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有幸和老喬同屋一居(散文)
看到此文標(biāo)題,你也許會說,老喬何許人物,和他同屋一居,值得撰文追憶,還冠以“有幸”二字?也是,別說聽到老喬二字,你會淡漠淡然滿不在意,既是讓你看到老喬其人,也一定會淡漠淡然滿不在意。然而,一聽我說出老喬的大名,那你一定會如雷貫耳。
老喬不姓老,姓喬。他叫喬典運,河南省西峽縣五里橋鄉(xiāng)人。喬典運老師是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的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河南省優(yōu)秀專家,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南陽市文聯(lián)副主席、南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河南省第五、六、七、八屆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代表。先后出版有《農(nóng)民代表》《磨盤山上紅旗飄》《小院恩仇》《美人淚》《問天》《金斗紀事》《命運》《喬典運文集》等十一部專著。其中短篇小說集《美人淚》獲河南省人民政府優(yōu)秀圖書獎,短篇小說《村魂》《滿票》先后榮獲《奔流》佳作獎、河南省首屆文學(xué)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他被稱為我國文壇“身居山區(qū),批閱人世,艱難困苦,筆耕不?!钡摹鞍雮€農(nóng)民哲學(xué)家和半個農(nóng)民的心理學(xué)家”,是“中原文化和當(dāng)代中國文化做出了突出貢獻的農(nóng)民小說家”,也是“繼魯迅先生以后對國民精神劣根性進行最有力鞭苔的作家之一”。今生能與這樣的文壇巨星一室同住,是我終生榮幸,怎不值得撰文追憶?怎不值得冠上“有幸”二字?
說了也不怕大家笑話,雖說我和老喬是鄰縣老鄉(xiāng),但我只見過老喬三次,其中一次是在南陽市文代會上,老喬坐在主席臺上,我坐在主席臺下,我看見老喬,老喬卻沒看見我。這次與老喬相見,并同住一屋,是我第三次和老喬相見,也是我和老喬的最后一次相見。因為這次相見的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八,老喬就病世了。
第一次和老喬相見,已記不清是那一年,只記得那是個春天。在一次南陽新故事作品研討會上,我第一次參加南陽地區(qū)作品研討會,有幸與老喬相遇。老喬不是參加研討會的作者,而是會議特邀給我們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技巧的。過去只聽說大作家老喬的名字,只在他的作品和著作上看見過喬典運名字,可謂只聞其名,沒見過其人。今天要親耳聆聽他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技巧,真如信徒要直面聆聽佛祖談經(jīng)論佛一般激動。我激動得拿著鋼筆筆記本,早早地來到會議室等著,大多與會者也同我一樣,也都早早地來到了會議室。到會議室不大會兒,就來了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子,男子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黃大衣,腳上穿著一雙同樣半新不舊的黃球鞋。長著一張長長的古銅色臉,也許沒戴帽子,加上他那長長的小平頭頭發(fā)立蒴蒴向上仰著,使他那張原本就長的臉顯得越發(fā)的長,他那長長的臉上長著一雙不大的眼睛,不像個干部,也不像個文人,倒像從田里走出來的一個農(nóng)民。他笑瞇瞇的走進會議室,也許他笑得太深,笑得眼睛都不見了。只想他不是新來報到的參會者,就是聽說大作家老喬要給我們講創(chuàng)作技巧,慕名而來旁聽的。也許大家和我一樣的心思,都不在意地看看沒搭理他。他也沒有絲毫計較的意思,仍然笑瞇瞇的獨自在一張桌后坐下,自個掏出一支沒把煙燃著,笑瞇瞇地坐那兒吸著。
那次新故事研討會主辦方是省文聯(lián)《故事家》編輯部,不大會兒《故事家》副編審習(xí)詔匆匆來到那黃大衣跟前,“哎呀,喬老師,原來你在這兒!”習(xí)詔十分歉意地說著,沖會議室門外喊著,“杜主編,快進來,喬老師在這兒!”
