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小縣城，長期生活在小縣城。如果說，小縣城是一個坐標系的話，我就是這個坐標系里某一象限的一個點。
　　 我工作的點，除了中間有兩年在縣城南郊，其他時間，都在縣城里。我居住的點，曾變生幾次近距離移動，從老縣城內(nèi)東門里三彎巷移到東關外育英巷，再從育英巷移到城南光明胡同，然后，再往南移，移到園丁小區(qū)，至今，移到了縣城最西端本來屬于葛莊楊樓的地盤——因此，我夫人曾說，“咱住鄉(xiāng)下來啦”——隨著小縣城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這里如今也屬于縣城界域之內(nèi)。移來移去，我都在小縣城這個坐標系里游蕩。
　　 我生命的根，扎在這個坐標系里。在這個坐標系里，即使有近距離移動，畢竟都在我再熟悉不過的區(qū)域之內(nèi)。即使隨著城市建設的發(fā)展，小縣城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是，這里有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親人親戚的身影，朋友同學的身影，左鄰右舍的身影，同事的身影，學生的身影，交往不多卻熟悉面孔的好多人的身影。有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小胡同的味道，小河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更有家常飯菜的味道，有臧家鹵煮豬雜碎靳家香腸李家粉肚孫家胡辣湯陳家豆腐腦傅家涼粉的味道。我與這座小縣城，有難以割舍的緣分。
　　 年輕時，我就不安心于在這個坐標系里紋絲不動。我不甘心于像一顆永遠不動一下的螺絲釘一樣，生銹在這個坐標系的某個象限的某一點上。也不甘心像一只青蛙一樣，趴在井底，仰望井口的一片藍天，覺得天就是這么大。
　　 我的不甘心，不是因為我嫌棄它。我生在這里，這就是我的宿命。宿命，是人一生中的狗皮膏藥，粘在身上，永遠揭不掉。我不是因為它是我狗皮膏藥一樣的宿命，就格外嫌棄它。我想離開它，是因為我知道，是雄鷹，就要在萬里長空翱翔；好男兒，志在四方。這是一個正常男人再正常不過的想法，退一步說，是一個有理想的男子漢的正常追求。
　　 我動過好多次要跳出這個坐標系的念頭。
　　
　　 二
　　 高中未畢業(yè)，同班就有好幾位同學，穿上嶄新的綠軍裝，風風光光，奔赴遠方。后來，好幾個，都提了干。其中一位提了干的，給我寫信說，“憑你的寫作水平，你要是當兵，肯定能很快提干。”
　　 我知道，提了干，生活坐標系將會廣闊許多。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廣闊的天地里，才會大有作為。我在心里真是羨慕死了。羨慕終歸是羨慕，卻無法成為現(xiàn)實。
　　 當時，特別注重家庭出身，我的爺爺曾被打成右派，我的爹爹曾因民國時期上過簡易師范被無端懷疑參加過國民黨，我姥爺家是富農(nóng)成分。這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家庭出身的灰色背景，都注定了我只能被邊緣化，都注定了我只能老老實實蜷縮在小縣城這個坐標系里，做池中魚籠中鳥，在黃土地上摸爬滾打。
　　 殘酷的現(xiàn)實，讓我不得不非常悲觀地認為，這就是我的宿命。
　　
　　 三
　　 1977年，天地翻覆，鄧公立志改革，一個重要決策，就是恢復高考。參加高考，如果考上了，就可以鯉魚跳龍門，我生活的坐標系，就有向外拓展的可能，我就可以像李白那樣，“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扶搖直上九萬里”。所以，我欣喜若狂。
