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硬幣(散文)
那天早起突然想吃外面的豆?jié){油條了,要出門了卻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好在案頭筆筒里還有一些硬幣,數(shù)了數(shù),一頓早點錢還是夠的?,F(xiàn)在花硬幣都屬于另類了,我邊吃早點邊回憶關(guān)于硬幣的點點滴滴。
一
我最早關(guān)于“分”的記憶里是父母生產(chǎn)隊勞動回來說的“幾分工”,具體“幾分工”值多少錢也早忘記了。再就是我趕上了小時候夏季串莊賣的冰棍兒是二分一支三分兩支,幼時的記憶里有為數(shù)不多爺爺給我買冰棍兒的畫面,所以特別清楚。最早的水果糖大概也是這個價格。
我在小升初的那年夏天賣過冰棍兒,當(dāng)時已經(jīng)漲到了五分、一毛、兩毛的。我騎一輛破自行車,后面馱著一個木頭保溫箱,頂著烈日在城關(guān)的大街小巷穿梭叫賣,嘴里喊的就是“大冰磚一毛兩個,還有一毛兩毛奶油的,吃著爽啊”,那年我還不滿12歲。每天的辛勞換來的多說一枚枚硬幣,回到家,顧不得疲憊,把盛錢的塑料口袋往炕頭上一倒,毛票好數(shù),扒拉到一邊。記得那時候“分幣”居多,“角幣”偏少,要是有幾枚閃著金光的五角硬幣,可高興了。數(shù)硬幣先把一樣面值的扒拉在一堆,然后計算。這種小本生意,很容易知道自己一天賺了多少錢,往往也就是三五塊錢。不過感覺快樂得不行,終于可以給這個家庭分擔(dān)一些壓力了。
我家有一個鐵罐子,父親在罐子頂部鑿出一個方孔,數(shù)完的硬幣都被我投進鐵罐子里攢起來。再多了以后就數(shù)好一塊錢,用紙卷成一個紙筒,放進一個鐵盒子里。母親說,這些錢留著我開學(xué)交學(xué)費。但開學(xué)還是沒好意帶這些硬幣去,怕被老師嫌棄。
我記得那年春節(jié),母親讓我拿上幾卷硬幣趕集去買點鞭炮,說嘣嘣窮氣、晦氣。一年中孩子就這點歡樂,日子再苦,母親也還是舍得掏錢的,何況這錢是孩子辛辛苦苦攢的。可是我那天趕集碰上了賣韭菜的,很多人在那里圍著盛菜的大柵子搶購,賣菜的有點應(yīng)接不暇。那年月才剛剛有大棚蔬菜,反季節(jié)的蔬菜屬于稀罕物。我想起母親這些日子生病,父親問她想吃啥,母親說要是能吃上一碗韭菜餃子該有多好。我知道母親說這話也是無心之說,大雪飄天的,哪有韭菜?我毅然擠進人群讓小販稱了一捆。大概是一塊多錢,可當(dāng)我拿出一捆捆的硬幣準(zhǔn)備讓他數(shù)的時候,小販不樂意了,說:“我哪有空數(shù)?不賣了!”說著要奪回我手中的韭菜。幸虧邊上的人跟著打圓場,“孩子買東西也不容易,我們等會就是……”小販才勉強收下我的硬幣。
感謝小販,更要感謝那些圍觀的人,那年春節(jié)我們吃上了鮮靈靈的韭菜肉餡的餃子,母親的病似乎一下子好轉(zhuǎn)了不少。母親說,韭菜是生發(fā)的,吃了韭菜,我的春天就提前到了。一頓韭菜餃子,對于那時我的家庭,是另一個嶄新的美好時光開啟。
二
父親是村里的獸醫(yī),我家柜子上一直放著兩個小藥箱。父親出診回來箱子里就會多一些零錢在里面。那時候我們小孩子哪有零用錢?有幾次家里大人不在,我實在饞冰棍兒或者糖塊兒了,就偷偷地從里面拿過幾次硬幣,和妹妹一起分享。前些日子和母親、妹妹說起這事兒,母親還感嘆,窮,讓我兒跟著吃苦了!