一聽說黃大衣就是大作家老喬,誰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弄錯了。直到杜主編和其他副主編涌進會議室圍著老喬:“哎呀,喬老師,我們都到賓館大門上等著迎接你,沒想到你已提前來了!”“是?。 薄白咦?,往上坐!”“是啊,往上坐!”無不沖老喬歉意地說著讓著,把老喬讓到主席臺正中坐下?!豆适录摇范胖骶幗o大家介紹了老喬,接著就讓老喬給大家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技巧,直到這時,我和大家才知道這是真的。
老喬講創(chuàng)作就像他的人一樣低調(diào)、和藹、淳樸,他除了有些許結(jié)巴,沒有絲毫的故弄謙虛,他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他也不擇詞擇句,開口就說,他沒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什么技巧,只有創(chuàng)作體會。說他是一九五四年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的,這之前他得了肺結(jié)核,住了幾個月院,就從部隊復(fù)員回家了,那時叫帶病回鄉(xiāng)復(fù)員軍人。家里就他一個人,后來他找了個老婆,開始時日子還能過,因為他有錢,復(fù)員費加上醫(yī)療費,國家總計給了他一千塊錢?,F(xiàn)在一千塊錢不算什么,當(dāng)時可是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毛錢能買十二個雞蛋,蓋瓦房的瓦才六厘錢一塊,買雞蛋能買十二萬個,蓋瓦房能蓋幾道院子。他說當(dāng)時自己是共青團員,思想覺悟特別的高,村里修水利沒有錢,他出手就捐了八百塊。這八百塊錢捐出,上級表揚,還上了縣里的廣播。說到這兒,他手一揚,說:“說實話,真讓我榮耀了一陣子。沒想到這錢捐后,我就成了個窮光蛋。我的病要看,大人娃子要吃穿,沒多久手里就干了。生活便沒了著落,我上過簡師,為了找個吃飯掙錢的門路,找到縣教育科說我要教學(xué),那位領(lǐng)導(dǎo)毫不客氣地說,你這人咋這么不道德,自己得肺結(jié)核,還想把肺結(jié)核傳染給下一代!這話很傷面子感情,氣過了想想也真有道理。沒了出路,又沒了錢,生活越發(fā)的困難。加上當(dāng)時人們心中對肺結(jié)核比現(xiàn)在的癌癥還怕人,好像和誰說句話就會把死亡帶給人家,我很孤獨,孤獨得像死一樣活著。但我不想死,也不能死,一定要活得有點價值。于是就萌發(fā)了寫作的念頭,不久,《河南文藝》上就發(fā)表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聽老喬一說發(fā)表了第一篇文章,不知誰在下面突然插話要老喬講講他這篇處女作。一雞叫引得百雞鳴,大家紛紛要老喬講講他的這篇處女作。老喬笑瞇瞇地看著大家,說:“啥處女作,就是四句民歌。說白了,就是四句順口溜?!崩蠁陶f到這兒,想了一會兒說,“這四句民歌,現(xiàn)在我還記得前兩句,‘高高山上一棵槐,兩個姐妹采花來?!?br />
聞聽大作家的處女作竟然是四句民歌、順口溜,真讓大家不可思議。也許老喬看透了我們的意思,也許老喬處于真正的謙虛和謙遜,接著就說:“我這個人一身缺點,只有一點好處,多少有點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沒什么文化,上過二年簡師,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初中。加上正趕上跑老日,說上學(xué)還不如說逃難準確。大字不識幾個,開始學(xué)寫作沒想過當(dāng)作家,也沒敢想寫小說,才開始只寫民歌……到后來,讀的書多了,閱歷廣了,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素材積累也多了,才嘗試小說……”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通過老喬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讓我的見識長進不少,也讓我明白了寫作就是寫話,就是寫自己的經(jīng)歷。也就是說,你肚里有啥,你要說啥,你要怎么說,你就怎么寫。由此我的創(chuàng)作思路如開洞天,我的作品也上了一個臺階,我才有幸在這次筆會上和老喬同居一室。
這次能和老喬同居一室,并非巧合,也非論資排位和老喬住一室,而是會議主辦方《故事家》副編審習(xí)詔特意安排的。因為習(xí)詔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淅川老鄉(xiāng),聽說大作家老喬要親自與會,為了博得大家的教誨,特意讓習(xí)詔照顧安排我和老喬同住一屋的。