　　 從國家發(fā)布消息，到正式考試，只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個月里，我找來一些高中課本和資料，苦苦閱讀，反復背誦，做了很多練習題。
　　 那時，我在縣化肥廠當亦工亦農(nóng)合同工?；謴透呖嫉南l(fā)布之前，我剛剛在廠里最醒目的地方貼了一張大字報，內(nèi)容是，我要“百日獻工休”。
　　 所謂“百日獻工休”，是在一百天獻出自己每周一天的休息時間，堅持上崗工作。我這樣做，是響應廠領導提出的“大干第四季度，爭取生產(chǎn)化肥XXX萬噸”的號召，是第一個跳出來，充當積極分子。第一個，格外引人注目。第一個，格外討領導喜歡。廠領導在全場職工大會上隆重表揚了我，我覺得自己格外光鮮。
　　 沒曾想，格外光鮮，轉(zhuǎn)眼之間，成了給自己下的套兒。有了“百日獻工休”那振臂一呼，要參加高考，就讓我沒了底氣。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問廠長，“我可不可以參加高考？”
　　 廠長倒是滿臉微笑，爽快應允。而我，畫蛇添足，又在廠長面前拍著胸脯表態(tài)，“除了高考那幾天，平時，我一定還要把‘百日獻工休’堅持下去?！?br />　　 我這樣表態(tài)，是覺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再難收回。我這樣表態(tài)，覺得自己頗有君子之風。
　　 君子之風，又讓我給自己劃了一座地牢，下了一道“緊箍咒”。所以，我復習功課，從來沒有找一個老師輔導，沒有走進學校上過一節(jié)課。全是憑著自己的感覺，“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八小時之外，睡三四個小時，其他時間，都用來復習。臨近考試那幾天，在工作崗位上，偷偷將課本和資料帶進去，稍微有了空閑時間，就偷偷瞄幾眼。
　　 正式高考第一天，我上后夜班，該早晨八點下班。七點，我請了一個小時的假，去參加高考。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寒氣逼人，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哆哆嗦嗦，騎向考場。后面兩天，依然照常上后夜班。
　　 高考成績公布了，我的分數(shù)，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十幾分，這個成績并不理想。并不理想的成績，是我自作自受。要是我去學校復習，聽老師輔導，一定會提高成績。我有些后悔，后悔又不敢對別人說，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心里還存著美好幻想：過了十幾分，總得錄取個學校。
　　 哪想到，幻想終歸是幻想。到正式錄取，上面有人看我們地區(qū)的考生成績好，覺得不應該，全省最落后的地區(qū)，怎么能考這么好的成績？某位領導一拍腦袋，把這個地區(qū)的錄取成績往上提十幾分。這一提，我的幻想就成了肥皂泡。直到該錄取的都錄取了，我依然名落孫山。
　　 我沮喪好久，心里平添濃重的自卑感，看見被高校錄取的人，大老遠，躲著走。
　　 轉(zhuǎn)眼間，到了1978年7月，我又參加了一次高考，依然是盲人騎瞎馬，依然是工余時間復習功課，成績下來，依然是高于錄取分數(shù)線十幾分。
　　 好在，這一次，幻想終歸成為現(xiàn)實，被某一?？茖W校錄取。上?？茖W校，意味著畢業(yè)還得打道回原籍。心里有七分的煩惱，卻還有三分喜悅。即使上?？?，畢了業(yè)，也能吃國糧，拿工資，徹底擺脫農(nóng)民身份，這就相當于鯉魚跳龍門了，咋說，都是好事兒。
　　
　　 四
　　 臨近?？飘厴I(yè)，一件喜訊，陡然而降。上面要從我們這一屆畢業(yè)生里，挑出幾個學生去西藏。
