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大哥(小說)
1
蟬聲依然在樹頂嘹亮,時停時歇,時緊時慢。偶爾聲嘶力竭,似要死去一般。但鋪天蓋地的夜色已經(jīng)倏忽而來占領(lǐng)了人間的每一個或骯臟或潔凈的角落。城區(qū)的樓群或高或矮,若隱若現(xiàn)。遠遠近近萬家燈火次第亮起來,來來回回奔馳的車輛也陸續(xù)開了大燈。
鳥回巢,人回家。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奔波和勞碌,為了啥?為了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讓人躁煩的蟬聲里,孔孝手握方向盤在車流中亦步亦趨地向著小區(qū)的方向前進。有時透過車窗看看夜色中的影影綽綽的樓群,感覺如同從現(xiàn)實跌入夢幻。白天、黑夜的切換,這司空見慣的場景,在他心里忽然顯得充滿玄妙和神秘。
或許傳說中的陽間就是人世的白天,而夜晚實際上就是那傳說中的陰間吧。他眉頭皺緊,臉色陰沉。
橫桿緩緩抬起,孔孝的奧迪車開進高大的小區(qū)門樓。身穿制服的年輕門衛(wèi)照例向著他舉手敬禮,禮貌恭敬。但往常時候他看到這一幕感到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優(yōu)越,現(xiàn)在感到的竟是說不出的慚愧。想想自己的處境,他忽然覺得自己不配了,不配這種尊敬或者說崇拜。
車子緩緩進入地下車庫,孔孝麻木地倒車進入車位,把車熄了火,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室里點上了一支煙。近些年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據(jù)說,這是作為一個中年男人為數(shù)不多的自由時間了。
這些天來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就和眼前飄散的青煙一樣糟糕。活到35歲,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看不到出路的困境。怎么也沒想到,看上去形勢一片大好本應(yīng)該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竟莫名其妙失敗了。就是短短幾十天時間,他從一個趾高氣揚的公司老板變成了垂頭喪氣的窮光蛋,還倒欠了一百多萬元的債務(wù)。就好像本來是一馬平川的康莊大道,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竟然是深不可測的懸崖斷壁。
過去,這樣經(jīng)商遭遇失敗的事情他看到過聽到過很多,每次都是幸災(zāi)樂禍輕蔑一笑:“活該?!彼麖臎]想到,這幸災(zāi)樂禍的對象會輪到自己身上。結(jié)果,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說“活該”的換別人了。
他公司瀕臨破產(chǎn)的消息在圈子里如風(fēng)般擴散,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在一夜之間知道了。這個速度使他很是驚詫。沒驚詫多久,催債的電話就陸續(xù)來了。有討要工資想跳槽離職的員工,有一起合作過曾經(jīng)推杯換盞親如兄弟的公司老板,有催還貸款的銀行,有租賃給他廠房的房東……幸好他新家的具體位置知道的人不多,否則可要了老命了。
就算這樣,還是有好幾次被堵了門。那是幾個原公司的中層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拎著禮物來過他家喝酒的。記得當時酒酣耳熱之際,幾人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說不論什么時候都會跟著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打拼。他為他們的忠誠和友情感動,也拍著胸脯說:“那我們就同甘共苦,同舟共濟,一起發(fā)財?!倍F(xiàn)在,拍門拍得山響的也是他們。他們這次沒有提禮物,他們面目猙獰、疾言厲色,威脅他不管公司怎樣但工資少了一分錢都會和他對簿公堂。
孔孝自問不是什么圣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線和操守。他不是那種會賴賬的人。不管如何,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他卑躬屈膝向所有債主們保證,就算把自己賣了,也要還他們錢。而且他自己提出了最后期限,不會超過兩個月。
