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是位于山東半島中部的一個小村莊，地處汶水之陰，慈母山之陽，這里山清水秀，四季分明，古老的汶河從村前流過，潤澤了兩岸肥沃的土地，是方圓幾里最富庶的村子。
　　 聽村里的老人說，在舊社會里，莊稼人靠天吃飯，每逢天下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我們村因靠著汶河，能引水灌溉，所以不至于餓肚子。這時村里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會涌入很多要飯的，一個個破衣拉薩、面黃肌瘦，那樣子著實可憐。村里人向來樂善好施，都會竭盡所能，給他們提供一些吃的，但是由于災(zāi)民太多，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有些餓瘋了的人們，要不著就搶，搶不著就跟你拼命，甚至還有綁票的，逼得你家破人亡。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有什么辦法呢，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人性就會暴露無遺，祖祖輩輩的村民，因這富庶而不堪其擾。
　　 解放后，政府開溝挖渠，興修水利，周圍的十里八村，都能引汶河水灌溉農(nóng)田，各個村子的貧富差距也就沒那么大了。在我的印象里，不管什么年月，村里人總是一副安貧樂道、榮辱不驚的樣子，他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很少有人外出打工，也許他們覺得，再也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好了，這是祖先刻在他們基因里的一種自信。這樣的生活看似枯燥乏味，實則他們樂在其中，不必背井離鄉(xiāng)，也無需骨肉分離，就能衣食無憂，其樂融融，在他們看來，這就夠了，還渴求什么呢？
　　 我十八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這里。故鄉(xiāng)的四季中，我最喜歡春天，夏天太炎熱，秋天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傷感，而冬天是最難熬的。那時候北方的冬天比現(xiàn)在可冷多了，雪一場一場地下，風(fēng)沒白沒黑地刮，房檐上整個冬天都掛著冰凌子，人們只能躲在家里，哪也去不了。剛一入冬，我的雙手就生滿了凍瘡，手背腫得像個饅頭，手指上裂著一道道鮮紅的口子，暖過來的時候，又疼又癢，忍不住去撓，撓破皮后，濃水流出，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至今我的手上還留有疤痕。那時我總覺得冬天長得沒有盡頭，長得讓人絕望。正是因為冬天這般難熬，我才更喜歡春天，熱切地期盼著春天的到來，天天盯著窗前的楊柳，看看是否有萌芽的跡象，又不厭其煩地跑去后宅，看梁上的燕子回來了沒有。
　　 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當(dāng)河里的殘冰不見了蹤影，當(dāng)爛漫的桃花開遍的山谷，當(dāng)輕柔的春風(fēng)吹斜了的細(xì)雨，當(dāng)空氣中飄蕩著生命萌動的氣息，我手上的凍瘡開始結(jié)痂、脫落，故鄉(xiāng)的春天終于來了。
　　 春姑娘攜一縷春風(fēng)翩然而來，為赤裸的大地披上一襲翠綠的新衣，用她那柔長的手指，叩開了每家的房門，在炕頭上貓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迫不及待地奔向春天的懷抱。
　　 男人們在田里忙著給返青的小麥?zhǔn)┓?、澆水，勤勞的身影在綠色的海洋上浮動。女人們把全家人穿了一個冬天的棉衣全拆了，拿到汶河邊去洗。她們把泛著油灰味的衣服浸在河水中，使勁地揉搓，又打上肥皂，放在洗衣板上，用木棒槌反復(fù)敲打。一邊洗，一邊嘰嘰喳喳地嘮著家常，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躲到慈母山后面去了，暮色越來越濃，半塊月亮已爬上了枝頭，女人們還在噼噼啪啪地敲打著衣服，此時不由得讓人想起李白的名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钡搅苏茻魰r分，忙活了一個下午的女人們，終于把一個冬天的污垢都洗干凈了。
