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教學樓威武霸氣，院墻盡責盡職堅守著崗位，偌大一個大院子，只有荒草在英姿煥發(fā)，銹跡斑斑的大鎖和兩扇鐵門面面相覷，像是對我述說自己的不甘和委屈。我扒著鐵門往里看，伸進去半個腦袋，久久望著！望著！望著腳下這片魂牽夢繞的土地，望著頭頂那塊熟悉又陌生的藍天，望著墻角那個一心一意織網(wǎng)的大蜘蛛，心潮澎湃熱淚橫流。那個曾經(jīng)紅紅火火的校園，那些個青春活力的少年，那些個熱氣騰騰的故事，那些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去哪了？去哪了？這還是那個充滿傳奇的牛莊學校嗎？為什么？為什么這么美麗的校園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淚眼模糊，模糊了淚眼……
　　 你知道它有過多么輝煌的曾經(jīng)嗎?
　　 那個鶯歌燕舞的春天，河南平輿縣萬冢鄉(xiāng)，牛莊學校迎來第一批小主人，那是附近四個大隊積了三屆的小學畢業(yè)生。這群青春年少的孩子，帶著夢想和喜悅來了，開始在這片土地上寫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故事。
　　 剛剛建好的學校，沒校門、沒圍墻、四通八達。就兩排“磚包后墻”的教室，有窗戶沒玻璃，冬天后窗堵塊破木板。課桌土坯壘的，板凳自己帶的，黑板是墻上涂點油漆，那情景現(xiàn)在想來實在悲涼，可那時在我們眼里勝過北京的清華園，她成為我一生精神靈魂的至高地。
　　 別看校舍簡陋，教師可都是重量級的，厲害著呢。當時趕上“教師歸隊”，本大隊在外地工作的優(yōu)秀教師都回來了。我們這些生活在窮鄉(xiāng)村的孩子，接受名師的教育，那驚喜勝過劉姥姥走進大觀園，學唱的第一首歌是《社會主義好》第一節(jié)課是《為人民服務(wù)》，每節(jié)課唱完《東方紅》，說聲老師好！老師激情四射，學生興致勃勃。
　　 值得說的是：我們大隊書記王玉彬是一個有智慧、有魄力、有遠見、做事果敢熱情、雷厲風行的人。他把學校當成自己的藝術(shù)杰作，視回鄉(xiāng)老師為寶貝，精心安排工作食宿，在他傾力支持下，牛莊學校很快風生水起，那是個先進典型一夜走紅的年代。地區(qū)宣傳部、地區(qū)黨校、縣宣傳和教育部門的領(lǐng)導，十幾人都來牛莊“安家落戶”。同時也為我們帶來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意外驚喜，一時間牛莊學?；鹆耍蔀楹幽鲜〗逃系囊幻嫫鞄?。
　　 開始吸引人目光的是學校藍、排球運動，著名教練姜樹生老師，原汝南一高體育教練，他一人勝過千軍萬馬，這些過去連籃、排球長啥樣都沒見過的孩子，姜老師來了，帶來了技能，帶來了體育精神，他挑了一些有天賦的學生，老師教的一絲不茍，學生學的如癡如醉，不到半年，一批優(yōu)秀球員就已經(jīng)征戰(zhàn)沙場了。吸引不少外地球隊來取經(jīng)求藝。姜老師籃球可厲害了，他打球簡直像雜技表演。場上他年齡大，個子高，跑動不大，但只要有人傳球給他，場外都是一陣歡呼，三大步、灌籃。輕而易舉信手就來。球只要運到他手上，手指像有磁鐵一樣，雙手帶球，左閃右躲，那球乖乖地跟著跑。最經(jīng)典的單手打三分，進球十之八九。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里人，文化生活十分匱乏，這陣勢做夢也沒見過。附近幾個大隊村民帶著干糧來看球賽。姜老師在人們心里，神一般的存在，如外地來打比賽出場人數(shù)4比5，他以一當倆，照樣把對方打得找不到北。
