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黎小小家門前的這一剎那，對陳墨本人而言，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一刻，她開始無可奈何地接受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人天生是螻蟻，而有些人，不管他品行如何惡劣，經(jīng)歷多么荒唐，卻總能受上天眷顧。
　　 陳墨自然是不受上天眷顧的，這一點，她從小就隱隱知道。讀書時，有一次學(xué)校大張旗鼓給好學(xué)生發(fā)獎品，年級前十都能拿到，她恰好第十一。她不甘心，下次考試便考到年級第六，學(xué)校規(guī)則卻有變，只獎前五。等到她好不容易拿到年級第一，學(xué)校卻不發(fā)獎勵了。這樣的事情很多，她像滴了潤滑油似的，一次次與好運擦身而過。她覺得自己也許得罪了佛祖，便去廟里燒香，希望佛祖能夠保佑自己萬事順?biāo)?。然而佛祖非常有原則，并不因她敬奉了虔誠的香火，而違背冥冥中的天道，她依舊奇怪地背運。
　　 她的成績本是極好的，高考前卻日日發(fā)燒，本可上一本的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考了個二本。大學(xué)沒讀好，身家背景一窮二白的她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沒錢沒前途不說，這次公司出事，一個高管貪污受賄百萬，竟讓八竿子打不著的她躺了槍，公司查賬時，發(fā)現(xiàn)她在一批耗材清單上簽了字。雖然這批耗材本就子虛烏有，但那字卻實打?qū)嵤撬灥摹：灹俗志偷秘?fù)責(zé)任，那批耗材數(shù)額巨大，被人挪用后果嚴(yán)重。陳墨直呼冤枉，她又沒拿過一分錢！當(dāng)時那字簽得糊涂，陳墨模糊地記得師父拿著單子，讓她簽，她便簽了。她的腦袋就是這么簡單，她從來就沒懷疑過師父會給自己下套。因了這簽字，她成了那高管的合謀！可憐在她被解除勞動合同，同時被要求賠償十萬的那一天，她在公司門口遇見那高管，人家根本就不認(rèn)識她！
　　 十萬元錢對某些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數(shù)字，一滴小小的毛毛雨，然而對于陳墨而言，是她的十年青春。這十年，她幾乎無社交，無戀愛，無家庭。她含辛茹苦攢出的一點錢，現(xiàn)在要不明不白地扔給那無情無義的公司，她好不甘！她的心中有團(tuán)憤怒的火，她恨公司黑白不分，也恨師父心腸歹毒。
　　 到黎小小家來，是為了向黎小小的律師老公幫自己的忙，把那十萬塊錢要回來。她想，如果自己能夠把那十萬塊錢要回來，一定能夠狠狠打公司的臉，打師父的臉，看他們這么欺負(fù)自己！
　　 陳墨與黎小小是發(fā)小，從小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雖然高中后疏于聯(lián)系，但是前些天同學(xué)聚會重新見面，發(fā)現(xiàn)兩人在同一座城市后，居然又親密得不行。黎小小邀請陳墨來家中玩，陳墨便接住了她的話，真的便來了。
　　 眼前是一棟獨棟別墅，小小的院子外圍著一圈鐵柵欄，從鐵柵欄朝里看去，只見院子里有松、有桂、有各式花朵，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路在它們旁邊蜿蜒。院子前方還有一個月牙狀小池，小池里種著幾朵睡蓮，幾條錦鯉在里面優(yōu)哉游哉地游動。小池旁空地上，置一傘一桌兩椅，閑暇可在這里賞魚喝茶聊天。
　　 這是個寸土寸金的城市，空氣中總是飄蕩著咖啡的味道，流淌著薩克斯與小提琴纏綿悱惻的調(diào)調(diào)。在這樣一個城市里，能夠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多少打工人一生的夢想，哪怕那房子小得如鴿籠。所以像黎小小家這樣二層帶院子的別墅，雖說位置略偏，在郊區(qū)，那也足夠讓人震撼，誰都明白，構(gòu)筑它的每一塊磚石每一道油漆都涂滿了金錢的味道。
