瘡，屬于皮膚性疾病的范疇，癰、疽、疔、癤的總稱。在古時，也有民生疾苦之意，譬如晚唐的一首詩“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痹谇楦蟹矫妫小八贾翗O，心瘡也。”之說，因用情至深，相思瘡蔓延，傷其骨，損其魂。
　　
　　 一、姥姥臉上的不速之客
　　 在我記憶里，姥姥臉上的瘡大概出現(xiàn)于她六十歲左右。當(dāng)時只是在鼻翼和臉頰中間，有個類似于大粉刺的疙瘩（在老家，身上長的水包小疙瘩，都會稱為“小瘡兒”）。
　　 姥姥雖然個子不高，背有點駝，但是個很注重形象的農(nóng)村老婦。因兒孫眾多，做每頓飯都像是置辦一桌宴席，繁重的家務(wù)并不影響她的精致。雖然每天圍著鍋灶轉(zhuǎn)，但穿衣甚是整潔，就連穿戴的花圍裙，日日干凈如新。
　　 可想而知，這么注重形象的一個人，怎么受得了臉上的瑕疵。后來聽母親說，姥姥閑下來時就想盡辦法把這個小瘡弄下來。當(dāng)時她也找過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大夫把它面診為“黃面瘡”醫(yī)學(xué)上稱為“黃皮瘡”“膿皰瘡”。等它破了之后涂點藥粉，不出幾日也就痊愈了。但姥姥臉上的小瘡，卻是個頑固派。姥姥把它摳破之后，非但沒有痊愈，反而反反復(fù)復(fù)，讓她苦不堪言?，F(xiàn)在想來，或許當(dāng)時姥姥不主動招惹它，應(yīng)該不會給后期造成太大困擾。但姥姥雖然慈祥溫和也是個倔脾氣。從此，她與小瘡的戰(zhàn)斗變成了一場持久戰(zhàn)。
　　 姥姥逐漸年老體衰，但她的對手卻越來越強大。從綠豆大小長到黃豆大小，再長大豌豆大小。我上高中時，姥姥臉上的瘡已擴展到拇指肚大小，并且成了我對她記憶里最深的標(biāo)簽。雖然姥姥去世多年，每當(dāng)想到她的面影，首先出現(xiàn)的竟是這個小瘡。它不再像是一個患處，倒像是姥姥慈祥面容的代表。
　　 姥姥生有六個兒女，四個男孩，兩個女孩。共有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十四人。小時候，因農(nóng)活繁忙，所有表兄妹除了四舅家兩個孩子出生晚，其他基本都在她跟前長大。大姨家兩個女兒也在姥姥家住到上學(xué)才離開，我與小妹一般只有周末寒暑假才住姥姥家。
　　 當(dāng)時吃飯場景可想而知，光孩子就滿滿一大桌。雖然孩子多，但大家都守規(guī)矩，每次菜端上來，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著大人一起開飯。姥姥的廚藝很好，不管炒什么菜都特別的好吃，即使炒個素茄子，都有一種特殊的香味。至今沒有再吃到過那種味道。
　　
　　 二、心頭瘡傷結(jié)成疤
　　 等到我談婚論嫁的年齡，姥姥臉上的瘡差不多有雞蛋大小。雖然每天都用藥抑制，但還是經(jīng)常會有膿血悄悄流下來。在這種情況下，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人對姥姥有嫌棄之意。