　　 排球的絕招更多，球打過來，接過來，你來我往，根本不值得提。老師像郎平那樣跳起來扣球，如泰山壓頂，扣過去的球，對手只有干瞪眼，根本沒能力接。可對方扣過來的球不管多猛，他就地一滾，球兒就乖乖地騰空而起。有時看著來勢洶洶，他輕輕一個吊球，四兩撥千斤，讓你防不勝防。雙人攔網(wǎng)像銅墻鐵壁，球兒直線下落，初學的孩子，掌握不著技巧，有些動作需要老師做多少遍，一遍一遍教，一次一次地上滾，一身泥土一身汗不厭其煩。有一次，老師傷了腰不能動了。他竟讓學生用椅子抬他到訓練場，坐在地上做示范。老師教的是絕技，學生練的是絕招，不到一年我們一個初級中學，一群生龍活虎的孩子，參加駐馬店地區(qū)藍、排球比賽無敵手，捧回兩個冠軍獎杯。像王建業(yè)、王衛(wèi)國這兩隊員，被抽到地區(qū)參加省級大賽，還打到省外，參加過國家級比賽，可為牛莊長了臉。
　　 平輿縣到地區(qū)比賽，牛莊體育隊全盤端，縣教育局派個領(lǐng)導跟著領(lǐng)獎就夠了。
　　 姜老師調(diào)走幾年后，牛莊球隊仍場場拿冠軍，當時有個領(lǐng)導頒獎時有句精彩語言：“姜樹生后遺癥還這么厲害，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我們學校宣傳隊隊長是縣文化館館長趙天民，導演是信陽市豫劇團團長孫行遠，還有不少往來縣市的藝術(shù)骨干。孫團長一張嘴就是一個樂隊，噠噠噠！嗆嗆嗆！排練節(jié)目就是他口技表演?！渡臣忆骸贰都t燈記》每一個動作設(shè)計都堪稱藝術(shù)經(jīng)典。他是演武生的，翻起來身體就像滾動的飛輪，連續(xù)幾十個后翻還能穩(wěn)穩(wěn)站立。他為《智取威虎山》武打動作設(shè)計令人叫絕，表演滑雪動作，腳下像踩了風火輪，幾個人從不同角度直撲座山雕，那場面驚心動魄。
　　 牛莊人杰地靈，挖掘不少藝術(shù)天才。他們天生好嗓子，加之名導授以發(fā)音技巧，還真讓一群中小學生轟轟烈烈火了一把。名師自有高徒。解連芝的阿慶嫂漂亮、機智、干練，聲音清脆悅耳，尤其是“智斗”一場，阿慶嫂與刁徳一、胡傳魁周旋時，那微妙的眼神，清澈而犀利，那機智勇敢的動作，至今難以忘記；謝喜梅天生麗質(zhì)，美超群芳，一顰一笑皆花趣，柔美之中顯剛強。她演的李鐵梅扮相俊美，聲音甜潤委婉，絕對不亞于當年劉長瑜；王愛榮《紅色娘子軍》的吳瓊花，那長相、那身段、那唱腔真的妙不可言。男一號王春宏，扮演《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紅燈記》的李玉和，帥小伙上了妝威武霸氣，聲音宏亮，唱、念、做、打，經(jīng)名導千錘百煉，樣樣爐火純青。
　　 音樂教師是從外地來的，學校買了幾百把弦子，早晚操場上、小河岸、樹林里，都是拉弦子的學生。開始不成調(diào)子，嗯嗯啊啊亂糟糟，被村民稱作蛤蟆坑。慢慢的那一首首美妙的樂曲，吸引不少趕集的社員駐足觀看。最值得說的那個音樂老師，還有個可愛的小兒子，能用幾個空酒瓶子，裝上不同高度的水，掛一根橫木上，找準音階，用兩個金屬小棍子敲擊，父子倆嫻熟優(yōu)美的動作像跳舞，清脆悅耳的旋律令人叫絕?！赌夏酁场贰缎⌒≈衽沤辛鳌纷屓巳绨V如醉。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想起我內(nèi)心還能蕩起美妙的漣漪。
　　 學校辦有木工場、鐵工場，除了生產(chǎn)農(nóng)用工具外，還做了很多精美的教具，成為各地參觀的一大亮點。還有印染廠，一個叫劉洪帝的能工巧匠，在小荊河北岸挖幾個大坑，放上染料，染出各種顏色的布匹和衣服。岸邊有一個柿樹林，樹與樹之間搭起的木棍上彩布飄揚，那陣勢簡直就像“沙場秋點兵”。
　　 最讓學生感到新奇的是染印花布。他用面、石灰和成稠糊，然后把一塊塊刻有鏤空花瓣圖案的模板，平放在白色的布上，再把面糊刮滿圖案，之后放進染池里浸染，最后弄掉那些面糊，美麗的印花布出來了。女孩子能有這樣一件花布衫，那是夢寐以求的愿望。
