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行走的半截生命(小說)
天蒙蒙亮,我一瘸一拐地磨蹭到屋門前。我推不開厚重的防盜門,想大吼大叫幾聲,最終還是不忍心吵醒奶奶,無力地坐在門前,呆望著門上橫著的冰冷的把手,它是一座我無法逾越的大山。
圓圓今天會不會還坐在老槐樹下的長椅上?圓圓總是似睡非睡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小廣場上晨練的人們,等著我一瘸一拐地走過去。
不必瞪大眼、咧著嘴驚訝于我為什么要吼幾聲,我與電影《卡拉是條狗》中的卡拉一樣是條狗。吼叫是狗的天性,就像人生氣發(fā)脾氣一樣,不會吼叫的狗,還叫狗嗎?當然,我以前的確不大喜歡吼,大不了“汪汪”叫兩聲,低眉順眼才招人喜歡。
我叫阿燦,奶奶給我起這個名字并不是寓意陽光燦爛之一條狗,是因為我當時的處境很慘,取“慘”的諧音而已。其實,我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去。人生如夢,狗生也是夢里夢外,幸福過,痛苦過。我在名叫阿燦之前叫阿健,健康的健,公的,也可以說是雄性。我體長不足尺,通體蓬松的黑毛,團團圓圓的一個球球,一對圓圓的眼睛像黑色的瑪瑙,小鼻子,尖下巴,眼神不好的人會以為是一只大刺猬跑來跑去的呢。至于我是一條什么品種的狗,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令我開心的是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對我都很好,好到一條狗在人類社會能享受到一切的好。
狗有狗語,我們犬類也是能夠溝通交流的,只是沒有人類語言豐富。比如,人類常說“幸福和災難不知道哪個先來?”我不會說這樣飽含哲理的話語,也不去操這份心,但在幸福的日子里,那個災難竟然還是先一步到來,降臨我的身上。
那天,尋常得很,也平淡得很。小姐姐帶我玩時沒拴繩子,我又喜歡跑來跑去,結果“咣當”一聲,我被一輛飛馳的汽車碾軋而過。命是保住了,但我被碾斷兩條后腿。傷口愈合后,兩條后腿彎曲著向外撇著,不能奔跑,不能跳躍,只能拖著兩腿一瘸一拐地挪著。一條狗不能跑不能跳,就不是一只完整意義上的狗,只剩下生物學上認定為還是一條狗。從人類社會學角度看我,文雅點說是殘障狗,粗魯點說就是一只廢物狗。一只失去了社會學意義的狗狗,只能“狗延殘喘”地活著。這很像一件失去使用價值,又無鑒賞意義的老物件,被拋棄是其最終的歸宿。
一個傍晚,爸爸陰沉著臉,開車拉著我跑了很遠很遠的路,遠到我懷疑是不是到了天涯海角。這是一個什么季節(jié)或是怎樣陰晴的傍晚,我都不記得了,誰會清晰地記得末日來臨的情形?誰又愿意時?;貞洸豢盎厥椎囊荒唬堪职直е易哌M一個小區(qū),那里有個小廣場,尋到廣場靠墻邊的一個干涸了的水池。他把我放到池子里,頭也不回地走了。池子最矮的地方不到一米的深度,對于以前的阿健來說,這都不叫高度。但我已經淪為殘障狗、廢物狗,根本無力跳過這個高度。我沒有吼叫,連“汪汪”都沒有,蜷縮在角落里,等待天黑下來。我想好好睡一覺,最好永遠不再醒來。
第二天一早,刺目的陽光扯開我的雙眼,我還活在不到一米的池墻下。一位晨練的阿姨發(fā)現(xiàn)了我,先是驚叫:“哇,好漂亮的一只狗狗?!?br />
接著把我從池中抱出時,又是一聲驚叫:“天呀,是一條瘸腿狗!”
她像躲避瘟疫似的,趕緊把我放在石板路上,三步并成兩步走到遠處,壓起她肥嘟嘟的腿。我迷茫地看了下周圍,廣場不是很大,鋪著灰白色的地磚,干凈整潔??繌V場一側,擺著一溜的健身器材,三三兩兩的人們快走慢跑地呵護著生命周期??繌V場西邊,聳立著三棵高大的老槐樹,虬枝傲天,綠葉繁茂。樹下,由東向西依次擺著三張長條椅子。風霜雪雨毫不留情地褪去椅子上的油漆,斑駁老舊,一根根木條嵌在椅子上,像一個正在老去的人臉上一道道褶皺。
一個中年人跑過來,嫌我礙事,把我抱到長椅子上。沒曾想,這是我唯一一次坐在長椅子上。椅子距離地面差不多一尺多高,但我無法下去,跳下去已經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證明了我還無法跳到椅子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奶奶走了過來,她不是晨練的,因為她的腿有毛病,走起路來瘸著一條腿,而且手里拎著鼓鼓的塑料袋說明是買菜去了。
奶奶站在長椅前,盯著我足足有十分鐘。一聲嘆息,說:“跟我回家吧?!?br />
奶奶在前邊一瘸一拐地走,我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挪。就這樣,我又有了新家,也有了新名字“阿燦”,開啟一段新生活。當然,在正常的狗狗和正常的人們看來,這是一段另類的生活。聽到了嗎?有人在說,這樣活著毋寧死!可我不這么想,再悲壯的死,不如卑微地活著,看看這世界,卑微者還少嗎?
