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太陽城的春天(小說)
任芬芳記得那年閏八月,即農(nóng)歷有兩個八月:前八月與后八月。仔細推算一番,確定那年是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五年農(nóng)歷乙亥年,是豬年,閏八月。前八月十八,是公歷九月十二,任芬芳帶著父親,帶著妹妹,坐著解放牌大卡車,幸福地喬遷到太陽城。
任芬芳的丈夫闞乾坤站在汽車斗子里扶著家具。說是家具,就是一組兩個壁櫥,一張雙人床,一張大方桌,一對椅子,六個小方凳子,一臺海爾洗衣機,一臺二十一英寸的福日牌大肚子電視機。這些家當在車斗子里半滿不淺的。
另外兩張單人床,,闞乾坤說已經(jīng)買了安置好了。租的房子在西港小漁村,距離軍分區(qū)只有八里路。那時西港一帶還沒通公交車,打的也不是很方便,摩托車也沒有普及,大多數(shù)靠騎自行車出行。
那天的陽光很好。暖洋洋的日光令人感到周身熨帖。那時節(jié)早已立秋,一九九五年的立秋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三、公歷八月八號。立秋后,天空更加高遠,空氣更加清爽,有些草木顯現(xiàn)滄桑之態(tài),有些花草在秋日里反而來了精神,沿途隨處可見的是積極呼吁的喜鵲。喜鵲們或成雙成對在樹上唱歌,或三五成群在地上跳蹦蹦舞,叫人心情舒暢。任芬芳坐在車頭中,左邊是妹妹,右邊是父親。啟程后司機放上磁帶,歌聲就彌漫開來。任芬芳一聽是《大阪城的姑娘》,這首歌任芬芳相當熟悉,她會唱。歌詞這樣唱道:“帶著你的嫁妝,唱著你的歌兒,坐著那馬車來!”任芬芳覺得歌的意境與自己當下的光景有些類似。只是如果歌唱應該是“帶著你的父親,帶著你的妹妹,坐著那解放大卡車來。”任芬芳不由得暗自發(fā)笑。她想一想唱自己的歌最好還應該加一句:帶著你的孩子。因為任芬芳身懷有孕即將面臨分娩。
任芬芳帶著父親屬于情不得已,帶著妹妹則實在有些勉強。她始終對妹妹有幾分怨懟。
父親任仁善得病時任芬芳還沒有找對象。好似是秋冬換季時候,有一天她正在上課講《前赤壁賦》,突然妹妹來找她,說父親心口疼,疼的相當厲害。她三句并做兩句講,快速結(jié)束了講課,找人看著班,就和妹妹送父親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值班醫(yī)生叫王春。王春醫(yī)生問診很仔細,問吃的什么,有什么癥狀,什么感覺。父親已經(jīng)顧不得陳情病前狀況。任芬芳與妹妹任秀芳代替父親一一回答。從周日開始,任善仁一天三頓吃的都是羊油蘿卜死面大包子;任善仁插了一句:周一拔芹菜的時候被涼風灌著了,胃隱隱約約疼,吃了黃連素與胃舒平,癥狀有點緩解。任秀芳繼續(xù)告訴王春醫(yī)生父親的情況,一陣陣的胸口發(fā)悶,就像被人猛搗幾拳。今天是周三,從早上一直覺得胸口堵了什么東西,下午三點忽然前胸針刺狀疼痛,兩條腿幾乎無力站立。心情一陣一陣地煩躁,左側(cè)肋骨有一種擠壓的感覺,頭腦有些眩暈。
