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三種樹(散文)
人到中年,白事成了我們回老家的重要緣由。從入門的嚎哭再到親人間掛著淚珠的問詢和寒暄,仿佛我們身體中共同流淌著的血脈,再次復(fù)蘇了。算輩分成了入門第一考,第二考則是將輩分和陌生的面孔疊加,第三考是虔誠參與卻不知所以然的喪葬儀式。偶然,插著飯后的空兒,坐回我家老院。
老院自奶奶去世后,已經(jīng)閑置了十八年。有著半世紀(jì)樹齡的老笨槐去年也被修成小寸頭,如今粗身子小腦袋的樣子,像極了這個時節(jié)冒出土地的大蘑菇,還好,連成片兒的幾個蘑菇頭,亦在這個秋傻子一樣的正午時分,帶給我們足夠的陰涼。占據(jù)十字路口一角的靈棚,正在視線范圍內(nèi),不時有人來,或哭泣著,或肅穆著,或是一群上歲數(shù)的老婦人,拉著閑呱笑著走過,還有托著長條木盤的男子,腳步迅疾又穩(wěn)健地向著貼著草紙的人家走去,木盤上或是齊整排列的,裝滿大燴菜的粗瓷碗,或是茶壺和白瓷小茶碗。來來往往,像在橫縱線繩間順滑穿行的木梭,粗織出一幕鄉(xiāng)村喪事即景。
生在家鄉(xiāng),長在城市的我們,對這一切,并不算十足的陌生。隨著我們的長大,家鄉(xiāng)里的親人卻越來越少。每一通突然而至的電話,會讓我們放下手中所有的事務(wù),不顧一切地向著家鄉(xiāng)奔赴。家鄉(xiāng)亦不再是記憶中的家鄉(xiāng),兒時嬉鬧的小伙伴尋不到了,青壯年陸續(xù)外出打工,好似抽去了村莊的骨骼,越來越多院落靜默的村莊,好像過道口常年坐著的老者一樣,看上去疲憊不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走多遠(yuǎn),春秋兩收過年必須回,有事必歸,是村人刻在骨子里的堅持。沒有土地的我們,只余下有事必歸,還在心底存一絲可以因此見到分散到各地親人而涌動的暖意。
不經(jīng)意,老院東面的大門開了。這么多年回家,還真從未看到過這家的鄰居,只記得母親說過,自打老夫妻去世后,這院子就空了。這回來的,會是誰呢?
探頭看,原是一個三十掛零的小伙,正站在大門內(nèi)發(fā)呆。我好奇地問。小伙稱我們是姑姑,他說家里是沒人住了,但可一點都不空呢?槐樹是從我家老笨槐扎過去的根,榆樹是房后面的老榆樹飄過來的樹種子,棗樹是他家東鄰家的大棗樹扎過來的根,小時候可是吃那家的棗嘍,現(xiàn)在可是弄不清了。小伙說著,掄起斧頭在一人高的小樹林中,艱難地砍出一條像拉鎖般走過就消隱的路,樹被斬斷的枝干流淌出的汁液,浸染了小伙白色的衣衫。過了好一會兒,小伙才位移到正房,只見他打開門窗,利落地順著梯子上了房,房子上的小樹多是榆樹和雜草。小伙砍了幾棵拎著手上,站在房檐邊邊上,看著一院子的樹,發(fā)呆。順著他的目光,我亦發(fā)現(xiàn),他家與我家相鄰小屋房頂,鋪著厚厚一層枯葉,大約是老笨槐未修剪前多年積存的吧!我有心去幫忙,可懷抱的孝布,使得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
這時再看我家老笨槐,真是生出不一樣的情緒。我們只記得和笨槐一起成長的歡樂,只難忘奶奶在這里養(yǎng)老的溫馨幸福,只守著一份對老家老院的感恩和掛牽,總以為它雖然空了,但仍然是我們一家溫暖堅定的起點,像極了我們一家人的品性,從不與人爭什么,卻甘愿分享自己的一樹濃陰。老家的鄉(xiāng)親對我家老房給予了最高的護佑,十八年來,窗戶玻璃都齊整整的,老房里雖布滿塵土,但因著并不嚴(yán)實的老式門窗,使得老房有了跟隨四季流轉(zhuǎn)的呼吸與共。滿是灰塵的炕被在院子里曬曬,拍拍,吸吮足陽光的暖,再回到老土炕上,小炕桌,老茶杯,在一窗陽光下,真好似讓時光倒流,仿佛一個不留神,奶奶就推門而入。