　　 去西藏也好啊，雖然條件艱苦，也總算能跳出小縣城，到“世界屋脊”去，一動不動，腳下也比憋在小縣城要高四千米左右。稍微一動，也許就能一飛沖天。我趕緊寫申請，申請去西藏。
　　 因為要挑選去西藏的畢業(yè)生，我們那一屆，推遲好幾天才畢業(yè)。最終，將名額限定在理科，我是學中文的，自然被排除在外。學校從物理系和化學系挑了一男一女，讓他們?nèi)チ宋鞑?。他倆是大齡青年，又在熱戀中，到那里，組建一個家庭，解決了兩地分居的難題，還省一間住房，兩全其美。
　　 他們兩全其美，我卻只能回歸小縣城，到我的高中母校當老師。學校離我家很近，大概二三百米的樣子，沿著一條小巷，可以直達學校南門，每日里，兩點一線，來來往往，教了三四年書，不甘于一直憋屈在小縣城里的欲念，常常在心底蠢蠢欲動。
　　
　　 五
　　 轉(zhuǎn)眼之間，又是天賜良機，我們縣教育局，要挑選高中語文老師去西藏。當時，我就是高中語文老師。我聽說了，馬上找學校楊校長，要報名。楊校長笑瞇瞇地告訴我，“學校還要重點培養(yǎng)你呢，你就不要參合這事了。”
　　 我打定了主意，纏著楊校長。楊校長無奈，答應我去報名試一試。到教育局報了名。等了好些天，結果，一個二中的語文老師去了，我依然夢碎成泡。
　　 夢碎成泡，并不意味著絕望。想走出去的念頭，還在我心里潛滋暗長。我曾經(jīng)對我的同事們私下說，“我不想在一個地方，像一頭驢一樣，沿著一個中心圓，周而復始，循壞往復，直到老死在磨道里?！?br />　　
　　 六
　　 下一年，又是喜從天降。
　　 省教育學院要在各地招收在職教師，高中學歷起點，學歷四年，畢了業(yè)，就是本科學歷。我本來已經(jīng)?？飘厴I(yè)，還在函授著本科學歷。我在乎本科學歷，更在乎又有了一次可以走出小縣城的機會。當時，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兒，我不管不顧，又報了名，重新復習高中課程。
　　 那時的高中數(shù)學，已經(jīng)有了集合微積分等內(nèi)容，文革期間上高中的我，壓根兒沒學過這些知識點。我讓一個非常要好的數(shù)學老師輔導了幾次，毅然決然，參加了考試。結果，一考，考上了，考得最好的，竟然是數(shù)學。當時，全地區(qū)九個縣，參加中文考試的，得有好幾十個，結果，只有我和定陶的一位考上了。
　　 上了教育學院，我就奔著要考研究生的目標努力。
　　 英語，我從來沒學過，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學習，每天花在英語上的時間，都得有兩個小時以上。幾乎每篇課文，都要熟練背誦下來。課堂上，英語老師提問，總是能回答出準確答案，幾乎沒有卡過殼。課堂所學的專業(yè)，大部分已經(jīng)學過，就多進圖書館閱覽室，多看當時比較時興的新書。還經(jīng)常在?？习l(fā)表文章。一切，都為考研究生做準備?？忌涎芯可?，我才能走進大城市，走進更有發(fā)展前途的新天地。
　　 上了兩年，暑假期間，回到我執(zhí)教的學校，參加招生閱卷。有一天，學校楊校長和牛書記把我叫到校長辦公室，告訴我，“很快就要開始評職稱了，你回來吧。回來了，一定想辦法讓你評上中級，不回來，就是初級。初級和中級，工資可差多了?！?br />　　 我想考研究生的想法不敢告訴他們，只好含糊其辭，說回家跟家人商量商量?；氐郊依?，跟妻子商量，妻子不善言語，只說了一句，“你的事兒你當家?！卑亚蛱呓o了我。
　　 跟爹娘商量，我爹力主我回來，其中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即便你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在大城市工作，?。ㄎ移拮拥暮喎Q）的工作在咱們當?shù)?，又有兩個孩子，想跟你一起調(diào)動，幾乎沒有可能。你總不能長期兩地分居？”