王春醫(yī)生說,大概是心肌梗死,趕快去縣醫(yī)院!咱這鄉(xiāng)醫(yī)院值班人員少,唯一的一臺心電圖機器還壞了。任芬芳說,我父親是胃疼,他有老胃病,平時經(jīng)常犯。王春醫(yī)生忽然很生氣,大聲責問任芬芳“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王春醫(yī)生見任芬芳還是心存疑惑,就沒有好氣地說,不趕快去縣醫(yī)院,你就等著喊爺(哭爹)吧!任芬芳想讓父親就近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就醫(yī),她還想與王春醫(yī)生理論一番,可是望見父親已經(jīng)雙手抱在胸前痛苦地蹲在地上了,不敢耽擱,趕快讓妹妹任秀芳推來自行車,她把父親扶上自行車,父女們趕往縣城大醫(yī)院。
一個推著一個扶著,車速很慢很慢。任芬芳與妹妹任秀芳一心想著快去縣醫(yī)院,心里越急好像走的越慢。姊妹約定一齊用力提速,可是到了大湖橋頭的時候,自行車后胎突然爆了,父親一趔趄掉下來。躺在地上的父親說自己好多了,他強打精神睜開眼看了看焦灼的姊妹倆,又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叮囑道,如果有什么意外情況發(fā)生,你們姊妹兩個人都不要害怕!也不用哭哭啼啼的;我今年已經(jīng)六十歲,人到六十也算高壽,我一直病病懨懨的,三天兩頭成為你們姊妹們的累贅,早走上幾年也是你們姊妹們的福氣!家中的老房子,不要與你們的叔叔嬸嬸去掙,父親盯著任芬芳的臉,一臉托孤表情,不要不管你的妹妹,她還??!任芬芳使勁地點頭,她與妹妹任秀芳聽了父親的一番話,不由自主地都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父女們躑躅前行。一個推著爆胎不愿前移的笨拙自行車,一個攙扶著趔趄欲倒的父親,左腳踏出生的希冀右腳踩疼死的恐懼,從太陽偏西到夜色裹城。任芬芳與任秀芳大汗淋淋。
父女們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醫(yī)生說,突發(fā)心肌梗死經(jīng)過緊急搶救,生還的幾率也只有百分之三。你們父女仨走了兩三個小時,你父親還能活下來,這不是靠的身體機能。因為父親的心臟已經(jīng)有雞蛋大的壞死面積。醫(yī)生都說,壞死面積這么大,還能夠說話還能坐了自行車,真的不多見。任芬芳想起她們一到縣醫(yī)院急診室,值班醫(yī)生聽說是心梗,就讓躺下別動了,說隨時隨地有死亡的可能。但是父親活了下來了。任芬芳真覺得醫(yī)生當時是危言聳聽。
父親住了二十一天院,錢花的數(shù)目不大,一千五百多塊。但這就足以讓家里的經(jīng)濟困頓。因病返貧是多少貧困家庭的陣痛,任芬芳不幸有了這種痛苦體驗。任芬芳不能繼續(xù)一直請假,兩個班的任務不能老是讓其他老師帶班,父親躺在床上需要伺候,妹妹不僅不想好好伺候,還又鬧騰著去縣服裝廠帶資進廠。因為任芬芳借不到這筆款子,妹妹覺得二姐不肯出力。發(fā)潑使性子砸了一個水泥甕。父親也再三央求任芬芳成全妹妹。任芬芳的委屈與心酸時時發(fā)酵,唯有慟哭不可釋懷。
淚眼朦朧的任芬芳想起了大湖橋頭父親在生死關頭的托孤表情,心中一陣陣的不舒服。自己只比妹妹大四歲,自己的班又不是接的父母的,憑什么自己就該挑那么多重擔?
