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野場電影兒(散文)
一
1978年我外出求學,野場電影兒就基本停止了。母親說,我們家沒孩子占野場了,她也懶得去看了。
野場,是村中央老戲臺前的一塊場地,一旦放電影,這里就被稱為“野場”,干脆連“電影兒”幾個字也省了。一旦上演戲劇,就叫“臺戲”了。
所以稱為“野”,我覺得這塊場地很野。一條叫作“鴨子溝”的大溝穿過戲臺下面,戲臺背面是菜地,也有幾間低矮的民舍,向東是村南街,戲臺前是貫?zāi)媳钡慕值溃灿幸粭l胡同,順著鴨子溝,老樹婆娑,綠蔭濃重。這樣的“野”可藏住人,全村兩千多口,放進去一點不擁擠,加上外村的來看野場的,也不見滿當當。
野場電影兒在幾天前就傳出消息了,那時小道消息很準。在野場占座,是孩子們的重頭戲,比看電影兒還熱鬧。如果可以提前占位子有效,那一定會把野場畫成“棋盤”,“楚河漢界”的劃分是憑孩子們實力的,不過大人來了,孩子們也得啞聲,不敢爭執(zhí)。
上高中后,我就不是搶野場的孩子了,心里也癢癢,覺得長大了也不好,一種自我約束,限制了野性。
小時候,午后四五點就開始動了,趕上放電影,晚飯就省了,母親蓋上鍋蓋,等野場散場再端出來。強勢的孩子,或者說家里兄弟多的,那是最能顯出高人一等的派頭。用一塊滑石筆,或畫圈,或界個方,就算筑起了銅墻鐵壁,刀槍不入了。那時很羨慕這樣家庭的孩子。母親說,你就沒有看到幾張嘴把個家吃窮了。大人們想的是日子,并不在意野場。
那些強勢的孩子們我也佩服,他們把野場中心位置早就畫地為牢了,從戲臺一側(cè)把四角架子抬進來,這是類似一座崗樓的東西,是給電影機的房子。遇到陰雨天,就搭上一塊篷布,不耽擱放電影。電影播放,夜雨切不斷鏡頭里射出的強烈光線。誰都不能說散場,一旦散場,第二天不能還在野場放,全公社34個自然村,輪一遍就是一個多月。等待的時間就是煎熬,煎熬的是全村兩千多顆期待的心。
后來有了“跑片子”,就是一個村放映一個影片膠帶,就責成一個會騎自行車的人,飛奔另一個村,我們覺得一部影片沒有意思,也跟著“跑片子”的人飛跑,甚至跟著擠進一個村的放映機前,看著放映員安片子。感覺我們就是護衛(wèi)片子的人,也受到別人的尊重和喜歡。“跑片子”的繼續(xù)跑,我們累了,跟不上,就折返回村。
二
那時,文化生活對于村莊真的就像罌粟一樣,有著讓人上癮的魔力。就像后來,我們市出了一個劇作家叫袁學強,寫了一部《咱們的牛百歲》,我都和同事騎著自行車,趕到五十里外的城廂鎮(zhèn)去看這部影片,因為故事就誕生在那個地方,看的感覺自然是很投入,真的身臨其境。文化,有著強烈的親和力,就像有人在抖音上列舉我們山東出了多少知名的演員,心中有一種自豪感,仿佛他們都是我們似曾相識。
其實,孩子們的心思并不都在電影上,遇到戰(zhàn)斗片,如《上甘嶺》《鐵道游擊隊》《渡江偵察記》,那才會把孩子們拴在座位上??赐鈬娪?,就是認識那些不一樣的面孔,《賣花姑娘》《金姬和銀姬的命運》《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誰也不關(guān)心劇情故事,感覺劇情淡得無味。至多學一個特別的動作,或者學會一句經(jīng)典臺詞,就像列寧的警衛(wèi)員瓦西里對妻子說“面包會有的”那句話,一直海記得,也讓我有一種追求的動力。
尤其是看《青松嶺》,我就記得那個錢廣是壞家伙,趕大車,搞資本主義。我們還從村莊找類似的典型,像販牲口的“有叔”,但他有幾個兒子,我們不敢對號入座,只能私下議論。在我心中,錢廣走的是一條野路子,母親說,人家手里的錢活絡(luò),不用為花錢犯愁。
