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前，吃肉是生活中最幸福的事情，不論是豬肉、牛肉還是羊肉，都是普通人家的飲食渴望。一年時間吃不了幾次肉，大年三十吃頓帶肉的菜，大年初一吃頓肉餡餃子，這已經(jīng)算是好人家了。如遇災(zāi)年，或相對更加貧困的家庭，即便是大年初一的肉餡餃子也是不管飽的。因為如此，村里的每一個人，都會把肉當(dāng)作上等美味佳肴，心心念之。
　　 肉成為一種人們求之難得的高檔食品后，人們普遍喜歡肥肉而排斥瘦肉。因為肥肉更能滿足人們的生理享受，同時肥肉較之于瘦肉還有富裕、體面的象征，人們養(yǎng)豬要盡量養(yǎng)肥，不但可以賣出好價錢，還是家庭興旺發(fā)達(dá)的象征。有時候家有大事，諸如操辦紅白喜事，接待重要親朋，也要買點肉來，但都希望買一些肥肉，肥肉更能夠體現(xiàn)對親朋的尊重，對味蕾的刺激，也更能給親朋留下“親熱”“友愛”“大方”的深刻記憶。這是一種關(guān)于顏面的精神獎賞，對主人來說，是和客人吃到肥肉一樣體面、快樂的事情。
　　 有一年，我去察北牧場探望姑姑，二表哥到二臺供銷社買了一塊肥豬肉，準(zhǔn)備給我包餃子。他提著一塊肉走在街上，看見人就停下來說幾句話，然后舉起肉來說：“我弟弟從后草地來了，給他買塊肉包餃子?！睂Ψ綍f：“這肉真好，這么肥！”如果對方不表揚他的肉肥，他會自己補(bǔ)充一句：“看看這肉，多肥呀，供銷社好長時間沒賣過這么好的肉了，快去割點吧?！?br />　　 記得有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長勢很好，收成不錯。秋收后，父親就許愿，今年過大年一定多買一些肉，讓孩子們吃個夠。
　　 進(jìn)入臘月，公社一位姓伍的副書記來村里下鄉(xiāng)，住在了我家。公社副書記，在村民的眼里那就是吃官糧的，是個很大的干部。一起住了幾天，和這書記就很熟悉了，父母親都喊他老伍。那時的干部，不但和老百姓住到一起，吃到一起，而且沒有一點官架子。記憶最深的是，他住到家里后，每天早上不是掃院子，就是和父親搶著去挑水，有時干脆就在頭天晚上把水缸挑滿。這做派，確實讓家里人感到溫暖和親切，不久，就像一家人一樣了。有時父親做兩個菜請他喝酒，他也不推遲，通知大隊干部不要派飯后，就和父親小酌幾杯。但吃完飯后，總是會把這頓飯的飯錢和糧票交給母親。母親推遲不要，說他看不起人，他會說他是掙工資的，日子好過，再說這是規(guī)定：“咱好賴也是個干部，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還是要執(zhí)行的。”
　　 有一天老伍買了一瓶酒，還買了一塊豬頭肉，一包花生米，這在當(dāng)時可都是上等的下酒菜。回來說要和父親喝酒，喝了幾杯酒后才知道，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下鄉(xiāng)計劃，明天就要回公社了，今天這頓酒算是感謝這段時間全家人對他照顧的答謝酒。
　　 那時我還小，是不讓上桌子的，坐在父親的背后看著他們喝酒，看著他們把肥嘟嘟的豬頭肉放到嘴里。
　　 老伍很是善解人意，從盤子里扒拉了一小半豬頭肉到一只碗里，放到我跟前，他說：“我們喝酒，你吃肉，咱們誰也別閑著?！?br />　　 那豬頭肉是從公社供銷社買來的，我第一次嘗到的一種味道，肥而不膩，清香柔軟，唇齒留香，一下子就刻到了我的骨髓里，至今記憶猶新。后來，我每一次吃豬頭肉，都會將那次的味道記憶喚醒。但是，五十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再找到過那種味道。有一年回來，到改名為“照陽河小賣店”的老供銷社去，正好看到有豬頭肉，趕快買了一塊，回去一吃，和小時候的味道已經(jīng)大相徑庭，硬邦邦的不僅不如原來的柔香滑嫩，而且大料、肉蔻的味道還太濃。