　　 還記得我第一次領(lǐng)著女朋友（妻子）回家，回家路上，剛好碰到姥爺載著姥姥趕集回來。當(dāng)女朋友叫了一聲“姥姥”，姥姥臉上洋溢著說不出的喜悅。我邀請她去家里，但被她拒絕了。后來聽母親說。她怕自己臉上的瘡，嚇到未來的外孫媳婦，并一再囑咐母親說：“可別讓冬陽錯過這個女孩兒，就咱家冬陽能找到這么漂亮的媳婦，那可是祖墳上冒青煙兒了，你可得看好了?！?br />　　 姥姥確實沒有看錯，她看中的外孫媳婦確實是千里挑一，不！萬里挑一的好女孩兒。因為后來每次去姥姥家，愛人非但不嫌棄她，并會主動幫她收拾家務(wù)，做飯，收拾碗筷。姥姥總是有意地側(cè)過臉避著她。我安慰姥姥道。
　　 “沒事兒，姥娘，她才不害怕你呢。我都跟她說了，俺姥娘是天下最好的人，就連這小瘡都喜歡她。”說到這里，姥姥盡力控制她僵硬的臉笑了起來。從此，不再刻意躲著外孫媳婦，并且心滿意足地看著她收拾東西，一次次站起來想幫忙，一次次被我妻子按在座位上。
　　 幾年后，姥姥臉上的瘡傷越來越大。母親也沒少帶她尋找名醫(yī)，也用盡了各種藥以及偏方，但最后結(jié)果都不盡人意。后來母親告訴我，姥姥得的可不是普通的黃皮瘡，而是“皮膚基層癌”。得病初期，一是家庭條件貧困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再就是姥姥對它的一次次強制清除，導(dǎo)致病灶加深形成癌變。
　　 人在年輕時，對死亡沒有太大的感觸。越是上了年齡越反而怕死。姥姥晚年就是這樣，雖然沒有人告訴她得的是癌癥，但她自己卻越來越害怕。總埋怨家里人不給她看病，從而還導(dǎo)致大姨不滿。大姨給她買的云南白藥好幾百一小瓶，大醫(yī)院小醫(yī)院也沒少去，偏方也用了那么多，大家也都盡力了。
　　 受不了姥姥軟磨硬泡，后來小舅和母親還是帶她去了省二院。她竟主動要求動手術(shù)，但醫(yī)生看了她的年齡以及臉上的狀況，婉拒了她。并私下告訴母親，不是不給她動手術(shù)，是怕她這么大年齡了下不來手術(shù)臺。雖然只是在臉上，但手術(shù)中需要把她臉上所有癌變的肉刮掉，重新植皮。就算手術(shù)成功，臉上好了，作為皮膚基層癌一定還會在別的地方出現(xiàn)，所以真沒有做手術(shù)的必要。”
　　 就這樣，在省城醫(yī)生的安慰下，姥姥也算平靜了一段時間。后來又不知道在哪里聽信，有人能給她治好，又嘟囔著繼續(xù)去看。當(dāng)母親給那邊醫(yī)生打去電話并質(zhì)問他。
　　 “你真得能給俺娘看好嗎？如果保證真能看好，俺就領(lǐng)著她去?！?br />　　 醫(yī)生支支吾吾地說：“我也只是安慰一下老年人。她的病不可能看好的，我更不可能給你保證?！彪S后母親讓姥姥接聽，姥姥這才半信半疑消停下來。其實晚年的姥姥，臉上的瘡只不過是一種顯現(xiàn)形式罷了。真正困擾她的，是內(nèi)心對死亡的恐懼。
　　
　　 三、暗瘡滋生，久難平
　　 瘡，有明有暗，它更像是當(dāng)下的一個社會現(xiàn)象。很多老年人到了晚年，并沒有我們年輕人想象得那般堅強，以為過完大半輩子的他們，會看透生死。其實不然，越是生命接近尾聲，越是想活久一點，哪怕只是卑微地活著。我一位朋友的老爹就是這樣，沒得病前，總說最不怕死了？得病后，卻改了口風(fēng)：“好死不如賴活著呢！”
　　 作為老年人，姥姥算是比較幸福的。雖然晚年受盡病痛折磨，但兒孫們都特別的孝順。她右側(cè)半張臉連同右側(cè)鼻子潰爛到能看到骨頭，右眼也因癌變蔓延而失明。一個陰陽臉，左臉雖然長滿老年斑，但很圓潤，右臉則是白白的，倒不是骨頭，而是大姨給她買的云南白藥藥粉，每天都要撒好幾遍，以保持傷口干燥外加止痛，同時抑制膿血流出，防止感染。即便這樣，我們沒人嫌棄她，如果時間寬松都會在這里吃飯。