應(yīng)該說,這是農(nóng)村的“資本主義”的萌芽。改革開放也給有頭腦的人以機會,就像“有叔”,靠販牲口發(fā)家了,兒子們有了本錢,小打小鬧干起了漁業(yè),如今就發(fā)展成了擁資上百億的漁業(yè)集團公司。常常想,若沒有《青松嶺》里的錢廣的啟蒙,農(nóng)民還真不知怎樣迅速融入經(jīng)濟大潮。就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哈姆雷特”,人們從中獲得的不是概念化的東西,對角色有著自己的判斷和理解。文化的擴散力,不可小覷。人們從中獲得的,總是超越影片本身,動起來,跑起來,生活就活了,錢廣是趕著大車在路上跑,“有叔”的兒子們是在海上跑,我想其中一定有著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
對文化的理解,總是受社會背景的影響。農(nóng)民從土地上走出來,曾經(jīng)真的是一條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野路子。我回村,還有人叫“有叔”是“二錢廣”,這是一個苦澀的帶著肯定的記憶。
三
孩子們不喜歡的影片,也不起哄,只要有一個孩子起身,一定會湊成一群,就在野場外“怕貓”(捉迷藏),這是孩子們難得的野起來的夜晚,沒有母親吆喝制止的聲音,影片上說話聲,往往成了我們的語言,就像看《地道戰(zhàn)》,我們重復(fù)著那句“高就是高”,常常被捉住,并不氣惱,拿這么一句來稱贊對方,引起一陣歡笑。電影,培養(yǎng)了孩子們的心性,變得幽默,變得善待。
青年們,也對野場很喜歡。他們一般不跟我們孩子搶野場的好位子,都是站在外圍看電影。起初,我們認為人家長大了就不會跟我們孩子爭什么了。但我們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在農(nóng)村,要談情說愛,都是偷偷摸摸的,古詩里說的“人約黃昏,月上柳梢頭”可能就是一個不真實的存在,是詩人浪漫的想象。那時日,談戀愛都是隱蔽的,青年趁著電影野場,人們不注意,悄悄地約了意中人,不比肩,前后走,我們叫他們是“地下活動”,和看《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情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孩子們看到了就“嗷嗷嗷”地發(fā)聲,這樣的聲音,有著太多的復(fù)雜性,大點的孩子就制止我們。曾經(jīng)的年代,自由戀愛,是一個膽大的行為,是對“娃娃親”“媒妁之言”的勇敢挑戰(zhàn)。我曾看到一份“娃娃親的”的女方還上門“鬧事”,罵對方“背信棄義”,“不要臉”……那時,我們真不知要傾向哪一方,我們有時就埋怨放野場電影不好,給他們機會,可我們又很喜歡野場。我少年時,還去跟著青年起哄,鬧過幾個新婚青年的洞房,其實,就是看看野場戀愛的女人是什么樣,那么大膽,很羨慕。曾經(jīng)的婚禮,都是幸福的那一刻,難分出包辦和自由的區(qū)別,但我們格外喜歡議論那些自由戀愛的人,他們是勇敢者。
其實,野場電影,真的是讓青年不安分了。我就聽我家東院的六母數(shù)落女兒“香姐”,黢黑的,又是梳妝,又是抹粉的,給誰看!沒有聽到香姐的反駁。六母還在嘮叨,那是過年的新衣,穿了給誰看,過年再別想了!甚至六母還有更“惡毒”的話,打扮得就像個“蛤精”,這個詞是老家人的話,類似于“妖精”,不是個好詞。香姐長得很漂亮,在六母的三個女兒中最出類拔萃。香姐出門,六母還有一個“野”罵,去野吧,誰牽回家,誰家就遭殃了。
香姐是個具有新思想的女孩子,她反駁六母的話,我記得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啊,拋一個繡球就有人搶啊!是啊,她要自己爭取自己的幸福,野場電影,她怎么能錯過。
原來香姐是看上本村一個青年,六母耳聞,很不同意。于是才這樣通過這些來勸止,最終還是沒有制服香姐的“野性”,到底是成婚了。那年,六母活著的時候,我看望她,還提及這個事,六母說,青年人的事,管不了了,時代變了,你能拉根繩子把時代的車轱轆系???六母有六個兒子,香姐的女婿還是“半個兒”,六母也改變了老觀念,一口一個“洪子”(女婿名字的最后一個字),那個親昵勁,我都羨慕。
