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秋天，回到故鄉(xiāng)撫州，當(dāng)晚與家人去文昌里步行街漫步。十月的小城，秋風(fēng)繾綣，秋雨不至，月在天上，我在紅塵。我的眼簾收納著小城的清幽與喧囂，有熟悉，也有陌生。
　　 經(jīng)過文昌橋，無由激動，幾許感慨，思緒往歷史的深處蜿蜒。
　　 文昌橋，最早建于南宋嘉泰年中，由王儻創(chuàng)建，這是撫河上面的第一座大橋。一座橋，對一座城有著怎樣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籌建一座橋，并不容易，需要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難以想象。所以王儻之舉，令人尊敬。在歷史的滾滾煙塵中，王儻只是一個普通的人物，但因為他創(chuàng)建了一座橋，無形中進(jìn)入歷史，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史書沒有給予太多的記載，一座橋的橫空出世，奠定了王儻的品質(zhì)，鑄造了他的人格。我想王儻應(yīng)是地方長官，因為只有官員有能力去籌建一座橋。宋代以科舉入仕，官員都是文人，屬于士大夫階層，從王儻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中國古代士大夫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訴求和人生投影。
　　 南宋的文昌橋是樸素，還是華麗，不得而知，但我還是喜歡去編織那時文昌橋的精彩細(xì)節(jié)。因為我對古代有綿綿不絕的情愫，那時，天是青瓷的顏色，水是碧玉的顏色，每一縷風(fēng)都攜著花香而來，每一種蔬菜瓜果都是天然的味道，那時，人與自然相隔最近。不管那些朝代有著怎樣的不堪，我覺得都流淌著一股詩性，能讓人享受到生命的豐富與細(xì)膩。而宋朝更是一個奇特的朝代——綺麗與黯淡同步，榮光與屈辱相隨，文人的風(fēng)流，英雄的失意，宋詞的婉約與豪放，構(gòu)筑了這個朝代的格調(diào)與氣象。宋朝是一個魅力四射的朝代，能令我想象如春風(fēng)浩蕩，如大鵬展翅。我想，那時陪伴文昌橋的，有亭臺樓閣，雕欄玉砌；有飛馳的駿馬，精美的轎；有一襲素裳的書生，有穿紅著綠的溫婉佳人；它曾與橋頭的一株杏花兩兩相望，聆聽過空閨少婦的裊裊琴音，接納過千家萬戶的搗衣聲；它曾看過月落烏啼霜滿天，見過西風(fēng)瘦馬，有人仗劍走天涯?？傊牟龢騾⑴c過南宋的風(fēng)花雪月，也見過世間的悲歡離合。所有的存在，讓文昌橋有了生命的歡愉，生存的價值。
　　 可是，文昌橋的命運注定跌宕，與風(fēng)云交織。
　　 元朝末年，民不聊生，各路兵馬席卷大宋國土，他們要推翻這個昏聵的王朝，還蒼生一個歲月靜好。那是春天，鶯在歌，燕在舞，春花開得好艷，春水流得歡暢，撫州城浸泡在春天的柔情里。朱元璋的部下偕大軍兵臨城下，帶著他們的雄心和熱血。那時，當(dāng)?shù)毓賳T還在美人的歌舞中沉醉；青樓里傳來女子的淺吟低唱，纏綿在散發(fā)著脂粉香的空氣里；誰家的后花園，俏麗的少女在蕩著秋千，追著蝴蝶；大戶人家的宅院里，幾個女人正在爭風(fēng)吃醋；文昌橋上，人們有來有去，挑著籮筐賣菜的，提著竹籃賣梔子花的，佇立橋邊看風(fēng)景的……他們不知，城外一場血腥的交鋒即將蓄勢待發(fā)，現(xiàn)世早已不安穩(wěn)，一場戰(zhàn)爭即將顛覆他們的生活秩序。