為了還債,他提出了僅有的幾十萬存款,迅速歸還了部分很急的債務(wù),讓那些債主閉了嘴。但還有七八十萬的大缺口,這可怎么辦?沒辦法,借啊。借錢難,借錢難。這一周多來,他算是身體力行明白了這三個字的意思了。難不只難在張不開嘴,難還難在張開了嘴說什么。這種時候身份沒有了,架子沒有了,尊嚴也不要了,臉也不要了。只要借到錢,無所不用其極。他厚著臉皮找了十幾個同學(xué)、朋友,好說歹說軟磨硬泡也只借到了十幾萬元。他知道,這就是極限了,再借也借不到多少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臉皮能變得那么厚,能厚到被人指著鼻子罵三字經(jīng)都能夠笑臉相對。
“兄弟,哥哥求你了。哥哥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啊。如果你不多少借我點,哥哥就只有跳樓了啊。你就可憐可憐哥哥吧。”
“一萬?一萬也行啊。我不嫌少。只要你肯借給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放心,我一緩過勁來,就馬上連本帶利還給你。來來,你寫借條,我簽字?!?br />
……
回想起他借錢時候說的話陪的笑臉,他幾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太不像人了啊??赡蔷褪亲约?,不相信也不行。他那些時候說過的每句話,做過的每個動作和表情,都記得一清二楚。難道說,自己的本性就是這樣?如果本性真的如此,那么戰(zhàn)爭期間自己肯定是第一個當漢奸。自己借錢時候的嘴臉可不就如同漢奸?
活了三十多年,真到了有難處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朋友是多么稀罕,鳳毛麟角都不足以形容。
他深深吸著煙,讓那青黑色的煙霧從鼻子里鉆進去在身體里肆無忌憚禍害一圈再原路返回。他很少這樣子吸煙的,一般都是淺嘗輒止,吸進嘴里就吐出來。但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煙霧里,他又不由自主打開電話薄里的通訊錄,一個一個看著那些熟悉無比的名字,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判斷著能夠借給自己錢的可能性。最后,他不由咧嘴苦笑。好幾百個名字啊,曾經(jīng)代表著自己縱橫商海朋友遍天下,曾經(jīng)是自己人脈廣的證明和驕傲?,F(xiàn)在呢,卻像是莫大的諷刺。
什么人脈?都是狗屁。
人海茫茫啊,誰能幫他?誰能救他?
“孔忠?!蓖ㄓ嶄浝镆粋€名字閃過,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隨即浮上心海。
“大哥!”他愣了楞,低聲叫道,帶著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深情。手指沒有再往下滑動,他久久看著這個名字。這一瞬間,他的眼睛沒法控制地酸熱了:“大哥啊,大哥,你知道弟弟現(xiàn)在多么苦嗎?大哥啊,大哥,你知道你的弟弟現(xiàn)在都快活不下去了嗎?”他對著遠空低低說著,眼淚滑下面頰。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他知道以大哥的經(jīng)濟狀況根本幫不了自己,也沒有臉面讓大哥幫,但看到大哥的名字就是忍不住想哭。
就像上高中那次一樣。那個冬天,他感冒發(fā)高燒渾身酸疼,躺在宿舍里整整兩天。老師、同學(xué)們?nèi)タ此?,他都硬挺著說:“沒事,我沒事?!笨僧敶蟾缫怀霈F(xiàn),那粗糙的大手一摸他的額頭,他的眼淚就不由自主流滿了兩腮。那種溫暖安心的感覺,只有爹娘曾經(jīng)給過他。
“我混蛋,我混蛋啊?!毕氲竭@么些年來尤其是結(jié)婚以后對大哥有意無意的疏遠,孔孝狠狠一拳打在方向盤上,“嘟”地一聲喇叭響,倒是把他嚇了一跳。
煙霧繚繞間,孔孝絞盡腦汁思前想后,最后長嘆一口氣。只有一個辦法了:賣樓。沒想到終于走到了這一步。一陣痛苦之后,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最主要的,是面前的關(guān)口啊。其他的以后再說。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把煙頭一扔,他邁步上樓。
“什么?賣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妻子王曉芳一聽就急了,“不賣,堅決不賣。賣了我們住到哪?”
