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離開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特別想寫一篇文字來懷念她。記憶中的外婆有“三怕”——怕雷電，怕乞丐，怕暖爐。你可別說，第一次聽到外婆有這些癖好的人，還以為她是個返老還童的孩子呢。
　　 要說怕雷電這還情有可原，因為雷電不僅聲音超級嚇人，而且倘若防范不當，確實可能對人們的日常生活造成難以估量的傷害。記得小時候，但凡夜晚聽到雷聲隆隆，不論是響聲震撼心扉的落地雷，還是久久盤旋在云層中不敢主動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的空心雷，總能看見外婆將她的腦袋縮進被窩里，或是用雙手將耳朵捂得嚴嚴實實。我至今不清楚外婆怕雷電這件事情背后的核心原因，她到底是怕打雷時那震耳欲聾的聲音，還是害怕那一瞬間就能墜落地面的刺眼閃電，那時的我只是單純地想笑話外婆，并沒有那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多年以后，當我回想往事，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個害怕閃電和打雷的膽小鬼，即便過了而立之年，每逢想起民間傳說的關(guān)于雷雨天氣某某人物離奇死亡的意外事件，在那個陰沉沉的夜晚，不覺會令人毛骨悚然。
　　 外婆對待乞丐是熱情的，只是這種沒有任何排斥情緒的熱情，似乎有些超出了我們普通人理解的范疇。我一直沒有讀清楚外婆是真的害怕乞丐，還是對他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同情心。她遇見乞丐時，從懷里掏錢的爽快程度，那種絲毫沒有嫌棄的表情，令你無法將她與周圍的蕓蕓眾生聯(lián)系起來。在當時的我看來，外婆抽屜里的零錢似乎是提前給那些流浪漢準備好的，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你絕對想不到她的慷慨和包容的心境。
　　 相比于前兩者而言，我至今最可以理解的是外婆對暖爐的抵觸情緒。暖爐是我們這些生活在江南小城的人們，在寒冷的冬季最常用的取暖工具，因為當時的老房子并沒有空調(diào)和取暖器等現(xiàn)代化設(shè)備，暖爐的出現(xiàn)解決了人們居家生活中御寒保暖的問題。暖爐的使用方法很簡單，將水壺里燒得滾燙的熱水裝進那只鐵制的圓形容器，擰緊塞子，然后置于被窩里或貼身的部位取暖。為了避免沸水燙傷身體，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在暖爐的外層加一只保護套，針線編織的或羊毛絨加工的都有。有了這層保護套，不論將暖爐靠在身體的哪個部位，都不會燙傷了。
　　 獨自睡覺的外婆固然是需要暖爐陪伴她度過漫漫長夜的，只不過“固執(zhí)己見”的外婆由于這只暖爐，和我的父母產(chǎn)生了不小的矛盾，至于這樣的固執(zhí)是對是錯，我想任何人也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
　　 每晚睡覺前，外婆總會將裝滿熱水的暖爐謹慎地放進被窩里，暖爐里的熱水有時是她自己燒的，有時是我父親燒的。外婆上床睡覺通常比較早，老年人嘛，又不看電視，又沒有娛樂活動，早點睡覺也是正常的?？墒峭馄潘X有個不好的習(xí)慣，她會很早地將擱置在腳底的暖爐從被窩里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將它擺在床邊的柜子上。有時暖爐只使用了一個多鐘頭，有時用了兩個多鐘頭，反正不管怎么說，外婆是不會將暖爐放在身邊陪著她入睡的。