　　 這話，深深觸動了我，讓我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過去有一句話，很流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骨干的現(xiàn)實，終于擊垮了我豐滿的理想。又加上同事們也大多勸我回來，我終于自我掐斷了我的研究生夢。向?qū)W校申請肄業(yè)，提前兩年，卷起鋪蓋，打道回到小縣城，老老實實，當起高中語文老師。
　　
　　 七
　　 時光荏苒，我的人生，從一路上坡，又跌入低谷。
　　 跌入低谷之時，有外省的私立學校向我伸出橄欖枝，邀請我去他們那里當校長。又接到北京某機構寄來的一封信，邀請我赴東南亞，當漢語教師，承諾的工資待遇很優(yōu)厚。
　　 這些，讓我動了心，不管是去外省私立學校，還是出國當漢語教師，我都可以走出小縣城，施展我的所學所能，也能在經(jīng)濟上有所改善。
　　 第一個，因為擔心丟了原來的工資而作罷。第二個，走到最后一步的時候，妻子對我說，“倆孩子，很快都要面臨畢業(yè)分配，你走了，誰來管她們的事兒，我管得了嗎？”
　　 一句話，澆滅了我急于飛出小縣城的欲望之火。只好依舊蜷縮在小縣城里，不咸不淡按部就班過日子。
　　
　　 八
　　 時間如流水，若干年過去，倆孩子找到工作了，又先后結了婚，我如釋重負，又攤上52歲就能離崗的好政策。受人邀請，像出籠的老鷹兒一樣，飛出小縣城，飛到南疆某城市，當了打工爺。
　　 西域新疆，地廣人稀，是山東省土地面積的十倍左右，既有廣袤的沙漠和戈壁灘，還有綠草融融的許多大草原，有許多條河流和湖水。從北向南，有東西走向阿爾泰、天山、阿爾金三條山脈，還有南北走向的昆侖山脈。
　　 我這只不安分的鷹，幾乎每隔兩周，就要在新疆廣袤的土地上自由飛翔。飛上天山，看一座座光禿禿的山峰層巒疊嶂，在夕陽照耀下，金光燦爛，宏偉神圣。飛到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淡水湖博斯騰湖，繞著浩瀚無垠的湖水漫步，乘著飛舟，在蘆葦蕩里穿梭，又跳進湖水里，像魚兒一樣遨游。站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的某一座高臺上，俯瞰九曲十八彎的溪流在夕陽下如銀帶曲折蜿蜒，看啃著酥油草悠閑漫步的牛馬羊，看肥碩的冷水魚在水里歡快游弋。樓蘭沒法進去，就坐著大巴，沿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和羅布泊鹽堿地之間的一條公路，走過若羌，飛臨阿爾金山下，到米蘭小鎮(zhèn)，瞻仰米蘭古城遺址。也曾到喀什，瞻仰艾提尕爾清真寺、香妃墓，逛大巴扎，夜游老城，然后，走進帕米爾高原，欣賞白沙山奇觀，仰望雄偉的冰川雪峰，漫步風云漫卷的卡拉庫勒湖。也曾走進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趴在沙梁上，審視沙粒像流水一樣緩緩流動，躺在沙地上，仰望湛藍色的天空和白云朵朵。十月里，也曾走進塔里木胡楊林，看金色的胡楊林與藍天大漠碧水融為一體，感嘆胡楊樹“一千年生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朽”的倔強的生命力。也曾到吐魯番葡萄溝，品嘗維吾爾族人現(xiàn)場摘下的新鮮葡萄；到火焰山，仰望火焰一樣顏色的光禿禿的山脈；到高昌古城，尋覓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回鶻王國都城的往日風貌；到克孜爾千佛洞，仰望懸鑿在半山峭壁上的石窟佛洞；到天山天池，看群山環(huán)繞的一汪碧水；到布爾津五彩灘，欣賞五彩斑斕的雅丹地貌美景；到烏爾禾魔鬼城，欣賞千姿百態(tài)的巖群城堡；到喀納斯，從觀魚亭俯瞰鑲嵌在崇山峻嶺之中的清澈透明碧玉般的喀納斯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