后來妹妹任秀芳去姨家借錢。她不但沒有借到錢,而且被姨家剛剛下了一窩崽的母豬咬傷了大腿,血跡斑斑的。她不等腿傷好利落,就獨自去青島電子廠打工。聽說是向一個初中同學借的路費。父親下地還需要拄著棍子的時候,三叔家就指派他去西瓜地看瓜。三叔還再三攛掇任善仁指令任芬芳把已經(jīng)被雨水泡坍塌的豬圈蓋起來,說盛柴火放工具有地方。任芬芳一是因為手中暫時沒有錢二是也不愿意找人買料麻麻煩煩,一直拖著沒行動。三叔家等不及了,把豬圈的半截墻蓋了幾張苫子,就放進兩頭豬。任芬芳解手都得等他們喂完豬后才能關上門解決。生活十分壓抑十分不方便。但是環(huán)顧四周,真心能依靠的人似乎一個也找不到。
任芬芳每晚下了兩節(jié)自習課,學校有宿舍也不能住下,她必須趕回家照顧父親,還要投喂那一群寄托著脫貧希望的兔子。任芬芳回家的路途有六里半路程,必須經(jīng)過一片叢林回家。她老是覺得有人跟蹤,叢林窸窸窣窣的聲音甚是瘆人。她常常提心吊膽地回頭張望一番再騎上自行車猛蹬一陣。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了將近二十盒柏子養(yǎng)心丸,癥狀都沒有完全緩解。
任芬芳為了創(chuàng)收,在鍋屋(廚房)養(yǎng)了一群的兔子。兔子因為總是近親繁殖成活率很低,僥幸活下來的兔子常常因為饑餓或者容積量密集,兔子們經(jīng)?;ハ鄽垰⒒蚣w自殺??客米影l(fā)家脫貧的夢已經(jīng)基本醒來,叔叔家要給弟弟蓋房子了,嬸嬸經(jīng)常高說低說:兄弟蓋房姐姐上梁!當姐姐的就得幫著弟弟蓋房子娶媳婦,女的出嫁一百年也得走娘家,娘家哪有住凈了人的。任芬芳一味充愣裝憨,并不接話。她心里拿定主意,找對象一定找得遠遠的,不和娘家來往都行。任芬芳想起娘在世時提起娘家總是淚雨漣漣的,她就多年不走娘家最后郁郁而終。種種迫不得已,讓任芬芳勇敢起來,她跟學校反映了自己的特殊情況。學校領導都是有大愛仁心的正人君子,都同情任芬芳肩挑重擔,學校同意任芬芳把父親接到學校,住在一間簡易棚里。還允許任芬芳彈性坐班。任芬芳為了報答學校的關愛,主動承擔了學校主路的清掃任務。有些家住城里的小姑娘或者小孩小的老師,見任芬芳晚上在學校,經(jīng)常找她代替看晚自習。任芬芳從不推辭。她說我很知足,我用到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對慷慨相助的。
任芬芳覺得人生的幸福從此開始。每天再也不用一下班就急匆匆往家趕。下班后一邊做飯一邊和父親拉呱。父親逐漸能夠扶著墻走出小西屋,坐著馬扎在門口曬太陽??春⒆拥倪€會把嬰兒車推過來,讓父親照看一會自己出去買買菜。上上廁所。任善仁又成了有用的人,這給了他無比的信心與滿足。他就堅持著把飯做好,任芬芳一下班就能吃上父親做的飯。
任芬芳覺得這就是自己人生的高光時期。她只要一門心思上班掙錢還賬即可。任務單一擔子重量忽感減半。也有了自己的閑暇與自由。任芬芳愛上了睡覺,只要沒有課,或者是周末,她總會睡得忘記凡塵。完全放松的生活真好!以前每一根神經(jīng)都是繃得緊緊的,陡然放松下來,把身心完全交給一種自由與輕松,原來是如此的愜意與可心。
這樣的美好時光僅僅過了半年,父親任善仁突然腹痛難忍,被緊急送往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診斷是急性腹膜炎。醫(yī)生火速給父親動手術。取出一塊半拃長二指寬的膽結(jié)石,醫(yī)生說父親的胰腺上也開始化膿。任芬芳給大姐任慶芳打去長途電話,大姐因為生育二胎正在排隊結(jié)扎。大姐說過聽到父親又住院了,立刻起了牙疼,腮幫子腫的老高老高。妹妹任秀芳的地址不清楚,什么電子廠任秀芳也沒記。三叔送來一百五十元錢,二嬸小氣,沒有送錢,二叔偷偷買了一包綠豆糕,結(jié)果丟了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任善仁整整住了五十八天醫(yī)院,都是任芬芳伺候。學校里不但沒有扣任芬芳一分錢,工會主席與后勤主任還代表學校到醫(yī)院探望,給了任芬芳諸多關懷與照顧。這是任芬芳感到的人間大溫暖。父親任善仁這次生病讓任芬芳欠下五千元的債務。任芬芳一月工資二百九十八元,五千元的數(shù)字令她深感心中沉甸甸。