　　 農(nóng)場里趙懷景老師是公社農(nóng)業(yè)專家。他那十幾畝試驗田里，不必說高粱漲紅臉，谷穗低頭笑，玉米胡須紅，芝麻節(jié)節(jié)高；也不必說蘿卜青凌凌，白菜實丁丁，燈籠似的西紅柿，花簇般的朝天椒；單說那小麥試驗田的十幾種麥子，就夠新奇的了。有一方塊麥稈是實心的，足有半人高，麥穗半尺長，只因顆粒長不飽，鶴立雞群般仰望著天空。還有一方塊麥稈還沒麥穗長，頭大身子小，長的很滑稽。也是麥粒長不飽，颯爽英姿般傲然挺立。這作物僅做觀賞。它們不適合我們這氣候，當時木牌上寫有名字和產(chǎn)地，我早已記不得了，只是它們的樣子還活在我心里。
　　 學校還有養(yǎng)殖場，豬、牛、羊成群，還有長毛兔，剪兔毛的師傅能剪成一個個完完整整的兔衣服，掛成一排炫耀自己手藝非凡。印象最深的是每到開學、中秋節(jié)，學校都要殺豬殺羊，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幾百師生隨便飽飽吃一頓，這樣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包含著滿滿大幸福。記得有個叫高振的老師，喜歡吃肥肉，每次殺豬，都為他切上一大塊厚厚的白膘肉，看著他大口大口像吃饅頭一樣，滿嘴流油，我們看著他笑，他看著我們笑，滿滿的都是幸福。
　　 這叫學工、學農(nóng)，其實都是大隊社員的加工單位，我們學生只是象征性參與，搭把手而已，這成了我們的面子工程。
　　 我們真正付出最多是燒磚坯，和泥是體力活，水和土混在一起，稀了，磚坯不成型，再添土。硬了摔不到角，再加水。我們手拉手唱著歌用腳踩，泥巴均勻稀稠合適，再進行下一個節(jié)目。拖磚坯，模子邊摸點水不易粘，抓把泥巴在干土里滾一下，狠狠摔進模子里，用棍刮平，端起來用力一倒，磚坯整整齊齊排好隊伍。涼半干，扶起來揍一起，用板子拍打整齊。每隔一塊架起來晾曬，太陽光和清風在空隙里鉆來鉆去，三五天就上垛了，最怕是下雨，有時趕到夜里，雨來了，我們村子緊挨著學校，大喇叭一響，我們都跑到學校搬運，再苦再累，也不能讓磚坯淋雨。
　　 裝窯有師傅擺放，我們負責搬到跟前完事。
　　 浸窯，需要很多水，從荊河里一桶一桶，肩挑人抬，爬上高高窯頂，有時人和水桶從窯頂滾下來，磕碰一下流點血，根本不是事，一陣笑聲過后，繼續(xù)接著干。大冬天出窯很暖心，抱著熱乎乎的磚頭不舍得放下，個個演“包公”不用化妝，笑是主旋律，快樂是主題曲。
　　 學校的一排又一排房子建起來了，所有的粗活笨活，都是我們這些連紅薯干都吃不飽的孩子，只要往新房子面前一站，滿滿都是自豪和驕傲。
　　 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其他學校都在忙于“大批判大字報”，知識在遭受蹂躪時，我們學校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書記王玉彬聽說批“師道尊嚴”“分數(shù)掛帥”他直接大會吶喊:“師道沒尊嚴怎么為師，自古嚴師出高徒?！薄皩W校不講分數(shù)那叫養(yǎng)豬場，怎能叫學校！”德高望重的老書記王法生，大有“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架勢，他說：我是校長的校長。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他常常往辦公室一坐，大手一揮：“哪班有調(diào)皮搗蛋的，通通給我叫來！”他讓兩個犯錯的大隊干部孩子，跪在磚頭路上，不允許老師講情，殺雞駭猴，學?？荚囁帜眯」饔H自監(jiān)考。有個孩子給老師頂嘴，老書記把他褲子一扒，用鞋子狠狠打屁股，完了，還給家長捎話說：“告訴你爹，我替他教訓了兒子，趕快來學校給老師賠禮道歉?！蹦菚r，其他學校老師都在戴高帽子，游街，挨批斗。我們學校的老師有尊嚴、有面子，腰桿挺且直，揚眉又吐氣。有個別師生受外界影響，說老師“體罰學生”。書記直接大會訓斥：老師們做什么都是我讓干的，要批就先批我，要求老師一定嚴格要求學生，出了事，你們一邊涼快去，我去頂罪。