　　 父親是個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的人，對諾言從不食言。他說春節(jié)要讓孩子們吃上肉，那一定是會讓我們吃上的。過小年前后，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壩上草原原馳蠟象，白雪無際，強(qiáng)硬的西北風(fēng)一吹，原野上就卷起一層層雪浪來，一浪簇?fù)碇焕耍├酥酗柡鴦C冽的溫度，讓人喘不上氣來。中午時，風(fēng)小了一點，父親說帶我去公社供銷社買肉去。跟著父親去買東西，那是比現(xiàn)在的孩子玩手機(jī)要開心得多的一件事，因為一定會得到父親意想不到的疼愛，我自然興奮不已，這種興奮不但洋溢在心頭，而且通過我的肢體和面部表情充分地表達(dá)了出來。
　　 來到供銷社，有兩種肉銷售，一種叫“供應(yīng)肉”，憑“糧油供應(yīng)本”或肉票銷售，是專門賣給吃商品糧的，六毛六一斤。這種肉不但新鮮，而且還很肥，雪白雪白的肉膘足足有二寸厚。一看就是頭等豬，至少是二等。一種是議價肉，七毛五一斤，是賣給農(nóng)民的，很瘦，除了皮外，幾乎看不到肥膘，自然是五等豬或者是等外豬。當(dāng)時供銷社收購農(nóng)民的生豬是評等級的，從頭等到等外共六個等級，以頭等豬最肥最好，價格最高，銷售豬肉時也按等級定價，等級越高價格越貴。不過供應(yīng)肉比議價肉就要便宜得多。不僅肉是這樣，其他物品也一樣，只要是供應(yīng)的，都十分便宜。
　　 我們是只能買議價肉的。可惜我們來的有點晚，議價肉只剩下一小條腰窩。父親問什么時候上新肉？售貨員說：“大雪把進(jìn)貨的路封了，什么時候能進(jìn)來貨還真不好說。”父親壓低聲音指著那半片供應(yīng)肉對售貨員說：“照顧照顧，給來一塊吧，我多給點錢?！笔圬泦T一臉嚴(yán)肅的說：“你是想讓我和你一樣回家種地吧?！?br />　　 父親一臉無奈，看著那不到二斤的腰窩肉說：“那就把這點給我秤上吧?！睕]想到售貨員笑了笑說：“沒了，已經(jīng)賣掉了！”說完，售貨員把凍得冰梆硬的一條肉順手塞到了柜臺底下。
　　 父親一臉失望，給我買了一斤冰凍的海棠果，買了一塊錢的小鞭炮后，領(lǐng)著我出門，剛挑起厚厚的門簾，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仔細(xì)看來，進(jìn)來的人原來是老伍。
　　 老伍立即認(rèn)出了我們，很是熱情地和父親打招呼，還順手摸了摸我的腦袋，看著我手里的鞭炮說：“今年年成好，分紅也多，這是辦年貨來了吧？”父親說：“想買點肉，可惜沒有了。到縣城一趟吧，大雪又封了路。”老伍指著供應(yīng)肉說：“這不是有肉么，不賣嗎？”售貨員趕緊回答：“伍書記，這是供應(yīng)肉，議價肉賣完了。不過這還有一塊，這位同志要要，就先緊他吧?！闭f著把那條肉又從柜臺下拿了出來。
　　 老伍看了看那塊肉說：“這冰天雪地的，還帶著個孩子，這么遠(yuǎn)的不能白跑一趟呀。”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錢包，抽出了一張供應(yīng)券對父親說：“我這里有五斤肉票，不太多，你先用著，好歹不能白跑一趟。”父親擺著手堅決推遲不要，老伍說：“看你這個人，跟我作的什么假。你用我的票先買，等到議價肉來了，我再買議價肉，我守著供銷社，不比你方便？”父親見他說的誠懇，不好再推遲，抱著一種歉意，收下了供應(yīng)券。
　　 售貨員一看副書記給了我們?nèi)馄?，對父親的態(tài)度立即發(fā)生了變化，滿臉微笑著說：“同志，你就別客氣了，你來看看，要那塊兒我就給你剁那塊兒。”老伍指了指后鞧肉對售貨員說：“就那一塊吧，多帶點肥膘。”父親卻笑了：“不要后鞧，我要腰窩?！?br />　　 第二年的春天，家里養(yǎng)的雞開始下蛋，剛剛攢了十幾個，父親就親自給老伍送去了，父親說老伍家里沒養(yǎng)雞，讓他家嘗嘗新鮮的雞蛋。