　　 再腐朽的王朝，永遠(yuǎn)都有忠于它的忠臣良將。撫州守將誓死保衛(wèi)城池，戰(zhàn)爭沒有溫情，更無關(guān)浪漫，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蟮厣n茫，河水湯湯，人哭馬叫，煙塵滾滾，血染紅一條河，須臾之間，撫州被攻破，文昌橋毀壞一半，絕望與歡喜在撫州的上空重重疊疊地碰撞，相融，最終被風(fēng)帶走，大地之上，滿目瘡痍。文昌橋慘不忍睹，這是一場人為的毀滅，比自然的毀滅更令人心痛，那是撕心裂肺的痛。
　　 戰(zhàn)火過后，撫州在統(tǒng)治者的手里重建，文昌橋被執(zhí)政者賦予了神圣的使命和人文的意義，被重新修復(fù)，明朝洪武七年才完工，被締造成一座城市的交通坐標(biāo)。文昌橋再度崛起，風(fēng)輕云淡，傲然佇立在藍(lán)天之下，碧水之上，以淡然的姿態(tài)，開闊的胸襟承載著命運的重塑。
　　
　　 二
　　 明朝萬歷年間在文昌橋發(fā)生的一件趣事，為文昌橋注入一份明亮——
　　 當(dāng)時撫州有四個姓“陳、羅、章、艾”的才子名聲煊赫，才華卓著，且特立獨行，頗有竹林七賢風(fēng)范。某年，新任知府上任，經(jīng)過文昌橋，四個才子坦胸露腹橫臥橋上，擋住去路。這是他們的率性，更是他們迎接新任知府的一種方式。他們出了一個上聯(lián)“上文章下文章，文章橋上曬文章”，讓知府對下聯(lián)。此對絕妙應(yīng)景，可見四個才子才名不虛。知府百思不得下聯(lián)，只得返回。待他得到答案，再次返回文昌橋，四才子卻差人送來下聯(lián)：“前黃昏后黃昏，黃昏渡前度黃昏?！彼牟抛拥牟湃A，令知府感佩，決心做個好官，體恤百姓，造福一方。這個故事趣味盎然，在撫州人的口中一代代流傳下來。
　　 明朝萬歷二十二年八月，文昌橋被一場天火毀壞，政府卻沒有能力修復(fù)。時任浙江遂昌縣知縣的湯顯祖得知，積極動員家人捐款。湯顯祖雖遠(yuǎn)離家鄉(xiāng)，卻時刻關(guān)注家鄉(xiāng)的一切，關(guān)愛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經(jīng)過湯顯祖的努力，湯家父輩捐了一筆錢，從而也帶動撫州鄉(xiāng)紳紛紛捐助。對湯顯祖的主要印象，來自他的戲劇，尤其是那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總以為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物，從他對文昌橋捐助的行動中，我感受到他的剛勁與執(zhí)著，以及一份深厚的故土情結(jié)。文昌橋能再次橫跨撫河之上，湯顯祖功不可沒。湯顯祖后來被斥官回?fù)嶂?，并不因丟官而頹唐。從官員到平民，兩種社會身份，湯顯祖寵辱不驚，依然牽掛民間，積極奔走，呼吁官方在新橋上舉行迎春典禮。典禮是一種儀式，更是對捐助人員和修建人員的肯定與感激。文昌橋，跳躍著一顆熾熱而純真的靈魂。