　　 陳墨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jìn)去。她低頭看看自己，這雙尖頭高跟皮鞋是從大賣場買的，平時走路不覺得有什么，此時，站在這里，便覺得有些寒酸了。還有衣服和包包，她忽然覺得它們是那么難看，無論色澤還是材質(zhì)，都顯得廉價。唯一讓她感到有自信的是脖子上細(xì)細(xì)的黃金項鏈，和耳朵上那兩顆小小的鑲鉆白金耳環(huán)，它們?nèi)耘f精美。她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又踱到欄桿處，右手抓住欄桿，一會兒朝里看看，一會兒朝外看看，最后終是下了決心，又走回到大門邊。她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黎小小家的門鈴。
　　 里面很快就有了回應(yīng)，一個燙著大波浪，身材瘦小的女人過來開了門。開門的正是黎小小，她從大門里探出頭，像個小女孩。見到陳墨吃了一驚，道：“啊，是你。”
　　 開門的一剎那讓陳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天，陳墨從學(xué)?；氐郊揖陀行╇[隱的感覺，似乎將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白天，學(xué)校宣布了對一批打群架同學(xué)的開除處分，其中就有黎小小。黎小小是這場群架的女主角，兩個男孩為了她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若僅僅只是兩個男孩之間的較量倒也罷了，大不了一個王者歸來一個英雄落難，最糟糕的是雙方因此打了群架。少年們的血性按捺不住，男孩們的好哥兒們都聞風(fēng)而來，在學(xué)校操場外找了一塊空地，雙方怒發(fā)沖冠，紅眼對紅眼地干了一場。干架之前，大家都知道是為了什么而打架，但是打著打著，就開始變得六親不認(rèn)，這場戰(zhàn)斗漸漸演變?yōu)楠{王爭霸，是誰以后在食堂享受不用排隊先打飯權(quán)力，誰能指揮小兄弟去打熱水的王者之爭。橫著走豎著走都是絕路，那就閉著眼睛心一橫，樹枝、木棒、石頭齊上陣。整場戰(zhàn)斗下來，雖然談不上血肉橫飛，但是雙方受傷都嚴(yán)重，一個個抱頭捂肚哇哇哭。學(xué)校知道后，決定嚴(yán)懲，一個都不放過。至于那導(dǎo)火索黎小小，更是不能姑息，不開除不足以正校紀(jì)。
　　 黎小小便這樣被糊里糊涂地開除了，她成了壞女孩的代名詞。被學(xué)校開除后的黎小小回到家哇哇大哭，結(jié)果又被父母臭罵一頓。父親恨得拿著笤帚狠狠揍她，嘴里罵：“還有臉哭，你把我黎家的人都丟盡了，你給我滾出去?！崩栊⌒【瓦@樣被父親趕了出來。黎小小感到特別委屈，人家要打架關(guān)她什么事，她又沒挑事。為首打架的那兩個男孩子，她一個都不喜歡，她平時跟他們其實走得也并不近。
　　 陳墨當(dāng)時沒有想到黎小小居然會找到她的家，她平時跟黎小小關(guān)系雖說不差，但是也并非親密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所以當(dāng)她聽到外面有人敲門，而敲門的那個人是黎小小時，陳墨大大地吃了一驚，她怔在門口足足三秒。
　　 “啊，是你?！标惸?。
　　 黎小小見到陳墨，原本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又如瀑布般流了下來，她弱小得就像一只受傷的兔子。她對陳墨說，她被父親趕出來了，能不能到她家借住一晚。陳墨說好，讓黎小小進(jìn)了屋。陳墨想：“誰讓你平時那么張揚，招蜂引蝶，活該被開除，活該被你爸趕出來?！标惸挥傻孟氲阶约海约撼煽兡敲磧?yōu)秀，長得也不難看，卻總沒男生喜歡。此刻，看到黎小小那可憐樣，陳墨內(nèi)心竟閃過一絲淡淡的喜悅，長期郁結(jié)在心中的一股氣也舒展了。陳墨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她恨自己無恥，她趕忙收起念頭，去安慰黎小小。黎小小哭了大半夜，口口聲聲說以后怎么辦，她的前途全毀了。黎小小說她好羨慕陳墨，陳墨還能夠好好讀書，將來能夠考大學(xué)。
