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我的大姐(散文)
大姐生于1975年。那時,國家正處于轉(zhuǎn)型時期,百姓都窮,活下去、吃飽飯就是最大的愿望。
爸媽的骨子里,有些重男輕女的思想,封建的殘余勢力扎根,影響整整一生。他們認(rèn)為,女孩子遲早要嫁人,不用花太多心思培養(yǎng),至于讀書可有可無。因此,大姐到了上學(xué)年紀(jì),也一直沒有進(jìn)入學(xué)校,在家承擔(dān)照顧弟妹的任務(wù)。
我就是在大姐的身邊長大的,對她有著一定的依賴性,像母親一樣。聽大姐講,那時,她自己才幾歲,整天就用一根背嬰帶將我背在背上。每天早晨,爸爸媽媽腰里系著鐮刀,肩上扛著鋤頭,腳上踩著解放鞋,上山去了,有時就是一整天。至于飯,一般天沒亮?xí)r,就起來燒好放在鍋中,他們自己裝在飯盒里帶走,我們餓了就掀開鍋蓋盛飯。大姐常吃不飽,沒有什么營養(yǎng),頭發(fā)黃黃的,顯得更是稀少,高度和灶臺差不多。每一次,她都要踩著凳子上,才能盛出飯,先照顧我吃,再將我放進(jìn)嬰兒桶中,自己匆匆扒飯。
她一邊吃飯,還一邊用余光照顧著我。小時候的我非常調(diào)皮,非常貪吃,雖然剛剛吃完,又張合著嘴,想往嘴里塞點什么,有時是木屑,有時是草葉,有時是自己剛剛拉出的糞便。大姐看到了,急忙幫我清理,生怕被爸媽發(fā)現(xiàn)。其實,就算爸媽知道,也不會責(zé)怪于她。那時候大家的想法很單純,能活著就好,至于吃點不干不凈的東西,正好印證一句話“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大姐還小,并不知道,只是手忙腳亂地幫我清理,擦洗身子,換好衣服,回頭再去吃飯時,碗里的飯菜早被雞啄食光了,空空如也。她無可奈何,只能餓上半天,因為家里的口糧限定,沒人可以浪費。
除了照顧我,大姐還得身兼多職:打豬草、洗衣服等等,要想休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打豬草時,大姐就把我解下來,放在田埂邊,讓我在那玩。反正田埂土質(zhì)松軟,不會摔跤,她也比較放心。放下時,她總要耐心交待,不能到處亂跑,就乖乖地呆在那兒,哪都別去。我看著她,答應(yīng)得好好的,轉(zhuǎn)身的事就不知道了。不過,大姐拿著籃子,沿著田塝打豬草,總不會走遠(yuǎn),每次遇到危險時,立刻返回我身邊。因此,一年半載都平安無事。
到了夏天,天氣有些炎熱,高高的云朵掛在藍(lán)色的天空中,不知疲倦的鳥兒此起彼伏地鳴叫,我坐在田埂上,有些不耐煩,看著田塝上的野果心動不已。老家有種野果——紅萢,一顆又一顆,甜滋滋的,非常好吃。我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出小手摘萢吃,摘一個塞進(jìn)嘴里,又摘一個。大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并不阻止,畢竟這萢,哪個小孩子不愛?她自己也經(jīng)常摘一些吃,還用荷葉包起來送給我。
一條小蛇竄出來,一口就咬在我右手中指的指背處。頓時,疼痛感襲來,我張開嘴大哭。大姐連忙跑過來,照看我的傷勢。小蛇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指背處兩個清晰的牙印。她急得不得了,不斷地幫我用手?jǐn)D,用嘴吸,還把我抱在懷里,拿萢喂我吃。我一邊吃,一邊哭。她只好放下豬草,把我背回家,去找爸媽。爸媽知道后,在老輩人的指引下,采摘了一些草藥,給我敷起來。草藥一敷就是十來天,都是大姐侍弄,采摘、搗碎、包扎。后來,不知是草藥的作用,還是蛇毒輕微的可能性,我的傷口腐爛后又慢慢愈合,最終只留下一道疤痕。如今,每次看到右手中指上的疤痕,我總會想起大姐。