既然作為生物學上還能認定我是一只狗,也就是說我還有狗性,那么自然也有被遛的需求。只是,我與那些爸爸、媽媽帶著遛著的狗不一樣,每天我都是自己遛自己。奶奶的腿不利索,不方便行走,很少出門,只遛過我兩回,就讓我自己走。每天一早,奶奶打開房門,我就挪著蹣跚的步伐開始遛自己。
我記住了奶奶給我領的路。出門向東,在一棵桑葚樹下右轉,沿小路走不多遠,下階梯就是小廣場,我被拋棄的那個地方,再右轉后直行就到自家樓下了。第一次單飛,心情很爽,盡管我無法用腳步輕盈來表達內心喜悅。撇著腿蹣跚挪到花壇邊,那里有幾簇野草開著細碎的小花,隨著輕風微微搖曳。一只流浪貓趴在花壇一角,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巴簟保逸p喚一聲,表達我的友好。它卻像受到驚嚇一般,嗖地一聲逃一樣地跑掉了。它轉身的一瞬間,我看見它的尾巴是半截的,不知道被誰剁掉一截,露著血淋淋的骨肉,我感到一陣惡心。
一只純白的小狗站在小道一旁,似乎想要和我認識一下?!巴敉簟保遗Φ叵蛩拷?,它也許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忽然,一只大手攬起小白,它的爸爸皺著眉抱著它大步走遠?!巴敉簟?,再見,我的朋友。我不甘心,一只斷腿的狗狗應該有朋友,我堅信有一天終會有朋友的,阿貓阿狗都行,它不嫌棄我丑陋,我喜歡它率真。
走到一棵木槿樹旁,是最具挑戰(zhàn)性的路段,那里有四級臺階,我需要把殘損的身子挪到臺階上。兩條后腿發(fā)不上力,只能勉強支撐著身子,爬上臺階需要兩條前腿用力扒著,就像學校里男生都會做的引體向上。我在臺階下橫向移動,不斷嘗試找到臺階最低的地方,以便以最短的高度把身子引上去。一雙大碼運動鞋從我身邊急匆匆而去,一雙細高跟鞋在我身側踏出“嗒嗒”的節(jié)奏,一雙人字拖“踢踏、踢踏”慢吞吞溜過……都說狗眼看人低,其實人眼看一只殘疾狗時,不是以高低來論,而是以斜視、側視為主。我并不抱怨這些人,伸手幫我走過臺階不是人家應盡的義務,幫你一把那是友善,不幫也是天經地義,我唯有努力引體向上。
終于爬過了臺階,我靠在灌木叢下喘一喘。清晨小區(qū)里遛狗的人真不少,爸媽帶著的居多。長發(fā)飄飄的女人蹲下身撫摸一只黃狗的頭,爸爸一臉自豪。小男孩跑著追著一只巴掌大的狗,牽狗的媽媽笑臉盈盈。“寵”這個字真好,寵愛,偏愛,得寵,早年看家護院的狗都在“寵”字的遮護下,化身高貴的寵物,家庭地位陡然上升,就像唐朝那個楊胖子“三千寵愛在一身”。我已經失去了“寵”字的庇護,倘若有人多看我一眼,都是受寵若驚。
右轉之后,到了小廣場。廣場的東邊和西邊都有一處臺階,好在都是下臺階,而且只有四五個臺階,我連滾帶爬可以順利通過。我先從東邊滾爬下來,然后沿著石板小徑打三條長椅子后邊穿過,再從西邊臺階滾爬下來,右轉直行幾十米就回家了,結束自己遛自己的過程。
太陽東升西下,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有一天,我剛從西臺階滾爬下來,就看見一輛白色的小汽車慢慢駛來。我對汽車已經形成條件反射般的恐懼,趕緊往墻角根挪,渾身哆嗦。開車的是一位漂亮姐姐,我不大會形容年輕女人的美麗,反正就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的那種。她把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茫也虐l(fā)現(xiàn)那里是畫著白線的停車位。她從車上下來,看到還在驚恐之中的我,便朝我走來,我也連忙向一邊緊挪兩步。一瞬間,她皺起眉頭,臉上劃過一絲苦澀,而我也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是一個左腿殘疾的女人。
漂亮姐姐甩了一下長發(fā),轉身,一瘸一拐地回家了。我也停止了顫栗哆嗦,回頭,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我不知道她是因疾病還是因意外落下的殘疾,但我知道她內心的苦楚與我大體一致。從來沒見過漂亮姐姐的母親晨練,但每天她會到廣場東南角扔垃圾。偶爾,與晨練的幾個女人站在老槐樹下閑聊幾句。老槐樹下有陰涼,不曬,但她們從不坐在椅子上聊天,大概是嫌棄椅子老舊,看上去臟兮兮的。其實,她們聊天的內容沒啥新意,無非是作為母親操心兒女的婚事。
“他嬸,你家姑娘長得像你,好漂亮呀?!币粋€女人邊抻著胳膊邊恭維道。
“咳,有啥用呀,誰家男孩愿意找一個瘸腿女孩作朋友?”母親嘆息道。
“要不,降低點條件,找個離異或是農村進城打工的?”另一個女人出了個主意。