意外的是和老喬同住到第三天,盡管我之前多次向老喬打招呼,但老喬每次除了笑瞇瞇地點下頭,啥話也不說。即使我無話找話和老喬搭訕,老喬也是笑瞇瞇地點個頭罷了。眼看總結(jié)會都開罷了,再住一夜就要各自搭車回家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再次無話找話對老喬說:“喬老師,你真不愧是大家呀??丛蹅z同樣一個故事核,你寫的《爭祖宗》發(fā)表在《故事家》第九期,我寫的《爭墳》發(fā)表在《故事會》的第四期。顯然你《爭祖宗》的主題厚重而又深刻,而我的《爭墳》就顯得淺薄多了?!?br />
老喬聽我一說,頓然扭臉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噢,你叫劉國勝?!”老喬終于給我說話了,頓時間我高興得臉上像開了花一樣。我急忙點著頭說:“是啊,喬老師,我一個寫故事的,這次能和喬老師這大作家同室一住,是我終生的榮幸,請喬老師給我簽個字吧!”我激動萬分地說著,也沒等老喬說行不行,就匆忙地去包里找本拿筆,可找著了筆,正要找筆記本時,卻看見了此次會議通知單。能和大作家老喬一起與會,并同住一室,那是我終生的榮幸,老喬能在會議通知單上簽字留名,不僅意義深刻,更是我和老喬一同與會、同屋一住的見證。于是,我就把筆和會議通知單遞給了老喬。老喬仍然笑瞇瞇的二話沒說,就提筆在那張會議通知單的天頭處寫上“故事是文學(xué)之母”七個字和喬典運仨字。
怎么也沒有想到,第二年正月老喬就病逝了。我惋惜痛惜過后,決計把老喬的簽字,請書法家朋友模擬到宣紙上,再經(jīng)裝裱掛到書房里,以表對老喬的永久懷念。
偏就天公不作美。還沒等我找人模擬老喬的簽字,就趕上我所在的文化館拆遷,老喬簽字的那張會議通知單,也在拆遷搬家時丟失了。對于這張簽字單的丟失,我不僅像聽到老喬病逝的噩耗一樣的痛惜惋惜,而且有著一種自責(zé)、自愧和自疚,甚至對自己有著不能原諒和饒恕地痛斥。不是因為老喬的簽字比老喬重要,而是說老喬的病逝是不能隨著人的意愿而改變的自然病故,然而老喬簽字的丟失卻是因我的不慎人為的失誤。對于丟失簽字單的不慎和失誤,二十多年來,就像一塊殘留在我心中的彈片,無時不折磨著我。甚至聽人們一提到南陽作家群,尤其聽人們一說喬典運或老喬,我就自然不自然的想到和老喬的那次與會同屋及他給我的簽字簽名,就自然不然的想到我是那張簽字簽名單丟失的罪魁禍首,也就自然不自然地唏噓、哀嘆、自責(zé)、自怨。只想如此能使自己減疚解負,沒想到每次的唏噓、嘆息、自責(zé)、自怨,竟使我增添了一種負疚感。
2010年初秋,我從省城到某市某縣拜見一位文友。我是那天上午到的,其實那天中午,文友已請人作陪給我接過風(fēng)了,并已把我送到賓館客房里了,我給文友說此行目的是找他托朋友辦個書號,說我創(chuàng)作了一部移民長篇紀實小說,并把書稿拿給他看。文友接住書稿,隨即坐下看了開頭的篇章,又看了結(jié)尾,看罷結(jié)尾又翻看了中間的篇章,看的很仔細,看的很認真。看罷他“哎呀”一聲說:“不錯呀,南陽有個作家群,真名不虛傳呀?!闭f到這兒,他手指點著我,“這回你可弄了個大東西,不是說篇幅大,文字多,而是從結(jié)構(gòu)布局謀篇到故事語言情節(jié)和人物描寫,都可謂大手筆大制作。尤其你的語言生活化強,鄉(xiāng)土味濃,很接地氣。哎,對了,你們南陽作家群里有個喬典運,他的小說鄉(xiāng)土味就很濃,你給他很熟吧?”剛才文友說南陽有個作家群,我自責(zé)、自怨的唏噓、嘆息已滿腔欲噴?,F(xiàn)在聽文友一提喬典運仨字,再也抑制不住滿腔的自責(zé)、自怨、唏噓、嘆息,連同與老喬那次與會同屋以及老喬如何簽字簽名和我不慎把簽字單丟失等一股腦對文友噴了出來。本來是我自然不自然的自我抱怨發(fā)泄,而文友卻把這當(dāng)成了我的資歷,也當(dāng)成了他和我交往的榮耀。不僅當(dāng)天晚上給我來了個二次接風(fēng),文友還特邀縣政協(xié)主席、縣委宣傳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長和該縣三任文化局長作陪。不僅把我讓到上位,并沖我作家作家的叫著敬酒。見他們真把我當(dāng)大作家,當(dāng)老喬的真?zhèn)鞯茏友瞿焦ЬS,我一個搞民間文學(xué)編故事的,因聽說我能和老喬一起與會,并能和老喬一屋同住,不僅把我與南陽作家群拉到一個起跑線上看待,并且作家作家的尊稱我,把我弄得不是單單的受寵若驚,而且有著一種欺世盜名的負罪感和愧疚感。盡管我曾幾次欲給大家解釋說自己不是作家,是個寫故事的,可總是剛說出不是二字,人家總是用“不要謙虛,作家也要喝酒!”“是啊,李白還斗酒詩百篇呢。喝酒喝酒!”的話,把我后邊的話堵回嘴里……
那天晚上我喝大了,我也由此增添了欺世盜名的負罪感和愧疚感。雖說我和老喬與會同屋并給我簽字及不慎把簽字單丟失的事,不是我故意拉虎皮張揚炫耀,而是自然不自然唏噓、嘆息地自責(zé)、自愧的抱怨,但卻讓我背負一種欺世盜名的重負,盡管這事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但那欺世盜名的負罪感和愧疚感,卻讓我迄今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