短暫的休息過后,仍要掛上門鎖,去為逝者守靈。出嫁的姑娘是客,要擺祭和花圈。祭有很多種,有守著傳統(tǒng)的點心祭和饅頭祭,也有了很多新花樣。娘家一桌,主家一桌,祈愿相同,姿態(tài)各異。我獨對點心祭甚是向往。小時候,這是母親外出幾天后,可以拿回來的解饞美食。解開細(xì)麻繩,打開各方的粉紅包紙,桃酥、糖廖花、蜜三刀、江米條,還有沾滿白糖粒粒的大餅干,疊放齊整地置于其上。拿到其中一小塊,就恨不得當(dāng)拿到過道口饞哭小伙伴的大惡人。
思緒漂移間,夜悄然而至。一場連一場的喪儀接續(xù)進行,入夜后,留下直系的兒孫,其他的各歸各家。鄉(xiāng)村的夜才真的開始了。
村西邊的無名小橋一側(cè),廣場舞正熱鬧,村上空的云遮月亦在標(biāo)注著這是一個本應(yīng)該團圓的團圓節(jié)。親人們圍坐,泡一壺粗茶,攤一桌瓜子,于是關(guān)于村莊的事件開始具象起來,尤其因著有人離開,養(yǎng)老成了都關(guān)乎的重中之重。
在老家,就是有錢的出錢,有空的出空,說是幾個孩子輪流,實則更多的,是形成這樣的一種默契搭配。條件好就照顧得好一些,條件差的,吃喝肯定不會差,大多就差在醫(yī)療了。照顧好的,是醫(yī)療肯定不會差,吃喝呢,也要看這家人用心不用心啦!只要用心,有錢沒錢都能照顧好。親人一席話,簡單直接,鄉(xiāng)村養(yǎng)老的現(xiàn)狀直白呈現(xiàn)!
城里也是一樣呢,譬如說我們身邊的,退休金高的住多層步梯,為了讓病人下樓曬個太陽,連輪椅下樓神器都用上了,但縱使如此,也改變不了下樓難的現(xiàn)狀;退休金少的,住臨街的筒子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像個麻雀窩,但好在出入方便呀,打開門就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天天可以推出來看熱鬧,曬太陽。也沒法說誰家條件好或者不好,重點還是對待養(yǎng)老的理念是什么?多層的,怎么就想不到租一套出入方便的一樓呢?哎,終歸來說,養(yǎng)老就是多年前播種了,多年來施肥了,現(xiàn)在長出來是啥,終歸來說,還是播種者自己一手選的,別人只能看看,沒個話語權(quán)。我們幾句絮叨,更是撩開城市養(yǎng)老的面紗,不去誰家,誰又知道誰家真實的情況如何呢?
老笨槐的根亂跑了呢?鄰居家的院子可成了重災(zāi)區(qū)。母親有些擔(dān)憂地說。村里就是這樣,有人住的時候有人侍弄,院子只要空了,都是一院子的小樹苗和草,這也沒辦法。哥哥說完話鋒一轉(zhuǎn),你們還要多回家看看呀!
深深淺淺的一行話,隨村莊墜入夜的深處。夜半起夜時,發(fā)現(xiàn)下了雨,晨起時,雨騰起成了霧。一場終極的離別箭尤在弦,開喪,行家禮,磕壽頭,起靈……樹影橫斜,腳步沉重,哭聲悲凄。
原路返回時,已拆掉的靈棚,在腳印雜亂的土地上堆成一個小山。村有二日不能離開的風(fēng)俗,故此刻成了離開的小高峰。哪兒來的,都回哪兒去。鄰居家的小伙結(jié)束了在白事上勞忙,徒勞地放棄了霸占一院的三種樹,丟下一句“也算你們老鄰舊居的,仍在一起熱鬧吧!”關(guān)上門,驅(qū)車離開了。
我們亦然。臨走時,母親關(guān)上老屋門窗,精心在鎖頭上繞了好幾圈塑料袋,暮色中的老笨槐,黃綠更是分明。后備箱里,塞滿早春種下的干玉米棒,和晚春補種的嫩棒子,拔幾根地頭的荻花,一晃,車?yán)镘囃鉂M是飛舞的種子。太陽利落地隱入玉米地深處,我們的車一轉(zhuǎn)彎,想念太久的村莊,就又成了總也不可及的遠(yuǎn)方。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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