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滴滴答答落下來，只一會兒就濕了鞋，褲子，衣服。臉和頭發(fā)也濕漉漉的，刮破碗底的冷。沒有風，風不知死哪去了。大概是在別的村子閑逛，找個耐看的女人談一場戀愛，赴一次約。我管不了風的事兒，我自己爛攤子還沒捯飭干凈呢。他不在家，日?，嵥?，統(tǒng)統(tǒng)我打理。買一根針線，也落不下我。別說掰玉米這等大事兒，我一宿沒咋合眼，算計著是雇馬六子的三輪車拉玉米，還是讓堂哥開四輪子拖回院里？想了一夜，頭發(fā)掉了好幾根，覺也沒睡囫圇，也沒想明白。凌晨三點左右，雞窩里的那只大公雞喔喔喔，叫。很勤快的公雞，幾乎每天早晨都唱幾首歌，給我聽。我不想聽，也沒招兒。雞窩緊挨著我們的房子，雞窩門臉朝著我的窗口。當初，他壘雞窩時，就說過雞窩放在窗前，偷兒不敢靠近。有個風吹草動的，就可以第一時間聽到。我不反對，也不支持。雞窩，雞屎，夏天能沒有臭味？不招蒼蠅？想和他理論幾句，見人間一副斬釘截鐵，非我不娶，非你不嫁的架勢，硬生生憋回去了。雞不吵吵把火，我也醒了。
　　 熱了口玉米粥，昨晚剩的。就著蘿卜條子，吃了一碗。抹抹嘴，摘下屋檐底掛著的月牙鐮刀，一只腳踩在矮墻上，左手摁著鐮刀刃，右手攥著木頭把兒。磨石發(fā)出嚓嚓嚓聲，昨夜的體味已經(jīng)被驅(qū)散，喜鵲這家伙也起了個大早，在門前的楊樹上，梳理梳理羽毛，練練嗓兒，和另一半調(diào)調(diào)情。我不由打了個冷顫，一絲莫名的惆悵涌上胸頭，在衣櫥里翻出一副線手套，扎了一條圍巾，農(nóng)田鞋。掩上門，朝家里五畝責任田走去。五畝責任田，好就好在抓鬮時，抓到一起了，好管理，三畝地種玉米，兩畝地栽紅薯，大豆，高粱。左邊的鄰居，我稱呼他四哥，四嫂。地頭地腦的沒那么計較，差不多就過去了。右邊的鄰居，犯計較，愛鉆牛角尖。共用的壟溝，常常埋怨我家的犁鏵，多占了他。我懶的狡辯，就輕描淡寫告訴他，覺得吃虧，就將壟溝重新豁一遍。那位真就照做了，事后，還觀望我一番。我聳聳肩，由他去了。碗邊飯，吃不飽人。
　　 種玉米，幾家就得統(tǒng)一種玉米，不然，農(nóng)作物會互相照顧不到，光合作用進行不了，谷物減產(chǎn)。加上玉米好管理，春上種了，出苗后，鋤二遍草，追一次肥。就等著秋收，一把刀埋單了。兩個鄰居鬼精鬼精，我不收割，他們堅決不動。為什么？你認為是一起收獲？錯了，大錯特錯。人家是等著我先掰玉米，掰完了，騰出地壟，他們的車走我的地塊，何樂而不為？不走自己的地，少了車輪的碾壓，土質(zhì)疏松，來年翻地也不費力。不用猜，我用腳指頭也想到，鄰居們的玉米沒有倒下。玉米棵濕乎乎的，像剛從浴池出來。露珠綴在上面，亮晶晶的，蛐蛐不失時機的嚎，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哭得肝腸寸斷，三棱草，野菊花，能開花的，絕不掖著藏著，都往死里綻放，我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居然甜兮兮的，估計是花草與玉米穗子混合的味道。還沒下田里，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大腿，渾身一激靈。試了試刀鋒，一棵蒿草，眨眼間被抹了脖兒。我種得是東單六零玉米，穗子很長，籽粒飽滿，玉米粒顏色是深黃色，從外觀來看，比鄰居們的玉米穗子，要猛一些。內(nèi)心突然就有了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想著他不在家，我一個女流之輩照樣把莊稼收拾的井井有條，回來后，該夸夸我呢。
　　 日頭終于升上三桿子高了，我開始掰玉米，掰不是剝。一顆玉米穗子，左手攥住穗子，右手一掰，玉米穗子如同被剝了衣裳的娃娃，光溜溜的出來了，扔在地壟溝，不久，黃燦燦的一大堆。有的人家是先把玉米棵撂倒，再掰玉米。我嫌棄那個方式累贅，不簡單明快，一直是沿用先掰穗子，后割倒玉米棵。
　　 頭發(fā)也濕了，掰了三分之一的時候，太陽光火辣辣了，狠狠烤著我，衣服在慢慢被烘干，玉米葉子盡管黃了，依舊牙齒鋒利，竟然屢次劃破我的臉，脖子，手背，但凡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或輕或重受到玉米葉子的傷害。