“咱們可以暫時租房子住啊。將來過了這一關(guān),有錢了我們買更好的啊?!彼麩o奈道。
王曉芳沒法接受,眼淚橫流:“咱們好不容易才在這么高檔的小區(qū)買了房子,才住了幾年,你怎么舍得賣??”
“我也不舍得,但這不是沒辦法嗎?”
“沒辦法也不賣?!?br />
簡直是胡攪蠻纏,都什么時候了還這樣耍脾氣。這就是女人啊。
“那,你告訴我,欠著人家那么些債怎么還?”孔孝終于火了,“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我害怕,我害怕。”十歲的女兒圓圓正吃著飯被嚇哭了,瑟縮著身子站在一邊,驚懼的眼睛看著兩個大人。
孔孝蹲下身摟過圓圓:“不怕不怕,爸爸、媽媽不吵了?!笨吹脚畠盒捏@膽戰(zhàn)的樣子,他很內(nèi)疚也很心疼,沖王曉芳狠狠使了個眼色。
王曉芳看懂了孔孝的眼色,擦擦淚,回臥室關(guān)上了門。
圓圓摟著爸爸,嫩滑柔軟的小臉貼在爸爸臉上,一個勁央求:“爸爸,我們不賣樓好不好?不賣樓好不好?賣了樓我們到哪去住???”
聽著女兒央求的話語,孔孝心里翻江倒海:“圓圓,我們欠了人家很多錢啊。欠了人家的錢要還,可是我們沒有錢。你說怎么辦???”
“我不知道。可是,不要賣樓,不要賣樓?!眻A圓仰起頭,滿臉淚珠。
給女兒擦掉眼淚,孔孝用力摟緊女兒,咬著牙說:“爸爸保證,我們下一次會買更好的樓房,不,我們買別墅?!?br />
為了女兒,他不能泄氣,更不能倒下,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不能倒下,一定要渡過難關(guān)重新創(chuàng)業(yè),重新掙大錢。此時此刻,他從女兒身上感到了巨大無比的動力。都說父母是兒女的依靠,有些時候,兒女又何嘗不是父母的依靠啊。
女兒睡著了??仔?、王曉芳一夜說話,輾轉(zhuǎn)無眠。
2
他們所在的小區(qū)在縣城中心,位置很好,不愁賣。房子在網(wǎng)上掛出去不到一周,就有人在房產(chǎn)中介的帶領(lǐng)下上門看房了。
買主一家神情興奮,仔仔細細查看每個房間。中介同樣神情興奮,喋喋不休地說著房子的種種好處??仔?、王曉芳全程陪同,強顏歡笑耐心解說。圓圓自始至終呆在客廳沙發(fā)上,不說不動,眼淚欲滴。
買主對房子很滿意。孔孝說了價錢后,雙方開始艱難地討價還價。拉鋸幾分鐘后,買主斷然道:“這樣吧,我可以不還價。但我要求,交了首付款以后你們馬上給我把房子倒出來,我接著就住進來?!边@有些不合程序,但在房產(chǎn)中介的協(xié)調(diào)和保證下,孔孝還是同意了。雙方約定,一周后就簽合同,交首付。
送走了買主,圓圓“哇”地哭起來:“爸爸、媽媽,我們不賣房子好不好?我好喜歡咱們的家啊,我好幾個同學(xué)都在這里的,我們每天都在一起玩啊。我不想離開這里……”確實,每天晚上,圓圓都會和幾個同學(xué)約在附近的小廣場玩上一會兒,已經(jīng)成為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不,我們最后再試試?看著幾天里,能不能借到還債的錢。”王曉芳淚眼看著丈夫,“你看,圓圓哭得多傷心。我受不了?!彼孀∧?,雙肩抖動。
“那就試試吧。”孔孝咬牙點點頭。以最厚的臉皮再去借錢吧,還能怎么辦?只要能借到錢,臉要不要的無所謂了。