　　 父母親都有做菜的手藝，特別是父親，實實在在可以烹飪幾個拿得出手的菜肴來。村里的紅白宴席，一般都是父親主廚，上級來人把我家作為接待戶，也主要是因為父母的廚藝。
　　 父親要給我們做的除夕大菜是蒸肉。為了做好這道菜，父親做了大量的準(zhǔn)備?？吹贸?，父親拿出了他做菜的看家本領(lǐng)。
　　 那是一塊肥瘦相間，但以肥為主的五花肉，豬皮潔白細(xì)膩，幾乎看不出一個毛孔，白肉晶瑩剔透，像羊脂玉一般，紅肉一層層鑲嵌在白肉里，似朝霞彩云，沒有做熟，就能激起澎湃的食欲。
　　 父親把肉切成了三寸見方的方塊，先放到冰涼的涼水中浸泡，然后放置在大鐵鍋當(dāng)中開始添加調(diào)料。除了大家都用的蔥姜蒜花椒大料桂皮小茴香咸鹽一類外，父親燉肉時還加入了酒糟、山楂果和白硝。酒糟是包在一個紗布包里的，山楂果是從供銷社買來的凍貨，白硝則是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自己在堿硝池子里收來的。放置好后，開始用猛火煮肉。父親說，煮肉最好的燒柴是木頭絆子，火越大越硬越好，要煮三滾，之后撈到帶著冰塊的冰涼的水里迅速冷卻，徹底冷卻后撈出控干凈水分，將白糖醬油混合調(diào)成汁，均勻涂抹在肉皮上。麻油下鍋，燒至七成熱，將豬肉塊放入油鍋，炸至豬皮泛出焦黃為止。撈出涼涼，將塊肉切成三分厚的薄片，放置在大碗中，把蔥姜切絲，披放在肉碗中，上開水鍋蒸一個小時，蒸肉就算做成功了。
　　 那是一個至今難以忘懷的除夕，是我后來經(jīng)常在除夕提起來的除夕。那頓年夜飯?zhí)貏e美味，除了蒸肉外，母親還用肉湯熬了一鍋粉條燉土豆，主食是包了紅豆餡兒和紅糖餡的油炸糕。
　　 那是一碗終身不能忘卻的蒸肉，每一片肉里都散發(fā)著足以讓神仙艷羨的誘人的香味。豬皮軟而黏糯，入口即化，瘦肉柔嫩爽滑，回味無窮。母親一個勁夸贊父親的手藝：“這蒸肉可是做好了，一點不比張家口德勝樓的蒸肉差。”德勝樓是當(dāng)年張家口市里的一家大飯店，解放前，父親帶著母親在那里吃過幾次飯，據(jù)母親說，每次去，父親都要給母親點一盤蒸肉。
　　 母親的評判對父親來說，比吃肉的感覺一點不差。父親抿著小酒，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著自己的手藝，滿滿一臉的慈祥和幸福。這蒸肉，是父親一年辛勤勞動的收獲，是好日子、幸福日子的象征，是一個父親對兒女責(zé)任的體現(xiàn)，也是父親對兒女們承諾的兌現(xiàn)。
　　 后來就再也沒有品嘗過父親親手制作的蒸肉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我把父母接到身邊同住，有一年過年，我買了不少豬肉，又勾起了父親做蒸肉的興致，忙乎整整一上午，父親做了一碗。吃飯時父親說怎么也做不出老家的味道，我也吃出了味道的差異。父親總結(jié)說，一是火候不行，液化氣怎么也不如劈柴；二是鍋不行，小鋁鍋是燉不出大鐵鍋的味道；三是水不行，自來水一股漂白粉味，不如老家的地下泉水；四是調(diào)料也不行，找不到酒糟和白硝……最重要的是心境不一樣了，那時一年難吃上一頓肉，現(xiàn)在天天有肉，頓頓有肉，這肉做得再美味也沒有原來的味道。
　　 父親去世30多年了，現(xiàn)在我業(yè)已退休。節(jié)假日星期天也做做蒸肉一類的菜，但孩子們都不愿意吃，嫌我蒸得肉太肥，他們喜歡純瘦肉。而純瘦肉是永遠(yuǎn)做不出傳統(tǒng)蒸肉的味道的。我估摸著，這肥而不膩的蒸肉、燉肉一類，也像父親一樣，到了年齡，就要壽終正寢了。
　　 202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