　　 清朝嘉慶年間，文昌橋經(jīng)歷浩劫后第三次重建，文昌橋經(jīng)歷人間冷暖，噴吐著一座城的生命氣息，它必須與光陰同在。此次建了十年，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花幾度凋零，月幾度殘缺，夠一個人長大，夠一個人老去，可見執(zhí)政者的用心，對民生的深刻關(guān)懷，對歷史的深度緬懷。歷史不是用來遺忘的，而是用來銘記，哪怕有屈辱，也必須銘記，銘記是為了更好地前行。清朝文昌橋的建筑風(fēng)格當(dāng)時被各地作為建橋藍(lán)本，可見橋的魅力和堅固，這是文昌橋的生命巔峰。雖然最初的文昌橋已無法還原，但是一塊塊石頭可以復(fù)活文昌橋的精神和風(fēng)骨，詮釋出橋的前世和今生。
　　
　　 三
　　 漫長光陰，文昌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天火和戰(zhàn)爭，一路走得艱辛，走得堅定。我想文昌橋在每一次被毀之際，也是有憂傷，有憤恨的，那種情緒想必如海浪般翻涌，以穿透時空的力量綿延天際。一座橋，與世無爭，任勞任怨，礙著誰？幸好總有人富有情懷，一次次修建文昌橋，讓文昌橋優(yōu)美地鮮活在歷史里。
　　 帶著舊時光的恢宏與悲郁，富貴與衰敗，文昌橋走到新中國，一度被稱為“解放橋”，這是民眾對新時代的美好寄寓。文昌橋遺世而獨立，把自己活成了一部史詩，榮光與屈辱、興盛與落魄都隨風(fēng)煙散去，滲入大地的深處，或飄入天空，變成一片云，飄向未知的遠(yuǎn)方。文昌橋，從此遠(yuǎn)離金戈鐵馬，狼煙殺戮，只需吟風(fēng)弄月，與流年繾綣低語。
　　 建國后當(dāng)?shù)卣浅Ｖ匾曃牟龢?，不斷擴(kuò)建，加固，文昌橋變得更為堅韌，大氣，抵御著一次次洪水的侵襲，支撐著無數(shù)車輛的前行，承受無數(shù)腳步的踩踏。橋墩上還增加了新雕刻的十二生肖屬相，那些生肖，樸拙而靈動，有著古典的氣質(zhì)，也寄予了現(xiàn)代人對命運的深情，它們陪伴文昌橋，走在新時代的天空下，風(fēng)雨相隨，不離不棄。
　　 初見文昌橋，是十歲。我從滸灣跟隨父親到撫州讀書，班車駛?cè)胛牟龢蛏希袧駶櫟臍庀⒁u來。橋上車很多，橋上的人行道上人流密集，城市的繁華在文昌橋上得到凸顯。文昌橋的寬闊驚喜著年少的我。陽光落在橋梁上，有著絲綢的質(zhì)地，讓堅硬的橋變得柔軟起來。橋是灰色的，這是一座橋該有的色彩吧。灰色是介于黑與白之間的色彩，不明亮，也不黯淡，它是中庸之色，與中國古代士大夫恪守的中庸之道殊途同歸。中庸，我不認(rèn)為是消極和圓滑，而是一種謹(jǐn)慎的生存智慧?；疑臉颍写髿馑貥阒?。
　　 河水在橋的兩邊鋪開，水靈靈的，河叫撫河，撫河有一顆遼闊的心，里面流動著天空和飛鳥的影子，流動著世世代代的情感與呼吸。河水從右邊逶迤而下，流經(jīng)文昌橋下，我知道，撫河里會有無數(shù)滴水，是從滸灣流過來的，帶著滸灣清純的氣息。撫河，讓我與滸灣有了神秘的交集。而橫跨于撫河之上的文昌橋，則引領(lǐng)我進(jìn)入了撫州這個城市，從此我的命運在無形中得到轉(zhuǎn)變。很快，父親把我的戶口遷入撫州，我成了城里人，我融入了這座城市，感受到這個城市的厚重和簡約。某種意義上，文昌橋，是我人生的一個渡口。
　　 那時，祖母住在文昌橋附近，周末，父親常帶我去看祖母，我有時會獨自偷偷跑到文昌橋去玩。站在橋上的人行道上，憑依欄桿，看橋下河邊的一排排老屋，高高低低，參差錯落于河邊，是撫州一道滄桑的剪影。河邊有一個個石埠，大小不均，噴吐著一種生活的氣息和歲月的蒼涼，有婦人在河邊洗衣，讓這座城市流溢著一股小鎮(zhèn)風(fēng)情。我打量橋上每一輛開往城郊的車，心想是不是開去滸灣呢，我想念在滸灣的外公、外婆和母親。那個時刻，我對滸灣的相思如撫河水嘩嘩地流淌。