后來,父親做豆腐賣豆腐。賣豆腐有兩種收款方式,一種是吆喝里的“換豆腐哩——”里面的“換”,就是用大豆稱重按比例來換豆腐;另一種就是用錢來買。老百姓都是土里刨食,換的居多,少數(shù)現(xiàn)金也多是硬幣。所以父親每天回來也會嘩啦啦地把一堆硬幣倒在炕頭上,笑瞇瞇地讓我和妹妹數(shù)。偶爾我發(fā)現(xiàn)過幾次游戲幣,那一定是那些討厭的孩子把家人給的零錢用游戲幣換出來,趁夜色騙了父親。我問過父親,大概知道是誰那么做的嗎?父親說知道,但沒必要戳穿找麻煩。我感覺父親在姑息壞人,但沒辦法,父親就是這樣老實得有點迂腐的人。
豆腐和農(nóng)村人的生和死都緊密相連。剛出生的小孩子要睡“糧食枕頭”,給腦袋“塑性”。到了“百日”,枕頭里面的糧食必須換豆腐吃;死了人,要在棺材入殮前,在棺材板上依此擺上硬幣(以前是銅錢),擺好后,死者子女要隔一枚彈進棺材一枚,至于為什么,我問過母親,她也說不出所以然。剩下的硬幣也要用來賣豆腐,全家吃!
硬幣多了,也被我們用紙卷起來,放進鐵盒。最后家里蓋房,翻出來,統(tǒng)統(tǒng)用在了“刀刃上”。
三
剛結(jié)婚那會兒,媳婦兒和我有時候要為誰做飯,誰刷碗發(fā)生小的爭執(zhí)。后來我們就扔硬幣,猜正反面決定行動。現(xiàn)在我們都人到中年,再不會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而爭執(zhí),生活就像一架機器的齒輪,咬合得剛剛好。不過,我并非是說妻子有點懶,她是喜歡干活的人,只是用拋硬幣給日子增加有點情調(diào)而已。
媳婦兒跟我在北京的時候也攢了不少硬幣,這時候基本上都是角幣和一元硬幣了。小區(qū)北門有一個“迪亞天天”超市購物,找零錢幾乎都是硬幣。超市還長期寫著啟事,希望市民把零錢換給超市。那時候我的大兒子逐漸懂事了,零錢就由他保管,放到一個儲錢罐里面。2008年汶川地震,孩子把沉甸甸的滿滿一罐子錢捐到了災(zāi)區(qū)。再后來又?jǐn)€得也不少,一部分被我卷起來收到了一個鐵盒子里面。放到了床底下,去年打掃房間還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吃灰。
提起捐助出去的硬幣,兒子說,那份紀(jì)念永生難忘,但他也有遺憾,說硬幣太少,對救災(zāi)是杯水車薪。
這一堆硬幣里面有兩枚特殊的硬幣,是馬爾代夫的硬幣,這里面有一個故事。
大概是在2009年,公司還在起步階段,很多貨都是自己開大面包車送。那是一個周日的一早,我又從西五環(huán)靛廠庫裝了兩件紙(超2噸重),經(jīng)國家氣象局北面的大慧寺路慢悠悠地行駛,突然發(fā)現(xiàn)在路中央有一個雙肩包,再往前我都要碾上了。我趕緊下車,拿起包,眼睛望向四周,喊了幾聲這是誰的包,幾個行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車后面也傳來急促的喇叭聲。我只好把包扔在副駕駛上,先送貨。送貨地就在不遠的財經(jīng)大學(xué),卸完貨,我當(dāng)著印廠辦公室員工的面說了此事,并打開查驗。里面最顯眼的就是一部長焦索尼相機,還有幾件小孩衣物,一瓶水。我打開夾層,里面有兩枚硬幣,是從沒見過的寫著外文的那種,寫著“一”,應(yīng)該是一角吧!還有一張紙,仔細看,是一張中英文夾雜的國際匯款單,其中有手寫的“馬累”兩個字,我還是懂一點地理的,馬累是馬爾代夫首都。匯款單的最后有一個手機號,這便是唯一的線索。我沒有猶豫,直接打了過去。
電話響了一會兒才接通,對方是一個遲疑的女聲,似乎是還沒睡醒的樣子,有疲倦意。
“喂,你好,您是不是丟東西了?”我開門見山。
“丟東西?”對方提高了音調(diào),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什么時候的事?你在哪撿到的?”
