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清風店之行(散文)
在冀中平原的保定市,有一個著名的清風店鎮(zhèn),一九八四年初冬時節(jié),我第一次踏上了這片土地。
頭天晚上,父親給了我一沓錢,也就二、三百塊,讓我去一趟望都,趕縣城大集買些辣椒回來。
家里做著調料生意,父親和弟弟每天騎著自行車,后架上托著兩個大荊條筐,趕集口賣貨。我是采購,幾乎天天外出上貨。缺哪樣貨了,都是父親告訴我該去哪兒,把錢給我,第二天我騎上自行車就走。沒去過不要緊,父親說,你是個大活人,是出氣兒的,鼻子底下有嘴,可以打聽,那就看你的能耐了。
望都是全國有名的辣椒產(chǎn)地,味兒香,肉厚,顏色純正,又放得住。這么好的辣椒,父親一定是想著買回來搶手才讓我出這趟遠門兒的。
早晨四點來鐘,天還沒大亮,整個村子都沉醉在酣睡中,母親就起來了。她麻利地給我做了兩碗白面片湯。我吃完片湯,在自行車的后坐上用一條粗麻繩結結實實地綁上了兩個新蛇皮袋子,蹬上車子就出了村。父親只告訴了我一個大致方向:出淶水,過定興、徐水到保定,再向保定西南行走九十里就到了。
每次出門前都把自行車收拾得干凈利落,騎著還溜??招熊嚲褪强?,剛近晌午就到了保定市區(qū),原來我一口氣騎出了一百八十里。我在北市區(qū)道旁一個飯攤上要了兩個驢肉火燒和一碗豆腐腦吃,沒敢耽誤,又馬不停蹄一路打聽著沿京廣公路折向了西南,騎了三個多小時到了望都縣城。
這時候太陽還很高,可集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正忙著收攤兒。這條街很長,隨處可見被踩爛的辣椒散落在地上。我推著車子沿著這條東西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里感覺空嘮嘮的。走了很遠,在西頭一個手扶拖拉機前我住了腳,我問辣椒怎么賣?兩個男女已經(jīng)上了車座,拖拉機都發(fā)動著了,我預感到再不搭腔很可能買不到了。兩個人都是黑黝黝的臉,看起來年歲相當,也就近四十歲的樣子,很像是兩口子。
男的打量了我一眼,問我著不著急要,我說是很著急,我出來遠了,起了個大早沒趕上集。男的又說:“我車上的椒都是次的了,好的早賣了?!蔽姨筋^向車斗里望了一眼,果然亂糟糟的都是些干黃的辣椒,這種辣椒既不太辣,又不很紅,價格倒很便宜。他又問我要不要上等椒,就是貴點兒。我說不怕貴,只要椒好,好出手就行。
原來,這就是周占杰夫妻。周大哥當下邀我去他家里看看,滿意不滿意隨我。他說他的家雖然不是望都,但也不遠,是定縣清風店鎮(zhèn)的燕三路村,也就三十幾里地。還能說什么呢?我只好同意了。他幫我把自行車放進車斗,我坐在車幫上一手扶著,經(jīng)過清風店,一路顛簸著到了周大哥家。