　　 三畝地，一眼望不到頭。玉米棵上住著蜘蛛一家，這些花里胡哨的蜘蛛，有的如大拇指甲大，有的像黃豆粒大。它們在自己精心編織的網(wǎng)里，動不動就做一場夢。動不動就伸出絲網(wǎng)粘住昆蟲，或者吐絲，馬不停蹄的扮演它的一生。可惜，我不如一只蜘蛛。蜘蛛懂得人生，一個命題。那就是，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有追一匹馬的時間，干脆一個人努力奮斗，做那個更好的自己。玉米棵上攀援著一朵一朵紫色的牽?；?，不忍拆散它倆，就把牽牛花也連根拔起，讓花兒和玉米棵不離不棄。掰到一畝半的時候，我坐在玉米棵上，歇一歇。停下來才發(fā)覺，手腕，額頭，胳膊，露在外邊的皮膚，傷痕累累，經(jīng)汗一浸透，那個滋滋啦啦疼。死玩意，要是在家，幫我搭個手，也不至于這么累。沒力氣，根本沒力氣了。幸虧，早上臨走在院子里摘了幾個蘋果，墊吧墊吧。國光蘋果，就是好吃。酸甜適中，越到晚秋含糖分越高，咬一口，果面上出現(xiàn)糖印兒。一上秋，就有蜜蜂光顧，一天到晚圍著蘋果，嗡嗡嗡，唱情歌。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怕蜂子一生氣，把我蟄個烏眼雞，發(fā)酵饅頭。我家的果園，栽了一百棵國光蘋果，我與他婚后，栽下的果樹，第三四年的時候，就產(chǎn)果子，收成逐年加高。
　　 吃了兩個蘋果，風才晃晃悠悠來了。把我的劉海吹了吹，聞了聞我發(fā)絲的汗味，又從頭到腳將我吹了個透徹，又搖搖擺擺去纏著玉米棵了。我試著站起身，艾瑪呦，骨頭縫都痛。還不能喊，喊也沒人聽。四野寂靜，連個鬼影都沒有。玉米被風干后，沙沙沙響。近處溝壑里的溪水，淙淙的奔流著。我不敢怠慢，晌午后掰不完，就得摸瞎黑干活。今晚沒有月亮，九月初，一彎象牙月，幾顆迷迷瞪瞪的小星星。四周連綿不絕的山脈，黑壓壓的，害怕。
　　 手套干硬，干脆徒手掰，回望，一堆一堆黃澄澄的玉米穗子，豐收，喜人。朝前看，再有一段就掰完了。想起三國里曹操大軍走沙漠時，人困馬乏，走不動了。曹操急中生智說，前邊就是一片梅林，三軍一鼓作氣，在曹操的號令下，走出茫茫沙漠，才意識到哪里來的梅林，無非是曹操為給將士沖出沙漠的勇氣，成語詞典里便多了“望梅止渴”一詞。肚子也咕嚕咕嚕叫，想著掰完玉米，去大河洗個澡，再到屯里老梁家商店，買幾只鹵制的雞大腿，烘烤的老式面包，外加一個桃子罐頭，坐在炕上，就著明明滅滅的月色，美美的享受一下，誘惑，絕對是誘惑。
　　 掰完玉米穗子，本想回家弄吃的，又一尋思，還是把玉米棵兒放躺，下午早些找車，將玉米穗子運回家。我就來勁了，對了，天氣預報說，明后天還有雷陣雨。三畝地，此刻，熱辣辣的陽光炙烤著一切。我掄起胳膊，揮舞著鐮刀，向玉米棵砍去。玉米棵應聲倒下，它做夢也沒想到，今天就被一把鐮刀要了性命。而我，結(jié)結(jié)實實的感受到，女人的不易，男人不在身邊，終究扛下所有。委屈，自責，埋怨，我都有過。我不是情緒管理大師，很多時候，我很崩潰，想有個肩膀靠一靠。你想過嗎？我一上午，一個人收了三畝多地。整個身體散架了，殘存的力氣支撐著我的身體。我饞大米飯，炒雞蛋。很想一頭扎進水里泡個澡兒，抿一杯老酒，就著大魚大肉。哪怕是一根水蘿卜，解乏就好。沒有，只有北風不用請，也不用花一分錢。
　　 手臂的力量愈來愈小，快撐不住了，身后倒下的玉米鋪，一片一片，很有秩序。心里也舒坦，一個女人家辛辛苦苦，收了一上午，玉米穗子又大色澤又好，三輪車拉兩次，夠嗆拉完。我在玉米地歇了三次，終于旗開得勝，玉米棵全部放下。
　　 下去兩點多鐘，堂哥開著四輪車，風塵仆仆的趕了過來。堂哥二話沒說，下了車，彎腰撿玉米穗子，車兜里噼里啪啦，二人不答話。車斗裝得鼓鼓的，堂哥說，也得三車拉完。堂哥說，你真厲害，上車把。
　　 堂哥怎么知道我收割玉米？還不是自家兄弟，一個電話解決的事兒？
　　 拉完玉米穗子，我抱來柴禾，生火，煮八個笨雞蛋，給堂哥吃幾個，不好空著嘴走。
　　 堂哥噗嗤笑了，中午在家吃得酸菜魚，還沒消化呢。掰得玉米穗子，不用剝玉米須子，直接進玉米倉子。簡單，實惠，主要是省了一道程序。
　　 糧倉是好幾年前買的，丟盔卸甲了，不過，湊合使用行的。家里養(yǎng)了只布偶貓，老鼠不服，就來個大決戰(zhàn)。
　　 現(xiàn)在，我離開南河屯好多年了，也許久沒摸過鐮刀了，家里那點土地租給別人了。很想很想，和心心念念的人，一起做一只閑云野鶴，種玉米，收玉米。過陶淵明式的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或者，啃著一個嫩玉米，看著電視，聽一段音樂，一首無關(guān)痛癢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