“就在剛才,在氣象局北門!”我回答。
“哦……”對方似乎明白了什么,“早上我還沒出門呢,要是您撿到東西請交派出所吧,拜拜!”
我一頭霧水,馬上明白這是把我當(dāng)成詐騙了。
這時候在印廠辦公室的老李拿過相機,仔細看了看,說話了:“老田,我喜歡攝影,這款鏡頭至少值兩萬多塊錢,你可以留著玩兒,要是賣,我出五千,可以立馬給你錢……”那時候手機才剛剛有攝像功能,且攝像效果完全不能跟長焦相機比。我毫不猶豫地拒絕,“李總,咱還是先找找失主吧!”
三天后的一個早上,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個好聽的女聲。
“你好,您是前兩天撿到一個包嗎?”
“是的?!?br />
“里面有……”一樣不差,聽完我的心里如釋重負。
“那天我?guī)Ш⒆訙?zhǔn)備去動物園玩兒,肩上背著包,懷里抱著娃,到了車跟前,把包放到了車頂,然后把娃塞進車?yán)铮乙策M去了,包就遺忘在車頂了,估計車子出北門,一拐彎,就掉在地上了,被您撿到了。我今天早上到單位見同事說我特別郁悶,出門把包丟了。我的一位同事告訴我前幾天有人給她打電話了,幸好您的這個電話她沒刪,我看了打電話的時間跟我丟包的時間基本吻合,說明您是第一時間就打電話了……”
當(dāng)晚,他們夫妻帶了很多禮物來到我家,千恩萬謝的,取走了包和包內(nèi)的物品。只是那兩枚硬幣被我孩子拿出來玩耍,忘了還回去。事后,我打電話告知,對方說,就留作紀(jì)念吧!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對方的電話,后來也稀里糊涂地加了對方的微信,但基本沒有聯(lián)系。
人生有時候很奇怪,很熟悉的,往往記不清彼此的故事,陌生的,卻始終有一個故事在牽動著。我珍惜這個故事,起碼我堅守了做人的底線,那個人一定在心中會念叨她遇見了一個好人。
四
這些年,在我試圖偷懶的時候,耳邊就會出現(xiàn)七個一元硬幣砸在玻璃板上的“叮咚”聲和它們閃著亮光不停旋轉(zhuǎn)的身影。
那是在1998年入冬的時候,我初到北京已有大半年,在北京石龍公司也干了三個月,實習(xí)期滿,我?guī)缀鯖]什么業(yè)績。這個月工資只有107元,因為沒銷售積壓庫存,老板娘又扣掉我100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初來乍到的打工人,舉目無親,又能怎樣?老板娘把七個一元的硬幣砸在鋪著玻璃板的桌面上,硬幣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滴溜溜旋轉(zhuǎn)。我的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我孤單、無助、恥辱、卻又無處訴說,更不能回家。
不了解我的人說我大方,其實我這是做給別人看的。了解我的人說我摳,我接受,因為我真的在貧窮無奈的漩渦里滾過,怕了。
隨著手機支付的興起,別說硬幣,就連大額紙幣也不常用了,原來出門被稱為三件套的“手機,鑰匙,錢包”,現(xiàn)在隨著我家門鎖改成指紋的,就一部手機全搞定了。
從原始人開始用“貝殼”交易,到金屬貨幣的產(chǎn)生,再到“交子”“銀票”歷經(jīng)了幾千年,終于,在可以預(yù)見的未來,貨幣最終都要完全數(shù)字化?,F(xiàn)在,要想看到大量的硬幣,估計只有親臨寺廟的許愿池了。
我家里存放的那些硬幣是歷史的見證,會不會有朝一日我的子孫看到這亮閃閃的硬幣會感到驚異?我們正經(jīng)歷著一個大時代的落幕,新時代的到來,歷史的車輪向前,總要落下一些東西,再裝上一些新的東西。包括我們,也終有一天會被遺忘,如這閃閃的硬幣!
我兒子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留下具有文物價值的東西。他指的就是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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