“咳,那不委屈了姑娘?”母親又是一聲嘆息。
說話間,一個女人轉頭盯著我。我分辨不出那眼神是憐憫還是厭惡,連忙順著西臺階滾爬下去。人和狗一樣都是哺乳類動物,區(qū)別在于人類想得比較多。四肢健全當然是一件好事,而肢體殘缺也未必就是末路一條,不是說野百合也有春天嗎?再說,如果四肢健全而頭腦簡單不也是一種痛苦嘛。隔壁樓一樓院子里,養(yǎng)著一條“二哈”,身形碩大,孔武有力,但主人從不敢遛它。主人說了,一個不小心,它就跑丟了,找不到家。
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照例從小廣場西邊臺階上連滾帶爬時,一個黑瘦老年人跟在我后邊。幾十米回家的路,我停下三次,回頭瞧他,他也停止腳步。他肯定是在跟蹤我,我一時想不明白為什么,打劫吧,不像,誰打劫我這樣的。當我在單元門口努力地引體向上時,樓里一位爺爺走了出來。爺爺用腳托了我一下,嚷嚷道:“這么幾個臺階都爬不上了,越來越完蛋。”
我鉆進門里時,聽到黑瘦男人問道:“這是誰家的狗呀?”
爺爺回道:“樓里一個老太太撿來的狗?!?br />
“呵,還有人收養(yǎng)殘疾狗?我一直以為是只流浪狗呢?!焙谑菽腥苏f道。
“咳,老太太一個人生活,撿條狗做個伴?!睜敔斦f完就去遛彎了。
后來,我在小廣場聽到有人提起過黑瘦男人,說他是剛退休的領導,而且會寫點散文、小說什么的。他對我這么好奇,無非是要把我寫進小說里???,這世上被遺棄的、傷了殘了的狗多了去了,你能寫完嗎?就算你都寫到小說里,于狗何益,于人何益,于社會何益,這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在他的小說里我是一副怎樣的狗模狗樣。
當然,爺爺說得也不完全對。奶奶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個兒子。按照“輩分”,我該叫他“爸爸”,但我內心深處從沒認可有這樣一個“爸爸”。奶奶身體不好,糖尿病導致腿走不了路,心臟也不好。奶奶的丈夫去世得早,失去家庭頂梁柱的奶奶靠著自己每月三千塊錢的退休金生活,看病吃藥,已經很不容易了。兒子原本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偏又遭遇媳婦跟人跑了。離婚后就破罐子破摔,喝酒打麻將,沒錢了就回家找奶奶要。奶奶一時拿不出錢來的時候,他就罵罵咧咧,嫌這個家啥也沒有。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就拍著自己瘸著的那條腿,嘆息著說自己就是個老廢物,都不如前樓的李大爺,人家還能揀破爛換點錢。可我不這么想,看著“爸爸”粗胳膊大腿的,干點啥不好?看來腦殘要比肢殘恐怖得多,當今社會像“爸爸”這樣身體強健而腦力不足的人占比不能說少,我是這么想的。
春天來的時候,小區(qū)里紅白相間的薔薇花開成一片。清晨,我百無聊賴地遛著自己,滾下東臺階,正準備滾下西臺階時,我看到老槐樹下的長椅上趴著一只小母狗。褐黃色的卷毛,耷拉著一對圓圓的耳朵,尾巴被她爸爸修成一個小絨球,太可愛了。我趕緊挪過去,蹲在長椅前,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她的爸爸在不遠處正忙著練習深蹲。
我扶著椅子邊緣,聞聞她的頭,用舌頭舔舔她的臉,她很安順。我想爬到椅子上,與她趴在一起,可我無論怎么嘗試,都到不了椅子上。我急得用前爪撓著椅子,椅子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聲音越急迫,我就越徒勞。圓圓的爸爸鍛煉結束時,看了我一眼,一臉不屑,然后把圓圓從長椅子上抱起,走了十多步,又把圓圓放到地上。圓圓扭著屁股,拽噠拽噠地向廣場東走去。我努力地挪動軀體向東追去,卻無法跟上健康的腳步。人類常說一個詞“身殘志堅”,其實當身殘的時候,志堅就幾近一張空頭支票。
我返身回到老槐樹下,無力地坐在椅子下的瓷磚地上,呆呆地看著圓圓趴過的長椅子。我想這是一只雄性狗狗的求偶渴望,也是一只殘疾狗勇敢追求愛情的起始。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我成為老槐樹下的思想者,愛情到來時品味幸福的癡心人,竟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奶奶蹣跚地走過來,她是見我沒有在既定的時間里回家,沿途找尋到這里。奶奶大聲吼我:“你傻嗎?呆在這里干嘛?”我沒出聲,默默起身,滾爬下西臺階,一瘸一拐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