　　 饞嘴的孩子們，相約著爬上慈母山。春天的慈母山，有很多可以入口的野味，像鮮嫩的茅針、清甜的槐花、軟糯的榆錢等等，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看來，都是人間至味，不把小肚子撐得溜圓不罷休。吃飽了，一口氣爬到山頂，氣喘吁吁地坐在山石上休息，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柔和的春風(fēng)拂過面頰，布谷鳥空靈的歌聲在耳畔響起，頓覺無比舒適愜意，連天邊的流云，身旁的野花，仿佛都帶著盈盈的笑意。向山下望去，但見桃花灼灼，松濤陣陣，更覺無端歡喜。把雙手籠在嘴邊，向著遠(yuǎn)處的峭壁大喊一聲：“我—來—啦?！必Q起耳朵，靜靜地聽那空谷回音，連續(xù)不斷，慢慢遠(yuǎn)去，于是扯著嗓子，再喊一聲，直到喊累了，才心滿意足地下山去。
　　 春天里節(jié)日多，寒食節(jié)、清明節(jié)、五一節(jié)幾乎連在一起，每個節(jié)日，村里都會舉行一些慶?；顒?，我印象最深的是寒食節(jié)的秋千和五一節(jié)的大戲。
　　 寒食節(jié)前后，我們這里有蕩秋千的習(xí)俗，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家院子里架起秋千，村子的上空，一天到晚飄蕩著“嘎吱嘎吱”蕩秋千的聲音。老村長領(lǐng)著幾個壯勞力，來到村頭的打谷場上，架起了一個巨大的風(fēng)車秋千，幾個人在下面像推磨似的推著，上面吊著一圈秋千，可供多人同時旋轉(zhuǎn)。全村人都來湊熱鬧，一批人下來，一批人呼啦一下?lián)砩先?，大姑娘小媳婦也沒有了往日的矜持，六七十歲的老漢也躍躍欲試，大家都想嘗試一下在空中飛翔的感覺。最高興的還是孩子們，坐了一回又一回，清脆的笑聲，在溫暖的空氣里蕩漾。我坐在秋千上，感覺像騰云駕霧一般，既興奮又緊張，兩手緊緊地抓著兩邊的繩子。孩子們從秋千上下來的時候，一個個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憨態(tài)可掬，惹得人們大笑不止。幾個小伙子推了一上午秋千，累得汗流浹背，最后大家請他們?nèi)甲角锴先ィ信仙佥喠魍?，讓他們享受一下英雄般的待遇?br />　　 每年的五一節(jié)，村里都會請縣呂劇團來我們村演出。母親用獨輪車推著我，去五里外的郝家村，接姥姥來看戲。姥姥有哮喘病，一入冬就躺下了，直到第二年開春才從炕上爬起來，母親接她來散散心。小姨也跟著來了，還給我?guī)砹颂宜趾透吡伙?。那時候小姨還沒出嫁，梳著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
　　 打谷場上人山人海，十里八村的人都趕來看戲，做買賣的小販，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一大早就擺好了攤位。賣糖葫蘆的、賣豆汁的、賣瓜子花生的、賣棉花糖的、賣糕餅的等等，都在殷勤地招攬著生意。
　　 母親、姥姥和小姨都是鐵桿戲迷，我對看戲沒什么興趣，只是跟來湊熱鬧的，偏偏這戲咿咿呀呀總也唱不完，我感覺無聊極了，一會兒在母親懷里扭來扭去，一會兒又坐在小姨腿上，擺弄她的兩條長辮子，一會兒又去摟著姥姥的脖子撒嬌，她們看戲入了迷，都不怎么搭理我了，被我煩得不行的時候，母親掏出五毛錢，讓我自己去買吃的，這正中了我的下懷，我拿著錢，樂顛顛地擠出了人群，去買我愛喝的豆汁，發(fā)現(xiàn)同村的小伙伴們也都擠出來了。于是我們湊在一起，彼此分享著手里的吃食。
　　 突然瞥見戲臺上來了兩員白袍小將，正打得難解難分，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陣喝彩，成功地引起了我們的興趣，紛紛擠到家人身邊，坐下來準(zhǔn)備認(rèn)真看時，白袍小將下去了，又上來一個白胡子老生，開始沒完沒了地唱，我們又都失去了耐心，再次擠出了人群，就在我們忙著擠進擠出的時候，一出戲唱完了。吃過晚飯后，點上沼氣燈，接著唱，一連唱了三天三夜，過足了戲癮后，在家里憋屈了一個冬天的人們，如今的心情總算敞亮了。
　　 五一過后，太陽開始發(fā)起威來，陽光一天比一天毒辣，夏天的腳步聲近了。春天完成了她的使命，在陣陣落紅中飄然而去，我站在漫天飛舞的柳絮里，看著春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莫名的惆悵涌上心頭，久久無法排遣。
　　 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回故鄉(xiāng)了，我的那些安分隨時的鄉(xiāng)親們，不知如今都怎么樣了，老村長還好嗎？寒食節(jié)到來的時候，他是否還會張羅著給大伙架一個風(fēng)車秋千呢？五一節(jié)的大戲如今還唱不唱了？
　　 不管時空如何變化，故鄉(xiāng)的春天已經(jīng)在我心中定格，永遠(yuǎn)是那么溫暖、明媚、祥和、愉悅，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靜靜地躺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