　　 黎小小第二天就回家了，是她的父親把她接回去的。黎小小的父親看上去憔悴不堪，他是很樸實的人，卻生出一個跳脫的女兒。他對陳墨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便帶著黎小小走了。黎小小走的時候，還穿著陳墨的襪子。黎小小的襪子，去的時候踩到泥水弄臟了，洗干凈了沒干。陳墨用個小塑料袋裝了黎小小的襪子，讓她帶回去了。黎小小說，我會還你襪子的。
　　 最終黎小小卻沒能還上這雙襪子，過了兩日，陳墨聽說黎小小跑到南方去了。黎小小回家后，他的父親仍舊罵她，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黎小小一氣之下，便買了去南方的票。從此，她的人生完全改變了。
　　 黎小小去南方后，與所有人都斷了聯(lián)系。她后來的事情，還是一個恰好也在南方打工的同學(xué)告訴陳墨的。說是黎小小起初進(jìn)了一家鞋廠，沒干多久，就跳到了一家電子廠，后來又跳到一個家具廠。她無論走到哪個工廠，總是招桃花，多少男子為她神魂顛倒，不少人為了得到她大打出手。最慘的是一個三十歲的煙花廠男子，為了給她過生日，買蛋糕點蠟燭營造浪漫氛圍，結(jié)果不小心將工廠點燃。男子進(jìn)了監(jiān)獄，她也被辭退。她欠下一筆又一筆相思債，所至之處，多出一個又一個多情種，她的名聲似乎不大好，太濫情。她在每個廠都干不長，像只袋鼠似的，一會兒跳到這里，一會兒跳到那里。因為沒長性，所以沒賺到錢。她還經(jīng)常找人借錢，借了錢又不還。
　　 黎小小發(fā)達(dá)是在多年之后的事了，不知跳了多少廠之后，黎小小有了一個外號叫“黎跳跳”。那一年，黎小小跳到了一家服裝廠，這家服裝廠有點情懷，元旦時組織員工們搞了一個書畫展覽，其中就展出了黎小小的一幅人物畫。那幅人物畫畫得其實很普通，但是就是入了當(dāng)時偶然來參觀的一個老年畫師的眼。那位老年畫師說這幅畫第一眼看上去全是傻氣，第二眼看上去就全是靈氣。老年畫師想招了這畫畫的黎小小做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黎小小自然樂意，于是便跟了他，學(xué)習(xí)畫畫。這些年，黎小小在市繪畫界頗有名氣，被人視作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她的律師老公，就是先被她的畫吸引，繼而被她吸引的。
　　 “快，快請進(jìn)。”黎小小歡快地來挽陳墨的胳膊，將陳墨帶進(jìn)屋子參觀。真是一個漂亮溫馨的房子！客廳里掛著一幅日出江山圖，很是好看，大約出自黎小小之手。走進(jìn)這屋子，既能讓人感到陽光般的熱情與溫暖，又能讓人感到月亮般的淡雅與寧靜。
　　 “上蒼對她真的太眷顧了，誰能想得到，當(dāng)年被開除的她，居然能夠住上這么好的房子，過上這么好的生活?！标惸闹懈锌溃挥傻孟肫鹱约?，一向要強(qiáng)努力拼搏的自己，從未挨過老師同學(xué)批評的自己，如今居然要登門向她老公求助！想到這里，陳墨那堆在臉上的笑便顯得有點假，想收回那微笑吧，又覺得不妥，于是只好繼續(xù)木然地微笑著，還不時夸贊黎小小家好漂亮，好有品味。陳墨每夸贊黎小小一次，她的內(nèi)心就要罵自己一次沒骨氣，但是她終究還是做了那個沒骨氣的人。黎小小略帶抱歉地說：“今天周六，我老公加班，阿姨放假了，早知道你今天來，我就不讓她走了。阿姨燒的羅氏蝦和清蒸大黃魚真是一絕，可惜你沒口福了?！?br />　　 黎小小有一個9歲的女兒和一個7歲的兒子，見到家中有客人來，都客客氣氣地打招呼，非常有禮貌。