想在自己集上露面，求二虎他哥一起推著小車到十多里驛道集上去賣。
　　 在豬市擺了半天，沒人問津。又?jǐn)[到馬路上，好不容易有人過問。但價格低得驚人，不論斤，論頭，每頭只給三元錢，賣出兩只。過晌了，集上人稀少了，費了不少口舌，才好不容易賣掉四頭。剩下一頭，只給一元五角，多一分也不要。眼看集上沒人了，只好帶回家。
　　 小豬不值錢，不能讓母豬再生?；丶覛饧睌牡刈屓藢⒛肛i閹割，養(yǎng)肥了好賣肉。
　　 又喂了兩個月，又肥了。供銷社不收，只好請人宰殺出售。價格比一般肉便宜三分之一，紅紅的，帶腥味，很難賣。
　　 編織很久的賺錢夢，被我搞得一地雞毛。不僅本錢沒賺回來，還賠了許多糧食飼料，耽誤不少工夫。構(gòu)織的愿望：衣裳，鞋襪，煮一鍋骨頭……都成泡影，讓全家失望。
　　 二虎逆風(fēng)而上，到集上專買母豬。我嘲笑他不懂行情，傻到家了。
　　 他仍我行我素，毅然堅持。哪知他走運：小豬價格每斤漲到三四元，母豬成他的搖錢樹，過得比我輕松。
　　 假如我當(dāng)年不閹母豬，比養(yǎng)肥豬也合算，會大賺一把?？上覜]這個福，與財神爺擦肩而過。恨不懂行情，做事武斷，懊惱晚矣！
　　 我買豬的事，成了家鄉(xiāng)談?wù)摰脑挶６⒏衤渚率?，不管有無外人，我能否接受，經(jīng)常揭我傷疤：“文謅謅的樣子，個頭不小，秤斤合適。但做啥啥不行，還不如我這個黑乎乎胡子拉碴的臭文盲?！?br />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堂堂有知識，懂文化，闖過大城市的，被一個農(nóng)村文盲看扁，真是白活了，好悲哀！我覺得丟丑，尷尬，厭惡，反感，盡量回避。
　　 慢慢，我習(xí)慣了。嘴長在他身上，他口無遮攔，不懂禮義，任他咧咧吧！
　　 日子久了，我悟到了：生活中的智慧高深復(fù)雜，課本的知識是有限的。應(yīng)撲下身子虛心學(xué)習(xí)，讓知識與實踐緊密結(jié)合，開闊視野，充實自己。
　　 再后來，二虎的絮叨，坦誠，自然，實事求是。是告誡，是鞭策，是激勵我吸取教訓(xùn)，深入實踐，不斷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