這是那種老式的磚夾坯房子,三間北屋子,一明兩暗??繓|墻是一個不小的石棉瓦棚子,敞著,沒門,棚子里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摞麻包。周大哥又幫我把自行車?下來,先是客氣地領我進了棚子,抻下幾個麻包,打開,見里面全都是紅艷艷,亮閃閃,上手一摸嘩啦嘩啦響,干透了的朝天椒,看著格外招人喜歡。一時間我很難掩藏住自己的興奮。見我很滿意,周大哥的臉上也洋溢起了驕傲。他說:“我承包了二十畝地,全都種上了辣椒。擺弄這個我可不是一年兩年了,這都是一個個選出來的。這些椒拿到集上都是拔頭份兒的,就是價錢高了點兒,可我也不發(fā)愁賣。你來的是時候,不是我說,再晚幾天來你找不到我這樣的椒?!蔽页姓J周大哥說的是實情,一分錢一分貨,貨在那兒擺著,也沒捂著你的眼。
這當兒,嫂子在壓水機邊洗完臉,又壓了多半盆清水,對我說:“來洗個臉吧!跑了一天了,一會兒吃點飯。”
周大哥見狀,忙說:“對,天不早了,反正今天你也走不了了,踏踏實實住下來,明天我送你出村?!?br />
說著,周大哥禮讓著和我一同進了屋,拉我在迎門一側的小坐柜上坐下,扯著閑話兒。嫂子卻忙著和起了面,要招待我吃搟面條。真是麻利得很,在她忙碌的身影下,一會兒功夫,如柳絲般柔柔細細的面條從刀口下不斷地涌出來,鋪滿了整整一蓋簾兒。
搟完面,嫂子又在大鐵鍋里炸了多半碗肉丁醬,把醬盛出來,把鍋刷干凈,舀上半鍋水,蓋上鍋蓋,抱柴火進來,土灶里開始呼呼地燃燒起來。
等面撈出來,小炕桌擺在炕上,周大哥又拉我上炕吃飯。面對著香噴噴的肉丁炸醬和黃瓜碼子、蒜末兒,還有滿滿一大盆過水面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周大哥撈了一碗面條端給我,又把炸醬碗往我這邊推了推,對我說:“多拌點兒醬,到了我們這兒就是簡單,沒什么好吃的?!币慌缘纳┳右步又f:“是啊,都是同行,我們沒拿你當外人,吃好吃賴你吃飽就行?!甭牭竭@些話,我顯得更加局促,囁囁嚅嚅地說:“這就很好了,我就愛吃面條!”
睡覺的時候,周大哥和我在東邊一間,嫂子和他的兒子小偉睡西邊一間。至今我還記得他們唯一的兒子叫小偉,當時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由于口音上稍有差異,我總聽著周大哥和嫂子好像叫他“縣委”,事后回憶,我猜就是“小偉”。周大哥又把燒得熱乎乎的炕頭讓給我,我推辭了幾次說現(xiàn)在還不是太冷,沒事的,但終究還是拗不過周大哥。
第二天我剛起來,嫂子已經(jīng)早早把飯做熟了。原來嫂子給我們做的早餐是烙白面餅攤雞蛋,還熬了小半鍋棒子糝粥,腌青辣椒和茄泥也端上了小炕桌。
吃完飯,周大哥給我裝了滿滿兩大蛇皮袋辣椒,按批發(fā)價過秤,幫我牢牢地捆在后座兩邊,和我一起出了村。嫂子也拉著小偉出了門,一再地和我招手。陡然間,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楚,我一次次回頭讓她娘倆回屋去,可直到走出了很遠還看見兩個身影站立在門口。
出了村,我和周大哥告了別,扭頭奔清風店而去。周大哥也是一邊不住地招手一邊對我說:“路上騎慢點,改天再來呀!”