陳墨又順勢夸贊了黎小小的女兒和兒子一番，說他們聰明又漂亮，這一番夸贊下來，讓陳墨自己都嚇了一跳，自己的社交辭令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圓熟？黎小小卻顯得習(xí)以為常似的，道一聲：“兩個人見不到時，想得不行，見了面，就打架，七歲八歲狗也嫌?！?br />　　 黎小小繼續(xù)帶著陳墨參觀，陳墨一路盤算著找個機(jī)會跟黎小小說一下找她老公幫忙的事情，卻似乎一直開不了口。穿過客廳，便來到書房。書房很大，有點亂，屋子里到處是畫架、顏料、紙張，柜子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獎杯。最特別的是，有一面墻上掛了滿滿一墻塑封照片，有黎小小自己的單人照，也有許多她與別人的合照，大部分照片上的人陳墨都不認(rèn)識，估計是她朋友或者親朋的……照片里的黎小小，雖然瘦瘦小小，但是讓人一眼就能夠認(rèn)出她。什么時期的都有，整面照片墻，似乎就是黎小小的個人史展覽。能夠有心收集這么多照片，并陳列出來，陳墨忽然感覺黎小小不是普通人，她的身上有一種不同于常人的力量，她的心中一定有她堅守的東西。
　　 陳墨暫時將自己求人的事放下，饒有興趣地看那些照片，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一張男孩子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孩子正昂首挺胸，目視前方。
　　 “還記得是誰嗎？”黎小小問。
　　 “啊，這，對了，是咱們班長呢?！标惸幸唤z激動。
　　 “對呀，就是他。那時，他總喜歡梳個郭富城式的偏分頭，把全班的女生迷得神魂顛倒的。你那時候也喜歡他的，對吧？”
　　 陳墨不置可否，那么久遠(yuǎn)了，誰還記得呢？陳墨開玩笑說一句：“黎小小，你那時候也喜歡他的，對吧？”
　　 “沒有啊，我那時候都不開竅，只愿意讀書，誰也不喜歡?！?br />　　 陳墨覺得無趣，轉(zhuǎn)頭看其他照片，過了一會兒，黎小小大呼小叫地讓陳墨過來看一張照片，讓她猜里面的女孩是誰。
　　 其中一個肯定是黎小小啦，眉眼都沒什么變化。另外一個女孩，看上去好熟悉，兩只大大的眼睛，有些靦腆地看著前方。啊，那正是陳墨自己呢！記得當(dāng)年是在一個元旦和黎小小拍的，是張藝術(shù)照。她們對攝像師說要拍得美美的，攝像師便給她倆穿了當(dāng)時流行的夸張的大紗裙，畫了濃妝，拍出來陳墨看了半天，說這是我們嗎，這不是倆仙女嗎？兩人當(dāng)時笑成一團(tuán)。照片洗出來一人一張。陳墨這張還在，自己的那張照片卻早弄丟了。
　　 “哈哈，陳墨，你看，你那時候多可愛?！崩栊⌒⌒χ年惸募绨?。
　　 “化得猴子屁股似的，真不明白，當(dāng)時咋就覺得這樣好看呢？”
　　 黎小小小心地將那張與陳墨的合影取下來，感慨道：“我經(jīng)常會看看我們的合影，看到這張照片，我就會想起你。想起你，我就會心存感激，感謝那一晚，你對我的收留和安慰。那個晚上，我的世界天崩地裂，我看到了人生深深的黑暗。他們打架，是他們的事，我為什么要被開除？我是無辜的，為什么我的父親還要把我趕出門？這個世界對不起我，我恨這個世界，我崩潰了，我在深淵里，我才十幾歲，可是覺得我沒有前途了，我讀不了書了，我回不了家了，我的名聲毀了，我這輩子沒有希望了。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能知道怎么辦？我只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壓著，我很委屈，我很痛苦。他們對我太殘忍了，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我是對自己有要求的人，我不是那種隨隨便便過一生都可以的女孩子。我太痛苦了，痛苦到連呼吸都感到局促，腦袋里像炸掉似的。你輕輕地安慰我，讓我想開點，你說你相信我是無辜的，你說一定要挺過去，每個人的人生都應(yīng)該由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