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詩社，很多人自然會想到《紅樓夢》中的“海棠社”?！肚锼S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一回中，寶玉接到了探春的信箋：“妹探謹奉二兄文幾：……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qū)，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馀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妹則掃花以待。謹奉?！边@就把結(jié)社的起因和動機寫得清清楚楚了。于是，就把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賈寶玉及李紈等召集來，選舉李紈為社長，迎春、惜春為副社長，詩社正式掛牌成立。
　　 為什么叫作“海棠社”，書中也有一段交代：“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鉆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看來這詩社的名字不圖刁鉆古怪，又要不脫俗，務(wù)求一個“真”字，到有生活趣味和底蘊。
　　 “海棠社”的成員除了賈寶玉，其余都是女孩子，且以十四五歲者居多。于是，曹雪芹就扮演這一眾角色，為他們一個個作起詩來。
　　 海棠社的第一次活動規(guī)定，以白海棠為詠物，以“十三元”中的“盆”“魂”“痕”“昏”四字為韻，各人作一首詩出來。然后大家一起品評。依這四字為韻，自然是相當(dāng)于和詩中的步韻了，比依韻要難得多，再加上這四個字連起來看，每個字都有凄婉哀怨的意境，作起來難度就更大了。不過，曹雪芹讓大觀園里的孩子們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既然敢依險韻出題，自然有連連步韻的能力，于是這些公子小姐一個接一個展露才華，創(chuàng)作出了一首首風(fēng)流別致，含蓄渾厚的詩作。
　　 后來曹雪芹又安排這海棠社活動了幾次，最靈動的情節(jié)是詠菊，以及后來的詠桃花。于是，“海棠詩”“菊花詩”和“桃花詩”就成了《紅樓夢》中最富文采的幾組詩章，也算是作者曹雪芹律詩成就的集中反映了。
　　 從《紅樓夢》中的海棠詩社不難看出，在豪門大戶家中，少爺小姐們聚在一起，起詩社詠物抒情，雖然和下棋、彈琴、寫字、畫畫一樣體現(xiàn)的是一個“玩”字，但這些孩子卻玩出了知識、玩出了學(xué)問，也玩出了品味。這些孩子們玩的和劉姥姥的外孫板兒玩的截然不同，這些孩子在吟詩作賦的時候，板兒和小朋友們不是相互配合著上樹掏鳥窩，水溝里摸魚，就是幫襯著父母挖野菜撿麥穗。說來也令人產(chǎn)生哲學(xué)上的深思，小時候如此不同的玩法，大了之后結(jié)局卻都難以預(yù)料。誰能想到，最后大觀園里玩大的王熙鳳的女兒巧兒，盡然成了這個板兒的老婆。這不知是曹雪芹的初衷，還是高鶚對社會的重新解讀。
　　 最近瀏覽了一本《中國古代的詩社與詩學(xué)》，才知道曹雪芹為什么會在小說中設(shè)計出一個詩社來，原來中國古代結(jié)文社、結(jié)詩社是一種非常普遍且為文人們所青睞的文學(xué)活動。明朝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元季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考官，隔歲封題于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yōu)者，略如科舉之法?！笨梢娭镣碓谒文┰酰娚缇驮诿耖g開始流行了，按照李東陽的說法，這種詩社，完全是文學(xué)交流目的，有點像今天的詩詞征文活動，要評出一二三來，好的還要刊刻發(fā)表，不啻是一種獎勵。
　　 文人們結(jié)社的目的不外乎三個，一個是政治目的，一個是文學(xué)目的，另一個也就是和《紅樓夢》的“海棠社”一樣，就是為了玩，是一種文娛活動。
　　 明末后期有個叫陳子龍的，自幼聰穎，才華橫溢，崇禎十年進士及第，分配到紹興做了一名推官，之后被提拔為兵科給事中?？上В顒倓傁逻_，明朝就滅亡了，這命令如果早下達幾個月，兵科給事中，一定會在崇禎皇帝的身邊參贊軍事，陳子龍有可能就和崇禎皇帝一起赴難了。清兵占領(lǐng)南京后，未來得及到北京上任的陳子龍在太湖地區(qū)堅持開展抗清活動，時間長達四年，抗清失敗后投水壯烈殉國，年僅40歲。