　　
　　 四
　　 那時橋頭有一座亭，朱紅色的色調(diào)顯得莊重和古樸，亭中有石桌，石凳，經(jīng)常有五六個男男女女在此相聚，或在石桌上寫毛筆字，寫完，彼此評論；或談?wù)撆c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話題。每次見到，我不敢入內(nèi)，站在亭外觀看，聆聽，覺得他們好風(fēng)雅。我覺得這樣的亭就適合做這樣的事，他們的情趣透著浪漫，讓一座亭散發(fā)著詩意和光芒。
　　 橋頭附近還有一個小池，叫“洗墨池”，據(jù)說和王羲之有關(guān)——王羲之曾在撫州為官，官舍便在這一帶，他日日勤練書法，寫完后，便在這個小池洗毛筆。千年的風(fēng)云掠過，多少人與物都被時光淘汰，只剩下這個洗墨池供后人憑吊。如今池中無水，但是無中生有，承載豐厚，池中有千年風(fēng)霜，有日月春秋，有書圣的風(fēng)度和精神，這里的無，更勝過無數(shù)的有。
　　 遺憾的是，后來撫州進(jìn)行城市改造，河邊老屋全部拆除，亭和洗墨池也在被拆之列。河邊做了兩條長長的人行步道，橋上一條，橋下一條，還建了小廣場，種了花草樹木，裝了五顏六色的燈，變得漂亮了。只是我覺得應(yīng)該保留洗墨池，它折射出一種文化的溫度和光芒，我們后人應(yīng)該讓光芒形成永恒的照耀，而不是掐滅。
　　 近些年撫河之上相繼建起五座大橋，漂亮，時尚，美觀，但是我還是喜歡文昌橋，喜歡它的老和舊。如今，當(dāng)?shù)卣疄榱吮Ｗo(hù)文昌橋，已禁止文昌橋通車。
　　 夜色下的文昌橋是活潑而生動的。夜燈如蜜糖般灑落在文昌橋上，讓文昌橋有了豐富的色彩，有了溫暖的意味。人們來來去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文昌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橋上有各種小吃攤，賣麻辣燙的，賣燒烤的，賣棉花糖的，賣糖葫蘆的……讓文昌橋彌漫著煙火氣。一對年輕的戀人共同高舉一把棉花糖，棉花糖如棉花般蓬勃，層層堆積在木棍的四周，他們仰著臉，你舔一口，我舔一口，旁若無人，笑瞇了眼。橋上還有賣工藝品的，賣鞋襪的，賣雨傘的，賣文具的。一個老婦人在角落里賣鞋墊，靜靜的，并不吆喝，鞋墊十元一雙，很便宜。老人說鞋墊是自己做的?，F(xiàn)在還有人自己做鞋墊，我感到好奇，拿起一雙鞋墊觀看，白色的棉布做的，針腳精細(xì)，很厚實。母親說，這個鞋墊質(zhì)量真好，估計用個十年都不會壞，買了幾雙。母親用手機(jī)支付后，問老人，自己做鞋墊，累死了，也賺不到幾個錢。老人說，老了，閑著也是閑著，做點鞋墊賣著玩，賺不賺錢不打緊，圖個樂子。
　　 橋上是市井的情調(diào)，橋下是民間的喜樂。小廣場上，一群中老年人在跳廣場舞，悠揚的舞曲與橋上的叫賣聲、笑語聲交織，使得文昌橋飄蕩著沸騰的氣息，那么熱烈，那么飽滿，讓人感到親切，為之迷醉。
　　 我朝橋的右邊望去，新建的橋如五線譜，在湖面上搖曳，橋上的燈如五線譜上的音符在跳躍。文昌橋與新橋，有古老，有年輕，有樸素，有繁華，它們共同支撐著一個城市的交通脈絡(luò)。放下雜念，拋開世俗的聲音，我聆聽到河水在橋下恣意的流淌聲，它們繞著文昌橋的橋墩曼妙地汪開，如花開，如玉碎，如檐滴，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