對于以上的事,我年齡小,根本不記得,都是后來爸媽或哥姐講給我聽的。我記得的是我四歲時,大姐才進(jìn)校門,爸媽省得沒人照顧,也干脆送我一起上學(xué),就坐在大姐的旁邊,讀識字班。
到了學(xué)校,我還是大姐的拖油瓶,她一邊聽課,一邊照顧我。老師是隔壁村的,姓程,讀過高中。程老師很嚴(yán)格,我才五歲,不懂什么師道尊嚴(yán)、課堂紀(jì)律,只想著四處玩耍。頭幾天,坐了一兩節(jié)課,我就實在厭煩,想著逃課,離開課堂,去山野里玩?zhèn)€底朝天。那時,學(xué)校只有一間教室,土墻土瓦,木頭門,我一出門,像老鼠“吱溜”一下就不見了。大姐擔(dān)心我,出來找我,找了半天才把我找到。再到教室時,程老師已經(jīng)上課,我又哭鬧個不停。程老師干脆讓大姐別上課,把我哄好了再來。沒有辦法,大姐想著找爸媽幫忙。但是,爸媽已經(jīng)上山下田,哪管這事。
幾天后,我干脆不上了。看我屢屢逃課,年齡太小,程老師找到爸媽,讓他們把我?guī)Щ丶摇0謰屢餐?,讓我推遲入學(xué)。幸好那時的我,已經(jīng)奔跳自如,不需要人照顧。不過,即使如此,爸媽還特地交待大姐,下課的時候,還是要注意一下我,避免我干一些危險的事,發(fā)生意外。于是,每次老師剛喊下課,大姐第一件事不是上廁所,不是做作業(yè),而是急著找我,看我沒什么事,又繼續(xù)回教室。她總是希望我就待在學(xué)校附近,實在不行就呆在村子里,只是調(diào)皮的我哪里愿意聽她的話,哪里好玩去哪里,哪里有好吃的就去摘。
五月,楊梅成熟,紅得發(fā)紫,酸酸甜甜,像一個個小燈籠,格外吸引人。我剛吃完早飯,就謀劃著上山。山里的路彎彎曲曲,狹窄異常,真正的羊腸小道,我提著一個小籃子,一路跑跳著上山,像只調(diào)皮的猴子。怕大人阻止,我誰也沒告訴。大姐下課后,到處找我找不到,急得直掉眼淚,上課都沒有心思。到了午后,才看到吃得牙齒都酸倒的我,看到我遞給她的楊梅,責(zé)怪我的心思又沒了。
我五歲時,正式入學(xué)。有了老師的約束,大姐才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學(xué)習(xí)中。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只是家庭貧困,讀到四年級時,爸媽實在供不起。家里五個孩子,大哥初中,其他的全在讀書。重男輕女的思想,促使爸媽是舍不得讓大哥退學(xué)的,只能在漆黑的夜里,有些愧疚地對大姐講:“要不,你讀到五年級,就不要再念了。現(xiàn)在四年級,再讀一年吧!”懂事的大姐聽懂了爸媽的委婉,干脆提早離開學(xué)校。從此,她一輩子打工,學(xué)歷證明上永遠(yuǎn)是小學(xué)未畢業(yè)。
輟學(xué)后的大姐,非常懂事,不需要爸媽提醒,主動幫家里干活,小小年紀(jì)就開始賺錢。印象中,每年清明前后,茶季來臨,大姐都要外出。十里外有個村莊“汪畬田”,叔公住在那里。叔公是爺爺唯一的弟弟,爺爺死得早,他心痛哥哥家唯一的孩子,經(jīng)常照顧我家。茶季到了,大姐就去他家采茶,包吃包住,按斤論價。去他家,全是青一色的山路,青石板,兩旁樹木陰深,陽光幾乎都透不下來,各種蟲獸神出鬼沒。我曾經(jīng)跟爸爸去過幾次,嚇得膽戰(zhàn)心驚,總要扯著爸爸的袖子,讓他等等我。大姐去時,除了第一次不識路,爸爸帶著她。其余時間,全都是自己獨自往返。
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個人走在山間小路,聽著未知的各種聲音,怎能不害怕?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分外恐怖。到了叔公家,大姐自己照顧自己,不是大人卻似大人,天天早起晚睡,衣服自己洗,覺一個人睡。一個茶季下來,她的兩只手黑得不成樣子,粗糙如松樹皮,全是厚厚的茶垢,在光滑的石頭上磨啊磨,才淡了一些。直到一月之后,茶垢才完全消失。
