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二爺不理我(散文)
天空陰沉沉地,我和一幫熟悉的女人們往高處走去,張姐走在我的前面,我領(lǐng)著女兒走在隊伍的末尾處。說是走,實(shí)際上是在往上爬。往常熟悉的道路,此刻只剩下一扎寬的陡峭路面,路面潮濕光滑,靠左邊是陡峭的懸崖,里面是齊膝高的青青麥苗,我把孩子護(hù)在路里面,用手豁開覆蓋著小路的麥苗,小心翼翼攀爬著,不知誰從我前面蹬下一縱麥苗,險些把我掀下懸崖,我抬頭,用不滿的眼神看前面慌亂不堪的人,說了她一句,生怕她再不小心一腳把我踢下懸崖,便不敢在路邊緣走了,拉著孩子穿過麥地,倚著有層次的麥苗臺階,上到了最高處。然后,我們得從最高處跳下來,方能到達(dá)目的地。
我先從高處跳下來,然后找到一處低的麥苗臺階,舉起手護(hù)著女兒跳下來。女兒還小,有150厘米左右的樣子,我領(lǐng)著女兒,穿下麥地,得再跳下一米多高的蓋塄,才能走到大路上。我左找右找,看見幾張鐵架床,床下面有幾把鐵椅子撐著,我找到最低處跳下去,我讓女兒也往下跳,她猶豫著不敢,我忽然想起她左右腳踝曾經(jīng)骨折過,便指引著她趴在鐵架子床上,腳踩著鐵凳子滑到地面。
女兒一到地面,人便熙熙攘攘起來。好像誰家在過事情,有單位許多熟悉的面孔。我看見姜會計在我身邊走著,她不和我說話;我看見張姐、趙姐等在桌邊的凳子上坐著,她們都不和我說話。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我們都在老家劉李河洗羊臺上面二爺爺家種苜蓿的那條白白寬寬的路上站著,二爺爺推著一把二八大杠的自行車,身板筆直,神采奕奕地站在路邊,目光炯炯地和一幫人談笑風(fēng)生。我仔細(xì)看二爺爺,見他皮膚滋潤光滑、鼻頭發(fā)紅、鼻梁發(fā)藍(lán)、臉頰飽滿紅潤,灰白的山羊胡翹著,戴著他的回回帽,手搭在自行車扶手上,整個人松弛著,笑呵呵地聽一幫人說話。我喊:“二爺爺,二爺爺,你們怎么不回家,你們怎么不回家?”(你們,是指爺爺奶奶,二爺爺和二奶奶)二爺爺對我的思念之情毫不理會,依然專心致志地和那些人說話,我傷心地大哭起來。
這時,蚊子把我咬醒了,看表是晚上兩點(diǎn)半。起身一巴掌消滅了趴在床頭張牙舞爪、得意洋洋的黑蚊子,再睡。我看見了蘭蘭娘(二爺?shù)男∨畠海?,給她哭訴二爺爺不理我的情景。她說,是人太多,你二爺爺只顧著和別人說話,沒聽見你的叫聲。我說是二爺爺故意不理我的,我分明看見我喊二爺爺時他眼珠往我這邊斜了一下,就是故意不看我。蘭蘭娘說,怕是你二爺爺餓了,要吃油餅?zāi)?,咱們?nèi)ベI個油餅去。
我們分頭去找油餅,我看見霞霞(二爺爺?shù)膶O女)朝我們走來,她那么單薄瘦小,穿著一件黃花外衣,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像極了我的嬸子她的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她默默走近,我說二爺爺不理我,是二奶奶嫌我和媽媽(老家對嬸子的稱呼)說話了,二奶奶前幾天和媽媽意見不合。霞霞沉默著,看起來很傷心,抬起手從白塑料袋里拿出來一個熱油餅,我接過油餅準(zhǔn)備去給二爺爺。又后悔為啥要給霞霞說那句話,惹她傷心,我完全可以不說啊。