　　 起初我們都以為是那暖爐里的熱水涼得快，父親還在琢磨著是不是暖爐的保溫效果不理想，或是熱水沒有完全煮沸，導(dǎo)致外婆覺得冷了才將爐子拿到被窩外面?？墒呛髞?，有天他去外婆房間里，將那放在柜子上的暖爐用手掌一碰，老天唉，暖爐里的水還是滾燙滾燙的。這么說來，難道是外婆故意和我們作對，還是她對那使用了十幾年的暖爐心生不滿？
　　 “媽，干嘛把暖爐拿出來呀？”
　　 “我不用了啊?！?br />　　 “為什么不用？里面的水還是熱的。”
　　 “我知道是熱的啊?！?br />　　 “知道熱的你還拿出來？”
　　 接著便是一陣沉默，外婆好像感到理虧了。她像一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的孩子，在家長們面前紅著臉。
　　 我看見父親將暖爐重新塞進了外婆的被窩里，并囑咐她不要再拿出來了。然而好景不長，僅僅過了幾十分鐘，外婆的暖爐又離開了她的被窩。
　　 接下來的好多天幾乎如此，為了這只“受盡磨難”、令人心疼的暖爐，父親和外婆的對話在原本平靜的家庭氛圍中此起彼伏。不知道的鄰居還以為咱家是因為某些解不開的矛盾而爭吵呢。我猜測外婆可能從很早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只是我們?nèi)胰藳]有察覺罷了。為了讓外婆“聽話”，不要在天亮前將暖爐拿出被窩，我和父母輪番充當調(diào)解員，反復(fù)向外婆講述那些連小學(xué)生都懂的大道理，譬如我們家燒熱水是很不方便的啦，燒一壺開水需要浪費多少多少柴火啦，反正能講的道理都講了。外婆表面上不反駁不贊同，好像有點委屈的樣子，實際上我們講的東西她一概沒有聽進去，依然我行我素地將那只暖爐從尚未烘透的被窩里拿到外面，似乎有意和家里的某個人過不去。
　　 伴隨著暖爐的爭吵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日子里，沒有人去關(guān)注外婆的內(nèi)心世界，或許說得苛刻一點，沒有人想到要去關(guān)注外婆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都想當然地認為外婆之所以那么淘氣是由于她患上了老年癡呆，卻沒人愿意坐到她身旁，花點時間傾聽她心里真實聲音。
　　 后來的某個白天，不記得外婆是坐在藤椅上還是坐在床邊，我剛寫完功課閑著無事時便想起和外婆聊聊暖爐的事情。我說，外婆你害怕雷電，我理解，害怕乞丐，我也能理解，但是害怕暖爐，我不理解。
　　 外婆終于耐心地給我講述了她的顧慮。三十年前，還住在另一所老宅子里的她，無意間聽到了一則令她震驚的事故。她的一位女鄰居在某個深夜睡覺時，被屋子里點燃的火爐活活燒死。據(jù)說當時也是冬天的晚上烤火取暖，失誤的是女鄰居在入睡前沒有將燃燒的火爐熄滅。
　　 我將外婆的原話轉(zhuǎn)述給父母，父親又一次扮演了調(diào)解員的角色。他告訴外婆，六十年代那會家家戶戶用的是火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火爐了，他給她準備的是裝熱水的暖爐。暖爐不會起火，父親和外婆又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暖爐里面裝的是熱水，暖爐不會著火。
　　 外婆仿佛聽懂了這話的意思，可是接下來她的操作仍然是那么固執(zhí)己見，讓我和父母欲罷不能。在她逐年衰退的記憶里，床上的暖爐就是當年那個燃燒的火爐，那么無情，那么令人痛徹心扉，仿佛再高規(guī)格的謹小慎微都無法將災(zāi)難與自己分開。不是今天暖爐的進化失敗了，而是我記憶里的外婆的思維固定了。
　　 圍繞著暖爐的矛盾仍在這個家庭里上演著，我知道這是沒辦法避免的戲劇。這世界上總有那么一群人，喜歡睜大眼睛過日子，凡事都愛跟別人計較，讓自己心兒受累。殊不知，當這些壞情緒在身邊縈繞時，人間最美的風景已經(jīng)從他的視野中悄悄地流逝。
　　 2024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