小時候不懂得“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長大了,真想對六母說道一下這個意思,又覺得是多余的。又覺得香姐名字里那個“香”字,就是必須透著脂粉的香,才名副其實。
每當我想起野場電影兒,就和在電視上看到的某些村莊擺上一街的“全村宴”差不多,原創(chuàng)電影兒就是曾經(jīng)農(nóng)村的一場盛大的文化野餐,就像在平淡的生活里投下一個爆竹,飛起一天的璀璨煙花。野場電影兒,就是農(nóng)村文化的雛形,不能只是看作一種熱鬧,對人們的思想改變發(fā)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們的日子,要懂得是從哪來來的,同樣也要知道我們的文化是從哪里起步的,不忘初心,不忘曾經(jīng)的老電影,有著同樣的意義,更可以解釋我們當下這個時代飛速發(fā)展的原因,因為我們的文化自信,可以說是從野場建立起來的。
老電影,老膠片,已經(jīng)被封存在博物館,或者被數(shù)字技術(shù)拷貝保存,我們心中的野場老電影的記憶,還是原樣的,永遠不會殘損。
四
我還特別喜歡野場電影兒結(jié)束,千人散場的局面,到家了,各家的門把門栓作響,就像一聲聲短歌,野完了,各家還講著電影里的故事,在斷續(xù)的故事里,走進夜的安靜。
如今,幾乎看不見野場電影兒了,家家戶戶有電視,刷抖音,小電影,文化娛樂生活豐富多彩,這是新農(nóng)村的樣子,但我還是希望記憶回到那時??傆袘倥f的人,最近我所在的社區(qū)街道,連續(xù)在小區(qū)院內(nèi)演老電影,我真想搬幾個凳子去占個位子,但明顯不合時宜,但我還是在野場電影的外圍走一走,找到曾經(jīng)的感覺。野場電影兒,是不可復(fù)制的,電影之外的故事,比影片上的故事更生動,更能刻在人們的記憶里。
社區(qū)放老電影,給人提供懷舊的影像。附近樓上一個老者不滿,在群里說,影響了他休息。我看跟評人的話有意思,說這是不堪回首曾經(jīng),可以理解。是啊,孩子們的吵鬧聲,可以勾起老者當年的回憶,是否是傷感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都變得互相理解,從矛盾中尋找和諧。
還有一個細節(jié),我覺得對我的語言表達影響有著特別的意義。那是放映《冰山上的來客》,第一次覺得這一部影片好像就是寫給像我老家村子的年輕人的,那時我們遇見村里借著野場電影兒談戀愛的青年,包括鄰居“香姐”,幾個孩子湊一起就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一句,唱羞了那些大姑娘,包括香姐。對愛情的表達,從封閉,到含蓄,甚至有了浪漫的成分,無疑要感謝那些老電影。從戀愛的方式上看,野場給年輕人提供了生動的場景,電影內(nèi)容也引導(dǎo)著年輕人找到新鮮而美好的戀愛感覺。
詩意的東西,不僅屬于詩人的文學,還是陶冶每個孩子感情的養(yǎng)分。
我的母親沒有等到我長大成為被孩子們戲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如果果真到了那個年紀,母親可能再也不會說“懶得去看了”。曾經(jīng)的時光,再怎么粗糙,經(jīng)過記憶的打磨,都會變得珠圓玉潤。我常常因為某個事,就想起老電影的鏡頭,多半都是在野場獲得的記憶。
曾經(jīng)村子的野場,會讓多少人的童年記憶復(fù)活,會讓多少那時的年輕人回到青春的夢境??!
2024年10月3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