　　 關(guān)慧然校長是我們班主任姜老師的愛人，她的目光清澈像一望無際的海洋，她和藹可親，講話深入淺出，像一股股清泉流進我們心里。她一心撲在工作上，用智慧巧妙處理好各方面的關(guān)系，她是我們師生心中仰慕的女神。在關(guān)校長的帶領(lǐng)下，師生都鼓足了勁，教與學都達到最佳效果。數(shù)學老師王世民，每天講完課，往黑板前一坐，一個一個學生去黑板演題，作對了，大手一擺：下去！錯了重來。教訓學生得到老書記的真?zhèn)?，沒挨過他揍的學生鳳毛麟角，但他是學生心中敬畏的師神，挨揍心甘情愿。理化老師劉開章，多才多藝，是宣傳隊拉大弦的，成分不好，脾氣好，但有書記撐腰，啥事可以遷就，誰不好好學習，上交書記最有殺傷力。
　　 我們的教材大都是老師刻蠟版油印的，初中語文的古文、古詩詞，數(shù)學、物理、化學，全是當時教科書上沒有的，誰不好好學習，書記小棍伺候，作業(yè)錯了，重做是小意思，挨小棍才是硬道理。
　　 最最難忘還是我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體育教練姜樹生老師，他永遠都是那么平和、慈善、平心靜氣，那么自信、大度、胸有成竹。他留給我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能巧妙地指導我們積極思考。上課有時像游戲，有時像猜謎，聽他講課，總覺得時間過的太快。特別是他設(shè)計的課堂教學時間真令人叫絕。那時有個打鈴的老教工，看著秒針打鈴，分秒不差。老師每節(jié)課都恰到好處的處理完本節(jié)課要講授的內(nèi)容。有時前一秒揭示謎底。正好鈴響下課戛然而止，再多一句，少一句都是多余的。那時他已近50歲了，下課和我們伸手指“大壓小”分班踢毽子，跳繩，還讓我們教他唱歌。老師踢毽子棒極了，他不緊不慢跳的高高的，有時能連跳十幾個都不壞。歌唱的不算好，但那小學生般認認真真的樣子，常逗得我們嘰嘰喳喳笑個不停。老師總是認真看著我們笑，等笑夠了，再接著唱，接著跳。
　　 我們大隊村村都有的大喇叭，戶戶都有的小喇叭，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大隊社員比現(xiàn)在看春晚都上心。全體學生考試分數(shù)、在校表現(xiàn)一一公布，家長和學生都特別在乎。
　　 我們大隊對教育的重視，一是，有兩個土皇帝，二是，有一個坐鎮(zhèn)的地區(qū)宣傳部長周學敏，他們有遠見，有膽略、有魄力、有辦法，明明知道我們大隊和大環(huán)境太不合拍，但明是明、暗是暗，全面兼顧。所以特殊時期的特色學校，成了省教育上一個閃亮的名片。曾經(jīng)一度叫響“農(nóng)業(yè)學大寨，教育學牛莊”的口號，響遍大半個中國。
　　 全國各地來這參觀學習的人絡(luò)繹不絕，宣傳隊有一套歡迎來賓的歌舞表演，有時一天要演十幾場。累得孩子坐下站不起來。那時一個鄉(xiāng)也沒一輛汽車，可我們學校大車小輛不稀罕，每天來參觀的車輛停滿幾個村的道路。他們興致勃勃參觀我們的農(nóng)業(yè)實驗田、印染、打鐵、養(yǎng)殖、宣傳隊、籃排球、課堂教學等等，當然也少不了表演的成分，可也讓人心服口服，贊不絕口。我們作為牛莊人眼里都是陽光，心都是太陽。
　　 在那知識最沒尊嚴的歲月，牛莊學生不但學精、學通許多知識。還讓我們多了經(jīng)歷，長了見識，豐富了思想，精彩了人生。當牛莊人真好！
　　
　　 而今，牛莊人富裕了，三層教學樓孤零零的，孩子都進城讀書了。學校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實在可憐。誰還會想起她昔日的輝煌，它像一朵逝去的浪花，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它像躺在旮旯的一本舊書，再也沒人翻閱?？伤谖覀冞@一代人的心里永遠紅著、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