是??!“改天再來”,我也很想。可“改天”在哪里?時至今日,近四十年過去了,因為生計關系,和信息的不發(fā)達,我再沒去過清風店和燕三路村,也再沒見到過周大哥一家……
到了清風店,我把自行車停在了火車站對面一個不大的代銷店前,想買包煙抽。等進去一看,我一下子被驚呆了——吸引我的不是琳瑯滿目的各種商品,而是那個正在售賣的妙齡女子??瓷先ニ簿投畞須q,個子適中,身材偏瘦,烏黑的頭發(fā),兩只細長的辮子,白皙的圓臉盤兒,一雙杏眼就像兩顆黑葡萄一樣清亮。怎么那么招人心疼?一時間,我的心里毛亂亂的,“怦、怦”的心跳聲我都能聽得見,就像懷揣著一只兔子非要躥出來不可。
那女子平靜地上前來問我要什么,我的臉漲得通紅,強作鎮(zhèn)靜,支支吾吾地說要買煙,一邊心不在焉地看向香煙柜臺,挑著煙,兩眼的余光卻不斷地朝她瞥去。等我買了一包廉價的香煙出來,在自行車前靠著墻根蹲下,燃起一支使勁地很快地吸完,仍然不情愿離去。我靈機一動,假意忘了買打火機第二次進去,又訕訕地出來,心里感覺更失落。為了多看她兩眼,有心第三次找借口進去,又怕頻繁地出入讓人家多心。這樣,在店外彳亍了很久,萬般無奈之下,我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登上了自行車,開啟了清風店到保定的旅程。
事后多少年,我每每想起清風店,想起那個女售貨員,總替自己感到很羞恥。后來又一想,正值青春萌動期,也許是愛的幼芽剛剛破土,突然面對一個格外心儀的女子,有點心理反應也屬于正常吧!這樣一想,羞恥心沒了,心態(tài)也平和了許多。
還是從保定北市區(qū)穿過,見天氣還早,也沒覺得多餓,在保定沒有停留,又一氣騎到了徐水漕河。這時候太陽有些偏西了,我下了車子,把車子靠在一家小吃店前,打聽下有什么可吃的。進去一看,屋子低矮簡陋,土屋地,頂棚都沒糊,黑魆魆的,也就四張桌椅。我要了一盤炒餅,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前吃起來。
店主約五十上下,很愛搭訕。他嘻笑著問我哪里人,又問我上的什么貨。反正也不是什么太值錢的東西,我就都告訴了他。我見他嘬了下牙花,皺起了眉,似乎有話要說,又感到為難,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老板,你有什么話盡管說,沒事兒?!蹦抢习宄烈髁艘幌抡f:“那我就有什么說什么,你也別在意,主意還是你自己拿?!?br />
原來,老板告訴我說,從漕河到定興這段路這些日子很不太平,白天公路上各種卡、要,見到貨物有的甚至直接沒收,是政府有關部門的流動車,有穿著制服的,也有戴著紅箍的臨時人員,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時間突然從路上冒出來,把你攔住,讓你防不勝防;聽說晚上還有劫道的,再有兩個多月就過年了,有的也許實在過不去了,才冒險干起了這營生。老板說完,讓我自己掂對著辦,走也可以但要非常小心,只怕是兇多吉少;考慮到安全起見,不走就住下,附近倒是有幾家大車店。
我相信老板出于好心,沒有別的心思,他也沒開著大車店??晌覅s犯難了。走,危險重重,萬一辣椒被劫去,別說在此地黑白道上沒人,就是有人不是還要托人換友地使錢嗎?如果不走,再住一夜,還要花費,到了家,辣椒合多少錢一斤了?究竟哪頭沉哪頭輕?思量來思量去,為了平妥,我還是找到了一家門上掛著笊籬的大車店住了下來。本來算計著今天到家,這可好,趕明天回了。
晚上躺下來,我翻來復去睡不著。這個大北屋子進門就是一個大通炕,可以睡下十幾個人。今天雖不是滿人,但屋子里也是吵鬧得很,抽煙的喝酒的,洗臉的洗腳的,聊閑篇兒的,出出進進,好不煩亂。聽口音大都是保定附近的,都操著一口生硬的保定話。
我的兩只手交叉著抱在胸前,側身躺著,一件衣服沒敢脫,因為上衣的內口袋里還有剩余的百八十塊錢,用一個大別針緊緊地別在口袋兒的敞口上。大院子西側的一個耳房里還存放著我的自行車和兩口袋辣椒,我怎么睡得著呢?前半夜,我?guī)状纹饋淼蕉坷锟?,后半夜我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屋子里剛顯一點兒朦朧的亮色,我就醒了。這時候除了一處處不斷的打鼾聲,沒有別的聲音。