聽爸媽講,一個茶季下來,大姐除了免費吃了飯之外,還能賺上幾十元。當(dāng)然,這里有叔公的特別照顧,也有大姐的不辭勞苦。
回了家,無論什么農(nóng)活,大姐都是不容置疑的壯勞力。夏天暑假時,夏收夏種,南方水稻一年二季。這是最炎熱的季節(jié),也是最忙碌的季節(jié)。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地表溫度足有四十度,田間的水就像開水一樣,格外燙人。第一季收割時,不能放干水份,要不然土地太干,下一季沒法栽種。
大姐早早起床,下地割稻,拿著禾鐮,很少直身。她的想法,一直身就想休息,一休息就浪費時間,稻谷割不完,就誤了農(nóng)時。我雖然放了暑假,也裝模作樣地下田,卻總要找機(jī)會偷懶,或者拿水壺去打涼水,或者返回家里帶飯。這些事,大姐看在眼里,從不計較,只是默默地像老牛一樣耕耘,讓“汗滴禾下土”,把辛苦寫進(jìn)歲月之中。
到了九十年代,大姐坐上南下的客車,跟著隔壁村的伙伴,到浙江溫州打工,去了拉鏈廠,一干就是幾十年。幾十年里,她從一個青澀的小姑娘,蛻變成一個中年婦女;從一個啥也不會的“小白”,成長為工廠的技術(shù)骨干。她干活從不推三阻四,而是任勞任怨,勤勤懇懇。每一位老板都喜歡她,總希望她多干幾年。雖然要付工資,但還是喜歡。
1998年,她在異地他鄉(xiāng),沒有親人,沒有好朋友,在廠里遇見了姐夫。雖然姐夫年紀(jì)大,大她十幾歲。她還是選擇了他,那個質(zhì)樸的農(nóng)村漢子,兩人結(jié)婚生子,把孩子留在農(nóng)村,夫妻兩人繼續(xù)打工掙錢。因為吃苦耐勞,省吃儉用,隨著時間推移,工資水漲船高,一年總能存上幾萬元,成為村莊附近較有名氣的小富翁。
攢了一些錢,大姐雖然已經(jīng)出嫁,雖然生育了兒子,但心里還是惦記著我們家。2001年,大哥出了點事,大嫂的小妹想去打工,大姐就幫忙帶著外出,介紹到附近的廠里干活,時不時去照顧一下,送點吃,幫點忙,聊會天。
2001年,我中專畢業(yè),沒有及時找到工作,大姐也把我?guī)希嚼湉S里上班。我的技術(shù)不行,純粹是大姐和姐夫的面子,廠里才留下我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徒的日子,十分難熬,什么最難,什么最苦,都是他們的活。我經(jīng)常上夜班,從晚上八點干到早上八點,整整十二個小時。大姐怕我餓了,還不時煮點夜宵給我送來,讓我吃。至于我的一日三餐,都是跟著他們一起,剛開始直接白吃,后來交點伙食費;我洗完澡,衣服直接交給她,讓她一起洗。
干了半年,工廠想著搬遷,要搬往浙江麗水,那里稅收低,廠租便宜。老板問大姐愿不愿走,她不想離開,只能辭職。我也跟著一起下崗,她與姐夫有技術(shù),不用擔(dān)心,我卻沒有,還是半吊子水平,根本沒有人要。
找工作的幾個月里,除了我自己主動詢問,大姐也四處打探,找這個人,找那個人,就為了幫我找份事,謀點活,好養(yǎng)活自己。那幾個月里,我就跟他們一起住。為了方便,她干脆花了錢,在外面租了間房,我白蹭。幾個月后,我總算找了個剛開的廠,干模具澆筑的活。新廠沒什么生意,有一天沒一天的。沒事時,大姐讓我去她廠里幫忙,賺多少算多少。
下半年,我的廠實在撐不下去,眼看著要倒閉,“魚肚子翻白”的節(jié)奏。我又成了無業(yè)游民,還是大姐操持,跟她所在廠的老板說情,讓我另起爐灶,學(xué)起裁拉鏈的技術(shù)。
偶然不上班,大姐會帶著我去撿螺螄。那時,溫州的經(jīng)濟(jì)高度發(fā)達(dá),如騰飛的巨龍;溫州的河流同樣渾濁,清澈難得一見。大姐提著桶,邀上幾個伙伴,走很遠(yuǎn)的路,綰起褲腿,到溪里彎腰撿拾。好多時候,我又玩心重起來,去翻螃蟹,去撈小魚,大姐也不管我。像我小時候,她永遠(yuǎn)是那么有耐心。撿半桶螺螄,拿回去靜養(yǎng)兩日,吐一吐泥巴,大姐下廚燒起來,格外好吃,我總是吃得最多,桌子上的螺螄殼堆成山。