可是,錢并不會因為人不要臉了就會好借。三天里,夫妻兩人早出晚歸集腋成裘般借了幾十個人,總算是借到了五萬元錢,但再沒有勇氣找人借了。這是一種地獄般的折磨。
“這幫臭娘們,一個個都是勢利眼,王八蛋?!蓖鯐苑蓟氐郊揖土R,“原來請她們吃飯、喝茶、打牌,啥時候都是一叫就去?,F(xiàn)在一說借錢,臉就一下子拉得和驢似的。明明開著幾十萬的車,戴著十幾萬的首飾,卻都哭窮。”然后撲到床上哭:“這些婊子養(yǎng)的……”
孔孝默然,他的遭遇又何嘗不是如此啊。一個滿臉橫肉的“朋友”對他的苦苦哀求不耐煩了,最后一揮手喝道:“你給我滾?!彼套×肆R回去的想法,陪個笑臉轉(zhuǎn)身出門。就算借不到錢,人也不能得罪啊。他現(xiàn)在誰也得罪不起了。還有一個曾經(jīng)似乎很要好的兄弟,竟然提出用三萬塊錢買他的奧迪車,還真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啊。要知道他可是二十多萬買的啊,才開了不到三年。真他媽的。
“當當當!”有人敲門。
正趴在床上哭的王曉芳嚇了一跳,擦了擦淚道:“他爸,該不會又是來催債的吧?”
“催就催,怕啥啊?”話雖如此,孔孝開門的時候還是提著心眼。
門開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局促地站在門口。
“吳師傅,你怎么來了?”孔孝有些奇怪。
吳師傅是公司的門衛(wèi),每個月不過一千多塊錢的工資,且從來都是按時發(fā)放的。他不會也來威脅自己吧?難道是聽到風(fēng)聲來辭職的?
老吳的來意馬上明確了。他遞過一個紙袋:“孔老板,公司的事情我聽說了。我錢不多,能拿出來的只有這兩萬塊了。將來有了再還我,不還也不要緊。沒事?!崩先说恼Z氣一如既往地恭敬和謙卑。
“不不,吳師傅,我不能要,不能要?!笨仔Ⅲ@得連連推拒,“大娘的病不是還沒好利索嗎?你先留著給大娘看病?!鼻耙魂囎?,他聽幾個員工閑聊的時候知道老吳的妻子生病住院了,聽說還很嚴重。
“她沒事了,出院在家附近的小診所輸液呢,基本花不著啥錢了。”老吳憨厚一笑,執(zhí)著地拉住孔孝的手,“這錢你收下,收下。我知道你碰到難處了,但我相信你會扛過去的。你放心,不管咋樣,我會給公司看好門。放心?!贝丝?,老吳的笑容落到孔孝的眼睛里慈悲如佛。
老吳連門都沒進就走了??吹剿E的背影慢慢遠去,孔孝的眼眶濕了。要知道,老吳可是他從來沒正眼看過的人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覺得自己的檔次已經(jīng)很高了,算是上流社會了。又怎會正眼看一個門衛(wèi)?
“我他媽混蛋?。 彼蝗蛟趬ι?,打得手生疼。想到公司紅火的時候,自己是多么高高在上,多么囂張跋扈?;叵肫鹱约寒敃r的神態(tài)和說過的屁話,他感到臉一陣陣發(fā)燒。若能東山再起,他不會虧待老吳,也不會再對任何人擺什么狗屁老板架子。
仗義每多屠狗輩,誠哉斯言。
“還是有好人啊?!蓖鯐苑硷@然對老吳來送錢也有所觸動。放在以往,老吳這樣的人她是根本不會在意的。想了想,她試探著說道:“要不,我問問我爸爸和媽媽吧,他們肯定有不少錢?!蓖鯐苑际仟毰?,父母都是公務(wù)員退休,每個人的月工資估計至少一萬元。平時老兩口就是玩,身體也挺好的,所以基本沒啥花錢用項。就是吃點喝點,能花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