眼見天越來越亮,覺是睡不著了,我翻身下炕,簡單洗漱了一下,推出車子,和老板告了別,又踏上了107國道。此時,夜幕的輕紗已經(jīng)完全褪去,東方現(xiàn)出了美麗的晨曦。按照小吃店老板的說法,這條路上只有清晨才最安全,車少人也少。我鉚足了勁,快速蹬起來,車輪飛轉,車子也像要飛起來,騎了大約兩個小時,一憋氣到了定興縣城。
早晨的縣城少了許多喧嘩,添了幾分靜謐。我覺得有些餓了,把車子停在一家店前,進去買了兩個火燒夾肉。我想要碗稀的,干巴巴的吃下去肚子也不舒服,可伙計說大師傅還沒到,沒有稀的。我四下里瞅了瞅,見對面也是一家小型飯店,便拿著兩個火燒進了這家店。我坐在桌子前,要了一碗雞蛋湯,把火燒放在桌子上,拿起一雙筷子等著。我做夢都沒想到,一會兒,不幸的事情就發(fā)生在了我身上。
只見一個頭戴白帽盔兒的老頭,滿臉怒氣地沖到我跟前,厲聲地對著我罵道:“你什么他媽東西呀你?!”一邊罵一邊狠狠地拾起桌子上的筷子,使勁扔到了街上。我一時都懵了,云里霧里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驚異地盯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見老頭仍不解氣,還想要動手,我趕緊拿起桌上的火燒,一下子跑了出去。
我驚惶未定地又到了第一家飯店,心里還在打著鼓。我問這家伙計我怎么得罪那老頭了?他為什么這樣對我?那伙計倒沒有顯出絲毫的驚奇,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呀,也不看看人家門前掛著的招牌?!蔽疫@才看清對面這家店是穆斯林。原來是一家回民飯店,不怨得人家對我這樣,我的兩個火燒里夾的是豬肉,他們怎么受得了這個?這時候,老頭還在店里沖著我破口大罵,我膽怯地頭都不敢抬起來。
也許是看在大清早的,我憑空受了頓窩囊氣的份上,那伙計拿起大鐵勺架在大灶上,破例給我做了一碗雞蛋湯。
往事如夢,一晃快四十年了,我的周大哥和嫂子還好嗎?算起來小偉也快奔五了,早已娶妻生子了吧?我沒有把他們忘記。還有,我的夢中情人——那個開代銷店的靚麗女子,你在哪兒啊?過得還好嗎?
(感悟:在市場經(jīng)濟化的今天,商人之間講究的不一定都是金錢,也有真情所在!)
完稿于2023年6月27日夜.
改于2024年9月22日.
文章中,作者的旅程充滿了艱辛與不易,但正是這份不易,讓途中的每一次邂逅都顯得彌足珍貴。周占杰夫婦的淳樸與熱情,如同那冬日里的一縷暖陽,不僅溫暖了作者的心房,也照亮了讀者的心靈。他們的真情,如同那辣椒一樣,熱烈而真摯,讓人在回味中感受到生活的厚重與溫暖。
作者的筆下,不僅是對辣椒的描寫,更是對那個時代人們情感的細膩刻畫。辣椒的紅艷,不僅是色彩的描繪,更是情感的傳遞。那份對代銷店女子的青澀回憶,更是青春的一抹亮色,讓人在回憶中感受到時光的流轉與情感的沉淀。這篇文章,它讓我們意識到,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我們不應迷失自我,不應忘記那些曾經(jīng)溫暖我們心靈的真情。這份真情,如同歲月的饋贈,讓我們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依然能夠感受到人間的溫情與美好。
文章的情感深沉,讓人在閱讀中不僅能夠感受到歷史的厚重,更能夠體會到時代的鮮活。它告訴我們,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我們更應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因為真情,是無價的財富,是人與人之間最堅固的橋梁。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