　　 當(dāng)下很多老年人，隨著身體健康狀況日漸俱下，開始做不了工，甚至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們開始被孩子嫌棄，被留在老宅里獨自生活，孩子們則像社區(qū)員工，定期送點物資。更是有很多老人被送去養(yǎng)老院，在本該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被迫來到陌生的地方和一幫陌生的人，孤獨終老。
　　 長在他們身上的瘡，恐怕要比姥姥的瘡疼百倍。姥姥的瘡生在臉上可以看到，而他們的瘡生在骨肉里，生在心里。他們曾經(jīng)都是家里的頂梁柱，曾經(jīng)不惜一切為這個家默默付出，把自己的一生給了孩子，但最后卻像一個被人嫌棄“瘡痂”。
　　
　　 四、姥姥去世，我心中的瘡生根發(fā)芽
　　 2015年初冬的一個夜晚，大舅打來電話，說讓母親快點兒去看看姥姥。我心頭一緊，心想是不是姥姥……隨后我和母親趕到姥姥家。村里醫(yī)生已經(jīng)到了，姥姥只是一時迷糊好了很多，我心里也放松很多?？蠢牙押芴撊?，醫(yī)生決定給她注射個小針。
　　 明晃晃的針頭在昏黃的燈光里，異常刺眼。當(dāng)他掀起姥姥的被子去打針時，我看到姥姥兩條腿半蜷縮著骨瘦如柴，幾乎都看不到肉，像兩截干枯的樹枝。當(dāng)醫(yī)生把針扎在姥姥身上，只聽到姥姥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我淚如雨下。我在心里問自己，這么長的針頭扎進了哪里？
　　 看姥姥安全后，我和母親準(zhǔn)備回家。姥姥虛弱地擠出一句“你娘倆路上慢點兒?！蔽遗褐浦约旱那榫w，回應(yīng)了一句。沒想到這竟是和姥姥說得最后一句話。
　　 幾天后的農(nóng)歷十月一“寒衣節(jié)”，也被稱為三大鬼節(jié)之一。我在店里忙碌著，母親打來電話說姥姥去世了。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我放下手里的活，開車奔向姥姥家。一路上，眼淚一次次模糊我的雙眼，令我不得不一次次把車速降下來。
　　 我下車走在曾經(jīng)熟悉的胡同里，感到無比的寒冷。我跪倒在姥姥靈堂前，泣不成聲，看著姥姥的遺體，我一次又一次地盤問母親“為什么沒打急救電話，為什么沒讓醫(yī)生來確認(rèn)一下，為什么沒嘗試著再救一救？”
　　 母親抽泣著嘟囔道。
　　 “唉……我叫了一娘，你姥姥只哼了一聲就走了，沒怎么受罪，也算有福。”
　　 為姥姥守靈期間，姥爺突然闖進靈堂，一臉疑惑地問：“你們都在干什么呢？怎么這么多白布？”當(dāng)時的姥爺?shù)昧死夏臧V呆，大姨問他：“大爺，你知道俺娘去干什么了嗎？”
　　 姥爺傻傻地說：“你娘還能干什么去，那不就在西屋做針線活嗎？”
　　 一家人聽完，泣不成聲。
　　 姥姥火化的那天早晨，我看著靈堂隔壁睡覺的姥爺，內(nèi)心感慨萬分，心想。
　　 “姥爺，你還在睡？陪伴你一輩子的老伴兒，一會兒就要被拉去火化了，你的妻子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br />　　 或許，姥爺是幸運的。在他摯愛離去的時候，他因老年癡呆關(guān)閉了與外界的通道，讓姥姥還活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