打工的生活五味雜陳,各色人等魚龍混雜,好多人沒事時,喜歡泡妞,喜歡賭博,一天到晚麻將“稀里嘩啦”,我有樣學(xué)樣,也跟著學(xué)起來。為了方便打麻將,我還干脆自掏腰包,花了四十元錢,到市場里買了一幅麻將,平常藏在床底下,跟大姐說是別人買的。不過,打麻將終究是小打小鬧,我不敢玩大的。大姐就身旁,背后總有一雙眼睛,像一條安全的繩,阻止我墜入罪惡的深淵。
2003年,我意外接到老家的電話,事隔三年說要分配工作。我匆匆回家,留下的裁拉鏈崗位空缺沒有人手,老板不讓我辭職,說要辭可以,要么等工人招到,要么不付工錢。眼看著,分配的時間要到,我必須回家,根本沒有時間拖拉。大姐挺身而出,一個人干兩份事,跟老板打包票,不影響生產(chǎn),直到招到人為止。老板才點頭同意,我提起背包,坐上客車就走,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大姐收拾。大姐多干一份事,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只能不斷地擠時間,連上廁所都是匆匆來匆匆去。后來,她卻從來沒有提過這份苦。
我回了家,站上三尺講臺,當(dāng)起人民教師。當(dāng)時,工資低,首月工資才532元,沒有什么好衣服。天寒白屋貧,我渾身發(fā)抖,想著大姐的織毛衣水平高超,就打電話給她,說要件新毛衣。大姐二話不說,點頭同意。她待我這個小弟,就像兒子一般,給予無限的照顧。
過年時,每個村莊紅紅火火,“噼哩啪啦”的爆竹聲響起,大姐回到家,把毛衣從包里拿出來,我穿在身上試一試,剛剛好。這么多年,我買衣服,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尺碼,每次都不記得,都要服務(wù)員量,都要拿衣服試。大姐沒有問半句,就清清楚楚,恰好合適,不是特別關(guān)心的人,又有幾人能做到。至于毛線的錢,我未提,大姐也未提。
過了幾年,我認(rèn)識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單身久了想踏入婚姻的殿堂。大姐直接給了一千元紅包,相當(dāng)于一個月的工資。如今,到了2024年,即使拿出一千元,我都覺得肉疼,有點舍不得,那時工資不及現(xiàn)在的三分之一,她如此出手闊綽,皆是緣自深深的愛。
我兩個孩子相繼出生,每年回家,大姐總要抽空到我家來上一趟,給點紅包,送點禮物。哪怕忙得脫不開身,也要想方設(shè)法,從無例外。
2022年,媽媽身體不適,心情煩悶,有些狂躁。我們整天照顧,愁得滿臉皺紋,實在受不了。這時,大姐拍拍胸脯說,她回家照顧媽媽,卸了我們的負(fù)擔(dān)。半年里,媽媽的情緒十分躁動,時不時大吵大鬧,吵著要自殺,吵著要殺人,動不動爆粗口,讓人根本受不了。我?guī)状稳ゴ蠼慵依?,呆不了半小時,就想著離開,逃離那是非之地。
我們兄弟商量著,給大姐付工資,每月照著她打工的工資付。年底,我把錢準(zhǔn)備好,大姐卻根本不收,說照顧媽媽也是她份內(nèi)的事。其實,在農(nóng)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父母一般由兒子照顧,家產(chǎn)也與女兒無關(guān)。
對于家產(chǎn),大姐從沒有想法,更何況爸媽也沒有家產(chǎn),老一輩的人能攢幾個錢;對于孝順,她毫不猶豫地承擔(dān)。
這就是我的大姐,五十多歲,想著家里五十多年的大姐。感謝有她,讓我的人生道路鋪得更加平坦,讓我的這個家庭過了一道又一道坎,迎來風(fēng)雨之后的陽光。如今,父母雖老,但笑容滿臉;我們業(yè)已長大,能肩扛磨難,腳踩泥濘,不懼風(fēng)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