父親躺在床上,她就成了連軸轉(zhuǎn)的運作機器。上班伺候父親,讓她把思想混沌成了一團黑霧。給父親喂好藥以后,她看著墻外老榆樹上嘰嘰喳喳鬧著的麻雀,任芬芳真是羨慕鳥兒們的快樂。這個時候妹妹任秀芳回來了。她一進門就看見姐姐任芬芳坐在簡易棚門前的水龍頭一旁,正瞅著墻外老榆樹上的一群鳥兒發(fā)呆。任芬芳有些木然地望望妹妹,沒吱聲。
任秀芳從青島回來,直奔老家。任秀芳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成了三叔家的養(yǎng)豬場。堂屋房頂已經(jīng)削平,整成了豬圈。鍋屋盛滿豬飼料,豬圈里放養(yǎng)了一群鵝,伸著脖子嘎嘎嘎叫喚。院子里游走著一群兔子與雞。三嬸說,恁爺(你父親)都叫你二姐接走了,恁就都不用回來了。自小生長的地方,自己只離開了不到半年,就變成了畜生場!任秀芳滿眼淚流不盡傷感,茫然四顧這才發(fā)現(xiàn)早已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她只好硬著頭皮到二姐任芬芳那里找父親。妹妹說她是懷著羞愧與不安找到學校的。她早已預備好姐姐打她一頓的準備,如果二姐讓她滾,她就跪下給她磕頭。她問路的的時候,有兩個看孩子的老太太說你是任芬芳的妹妹?沒聽說她有妹妹呀!兩個老太太感嘆說:恁父親大病一場,你姐姐也扒了幾層皮!老太太絮絮聒聒說任芬芳多么不容易,多么孝順。任秀芳在一種羞愧虐心膽怯嚇心渴盼攻心的復雜情緒里,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簡易棚門口的井臺上,曬了兩棵沒有卷起菜心的大白菜。任秀芳一見如同沙漠饑渴者遇見綠洲甘泉,撲過去掏出兩把菜葉就塞到自己嘴里咀嚼起來。任芬芳本來想叫她滾,可是看見妹妹這樣狼吞虎咽的模樣,任芬芳的不忍心立刻占了上風,任芬芳又看到妹妹鼻孔和滿嘴唇都是燎泡,邊咀嚼菜葉邊淚流滿面的情景,惻隱之心漲潮,立馬上漲到足以淹沒自己所有的心酸與委屈!任芬芳不忍心讓滾字砸下來,但是她也不肯給妹妹好臉色。她覺得如果父親生病的時候,妹妹如果能在跟前和她替換一下,她就不至于因過度勞累幾度休克??墒钱斔匆娒妹冒迅赣H剩的一個碗底,一點湯水飄著幾塊白菜幫的剩菜三口兩口吞進肚里的情景,看著任秀芳跪在床邊看著床上的父親默不作聲只是流淚的時候,任芬芳當下就原諒了妹妹。妹妹從小有潔癖,從不吃別人剩下的飯菜。任秀芳說,她所在的電子廠,一日三餐吃糖火燒加一根火腿腸。剛?cè)サ臅r候,感覺伙食真是太好了,可是吃到十來天就饞菜饞的要命。工廠在一個荒郊野嶺,離賣菜的地方很遠,要走很遠的路。因為荒涼,一個人不敢出去,菜也很貴,幾個人合伙出去買顆白菜,白菜分分就生吃了。任芬芳想著妹妹從四歲沒有娘,和自己一起去割豬草、拾柴火,找節(jié)流(蟬蟲),摸瞎眼闖子,被鄰居小孩的母親與姑姑輪流暴打,饑一頓飽一頓從小也是苦的要命,作為姐姐理應當多受點累。如此一想,她就去給妹妹炒雞蛋卷煎餅。任秀芳見二姐態(tài)度很平和,就敢提要求了,說想吃點燉白菜,吃完去城里坐車去看大姐一趟。任芬芳知道妹妹是去大姐家找落腳點,因為她這里空間太狹窄,難以立足。
妹妹給了任芬芳五千元錢。任芬芳心中翻海倒浪!是這個可惡又可憐的妹妹,在她經(jīng)濟陷入癱瘓一籌莫展之際,一把拉她上岸。任芬芳還了虧空,沒來得及好好體味無債一身輕的喜悅,妹妹從大姐家歸來,在縣城外出找活的時候,被人用車撞了,撞成腦震蕩。開車的有道德,撞人后沒有選擇逃跑,而是把傷者送往醫(yī)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