　　 這個陳子龍后來和文天祥、史可法一樣，被贊譽為“民族英雄”，抵抗了一輩子清朝，到乾隆年間，皇帝為他的忠義節(jié)操而感動，賜予他“忠?！钡闹u號，與清政府賜予吳三桂的“貳臣”名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陳子龍兼工詩詞書畫，被譽為明代最后一位大詩人，“明代第一詞人”，對清代的詩詞發(fā)展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陳子龍就先后參加過“復(fù)社”“幾社”等幾個詩社?！皬?fù)社”就是《桃花扇》中阮大鋮提到的那個“復(fù)社”，一個具有反清復(fù)明政治目的的詩社。在“幾社”中，陳子龍是骨干，“幾社”的辦社宗旨是“絕學(xué)有再興之機，而得知其神之義也”，這就具有了明顯的復(fù)古意味。姚希孟在《壬申文選序》中說幾社：“近有云間六、七君子，心古人之心，學(xué)古人之學(xué)，糾集同好，約法三章?！笨梢姟靶墓湃酥模瑢W(xué)古人之學(xué)”確實是幾社的宗旨，這就有了彰顯文學(xué)精神的深刻含義。從后來幾社的發(fā)展看，他們的文學(xué)復(fù)古宗旨，也具有強烈明顯的政治傾向，是文學(xué)為政治服務(wù)的手段，這已經(jīng)不是一般以“玩”為主的文學(xué)詩社可以比擬的了。
　　 陳子龍有一首《渡易水》：“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燕趙悲歌，復(fù)國無奈，字字悲嘆，句句憂憤。再看《紅樓夢》中寶釵的詩：“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玩中抒發(fā)的是“灌苔盆”“露砌魂”“玉無痕”“日又昏”，一腔詩情，終究還是沒有繞出大觀園，沒有繞出薛寶釵的閨怨情長。大觀園中的瀟湘館、怡紅院怎么也不能與燕趙大地上的“并州刀”“易水河”相比擬，也不可比擬，因為詩人立社宗旨不同，所發(fā)的心聲自然就不相同。
　　 陳子龍也有花間派風(fēng)格的詞作，他的《點絳唇?春日風(fēng)雨有感》“滿眼韶華，東風(fēng)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夢里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灑胭脂雨?！笨此苹ㄩg派的風(fēng)格，其實滿紙的故國情懷，滿紙的夢里相思，當(dāng)一位勇士準備為國殉難的時候，這“胭脂淚”又為誰而流淌？
　　 看曹雪芹為賈寶玉作的海棠詩，其中也有淚痕：“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fēng)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遠笛送黃昏?！币慌善鄾龅目諢o意境，“冰影千愁”“黃昏淚痕”，同是“愁”同是“淚”，曹雪芹的詩，與陳子龍的詩讓人有了不同的感慨。
　　 現(xiàn)在的詩社就太多了，官辦有之，私設(shè)也有之。有的詩社能有幾百人之眾，不僅有微信群、公眾號，甚至還有自己的刊物和培訓(xùn)班。不過詩社規(guī)模越大，似乎詩作質(zhì)量越差，良莠不齊一定會在人多的時候才能更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
　　 我有幾個朋友，在春暖花開的四月，組織了一個“四月詩社”，只有十來個人，每年活動一兩次，活動期間以文烹茗，以景愉情，以詩佐酒，以心會友，很有點《紅樓夢》海棠社的味道。這個詩社沒有什么宗旨，但關(guān)于詩的意境又都是宗旨，在一個“玩”字上作出了詩的花樣文章，作出了詩的慧心靈性，每每讀他們的詩，都會感到飛揚的文蘊以及恬淡的田園生活心境。莫顰眉的“參差老柳繞春池，半畝海棠花尚遲。應(yīng)趁農(nóng)時犁沃土，詩芽今日種一畦?！痹律衔鳂堑摹熬壓嗡脑旅肯喾?，結(jié)社桃林詩共情。懶理囂塵名利事，一鍋魚宴煮春風(fēng)。”如果說這是古代某位詩人留下的杰作，難道會沒有人相信？不少人有意加入他們的行列，可惜，這個小小的閑人雅集上，不歡迎濫竽充數(shù)者來閑逛，于是都只好作罷，不過他們的詩賦是一直敞著大門的。
　　
　　 2024.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