過去去給二爺爺油餅,和二爺爺面對面站著。二爺爺對面那里,黑壓壓站了一群人,我看不清面孔。只看見二爺爺扶著自行車扶手站著,銀灰色的胡須迎風(fēng)飄揚(yáng),蘭蘭娘站在我右手,女兒站在我左手,女兒一下長高了。二爺爺旁邊的人說,蘭蘭文章寫得好。旁邊的人說,遙遙文章寫得好。不知誰指著我說了一句,她文章寫得也好。此刻的我,只想二爺爺他們趕緊回家,這樣我就可以看見幾十年沒見的爺爺奶奶二爺爺二奶奶他們了。可是他們就是不理我,不和我說話。我正在哭著,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關(guān)門聲。隨即醒過來,聽到飛機(jī)隆隆聲,看亮光透過窗簾灑進(jìn)房子,天已經(jīng)亮了。抬手看表是6時56分。看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層被套裹著,被子全滑到身旁,身子涼涼的。屁股也是涼涼的。
小時候給爺爺說我做的夢,他會翹著山羊胡,拍著我的頭,樂呵呵地說:勾子(屁股)沒蓋嚴(yán)。還果真如此。
一會,出去轉(zhuǎn)早市的丈夫回來了,給我?guī)Я艘缓嘘兾鞯年蹈?。吃了熱甄糕出門,天空陰沉沉地。涼風(fēng)從平原刮過,有點(diǎn)冷。
抬頭看天空,那么遼闊深遠(yuǎn),感覺還是以前的樣子。廣闊的渭北平原上,橙黃橘綠的色彩那么明麗璀璨,好似把家鄉(xiāng)的高山熨平鋪展開一樣。飛機(jī)像一只巨型大鳥一樣從頭頂轟隆隆升起、飛過。天地間,蒼生渺小如塵埃。頃刻間,小時候的一幕是如此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也是在某個秋收的季節(jié),爺爺領(lǐng)著我,我扎著奶奶給我精心抹了唾沫梳得光滑明亮的羊角辮,牽著家里的那頭灰背小毛驢,大狗黑嘴搖著尾巴跟在我們身后,我們一起趟過劉李河清澈的水流,到我家的自留地里往回馱糧食。我們站在莊稼地里時,一架飛機(jī)像一只小鳥一樣,高高地從頭頂飛過。爺爺仰頭說,你看飛機(jī)飛得多高多快,啥時候咱們老百姓能坐上飛機(jī)呢?我看著那轟隆隆而去的飛機(jī),看被高山環(huán)繞著的一方藍(lán)天,看高山身體里那一畦畦整齊的田地,看秋風(fēng)吹過爺爺銀白的胡須,看黑嘴在地里撒歡,看小毛驢的尾巴在秋風(fēng)里蕩漾,看秋草在風(fēng)里搖曳,看村莊上空飄起的裊裊炊煙,看那條永不停息奔流著的河流,聽到狗吠畜叫雞鳴的聲音,暗暗發(fā)誓,我要好好讀書學(xué)習(xí),長大一定要走出劉李河這崎嶇閉塞的地方,帶上我的爺爺奶奶吃香的喝辣的,讓爺爺奶奶坐在飛機(jī)上看天空和大地到底什么樣子。
可是,我還沒有活出個人樣子,爺爺奶奶他們便相繼離開了這個世界,葬在了我和爺爺秋收時站著看飛機(jī)的那塊平坦的地里。黑嘴吃了被毒死的吃了老鼠藥的老鼠,永遠(yuǎn)地躺在了門前的那條溝渠里。那頭誠實(shí)吃苦的小毛驢年老體弱,也被家人賣掉了。
長大以后,我走出了劉李河那片狹小的地域,可是,我的靈魂卻依然依附在劉李河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和那些思念遺憾,和那些我生命里曾經(jīng)相遇過的生命,和那些生活過的故事,和那些快樂憂傷,一起成為我夢里時常出現(xiàn)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