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說不清
高峰與永春是一對曾經(jīng)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高峰姓許,永春姓文,住在同一個屋場,永春大一歲。但是高峰長個快,十五歲就長得跟大人一樣,永春只能望其項背。而且高峰力氣出得早,或者說是“父母力(先天的力氣)”飽,干起活來不覺得累。恰好永春也是血氣方剛,青春年少,好勝心強,兩個人的想法常常不謀而合,又一起長大,自然意氣相投,很快成了“桃園結(jié)義”般的異姓兄弟。
從十來歲能夠下田干活起,他們就奮戰(zhàn)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戰(zhàn)場。那時他們能干的活有限,多是些“手上功夫”,不是重功夫,更不是技術(shù)活,在生產(chǎn)隊工分記不起來,最多算個半勞力,記5分。他們當然有些不服氣。但沒辦法,任何人都不會挺槍出馬為兩個乳臭未干的傻小子說“公道話”。高峰就對永春說:“永春,他們不給我們?nèi)珓诹し譀]事。我們就自己干出不一樣的活來,讓他們刮目相看。干不出來,就只能怪自己。‘公道殺人,死而無怨’,你看怎么樣?”永春頻頻點頭:“對呀,我們就是要像秦叔寶一樣,有那么厲害的殺手锏,他們敢不服?!”高峰更來勁了,接著說:“就是。程咬金也有三板斧,我們會沒有?!”兄弟倆馬上認真琢磨起來了。
他們干得最多的活是拔秧。那就從拔秧開始。那時生產(chǎn)隊晚稻還是育的旱秧,在馬頭咀的梯田里。旱秧很少澆水,便于拔秧。但是它有一個明顯的缺點,插到水田里需要一個返青期。但那時的晚稻秧苗都是這樣培育的,高峰和永春就在拔秧環(huán)節(jié)上打主意。好在這個工分是計件的。他們就把準備工作做得無懈可擊:扎秧的棕葉提前從山里砍回來,把大片的棕葉用鉆子撕開成一根一根的,全弄好后扎成一把,捆在腰間備用。他們拔旱秧從不一根一根地拔,而是一把一把地拔,湊成一只秧了,就順手從腰間拉出一根棕葉條,三兩下一繞,一只秧就扎好了——成品出廠!他們拔秧的速度越來越快,產(chǎn)量也越來越高,一個人拔的秧在自己后面排成好大一片,烏泱泱的,看著就滿足、高興。高峰拔秧要頂兩三個女勞力,永春也不示弱,急起直追。這沖天的干勁讓偶爾路過的貧下中農(nóng)也停下了腳步,投來贊許的目光。
高峰告訴永春,我們拔秧雖然快,但是還有進步的空間。他說聽人講,我們大隊原來有個蒼老子,厲害著哩!他不僅參加過縣里組織的插秧比賽,把一個個對手遠遠甩在后面,贏得了第一名,而且拔秧功夫也堪稱一流。他拔秧人稱“楓樹落葉”,就是快得跟楓葉落下一樣,前一只秧剛落地,第二只又來了,反正就是接連不斷,看著都眼花繚亂。可惜蒼老子死了,我們無緣見識他的獨門絕技,太遺憾了!永春也唉聲嘆氣,說,要不我們也試一試、練一練?兩個人一拍即合,立馬彎下腰來,擺好架勢,一聲令下,奮不顧身開始拔秧。前兩只還馬馬虎虎像楓葉飄落,后面就接不上了。兄弟倆累得氣喘吁吁,腰酸背痛,只好悄悄收兵。他們想,讀書要有天賦,看來不管什么都要有天賦,也許蒼老子就有著常人少有的拔秧天賦吧?
說來說去,拔秧還是只能算手上功夫,難登大雅之堂,要想拿全勞力的工分還是理不直氣不壯,高峰和永春有些泄氣。不料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次隊長在會上發(fā)問:“土墩塝還有幾畝中稻成熟了,要收割,有人去嗎?”社員們都大眼瞪小眼,默默不語。因為土墩塝偏僻,坡度大,勞動量不小,費力不討好。高峰在一旁,看了看永春,使了個眼色,永春挺身而出:“沒人去是吧,我們?nèi)ィ 标犻L大為贊賞,“好,就你們?nèi)?,要注意安全吶!”永春使勁點頭。把任務拿下來了。
不用說,他們知道,一個人單打獨斗是完成不了這個艱難任務的。只能團結(jié)協(xié)作,也只有這樣的事情才能顯示兩人的非凡能力。永春記得讀中學時,讀過郭沫若先生的一首詞,其中有一句“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現(xiàn)在機會來了,怎能錯過?
第二天拂曉,薄霧蒙蒙,大多數(shù)人還沒起床,高峰和永春已經(jīng)不約而同來到了生產(chǎn)隊保管室,開門取農(nóng)具了。他們需要哪些農(nóng)具已經(jīng)一清二楚:扮禾桶、圍折、脫粒的竹刷子、畚箕、籮筐、扁擔。要把這些農(nóng)具搬到土墩塝,絕非易事。特別是扛扮禾桶,是個力氣活,真考驗勞動力!那個大圓木桶非常大,也非常重,反正永春覺得自己力不能支,望而生畏。高峰卻笑了笑,說:“永春,你就挑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扮禾桶我來扛!”說得那么胸有成竹、不容置疑,永春的心也放下了。
利利索索的,高峰一下走過去,把那龐然大物挪了挪,扶起一半,拿著扁擔鉆進去,慢慢的就扛了起來。永春在心里暗暗鼓勁。說話間,高峰穩(wěn)穩(wěn)地邁開了長腿,一步一步出發(fā)了!永春老是想,這大木桶少說也有一百多斤吧,十六歲的高峰真沒問題?但愿他不會受傷才好。永春跟在后面,更看出高峰這活計的艱難了:大木桶不光大,不光重,還把人蓋在里面,目光被大部擋住,只能一步一步試探著往前挪,不容易呀!何況都是上坡路,危險重重。鄉(xiāng)人不是都說“世上三般苦——挑擔上坡挖倒土”嗎?誰不望而卻步?!永春捏著一把汗,估計高峰肯定大汗淋漓。但還別說,高峰真是人高馬大,力氣飽足,永春竟然眼看著他把扮禾桶順順當當一口氣扛到了目的地。然后穩(wěn)穩(wěn)當當放下來,喘了一口氣,面不改色心不跳,輕飄飄地開口說:“永春,我先是覺得沒那么大把握,沒想到輕而易舉地成功了。這個沒難住我們,以后別的什么活就都不在話下了。他們也該無話可說,總得給我們?nèi)珓诹Φ氖止し至税?!”永春很高興:“高峰,我都沒想到你力氣這么大,像‘水牛背上搭根綯(牽牛繩)’,你這身體真棒,我都羨慕得很呀!”說得高峰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掩飾不住的自豪。
不用細說,兄弟倆順風順水地把那幾畝地的中稻收割完了,而且是全須全尾,顆粒歸倉了。每擔一百四五十斤的稻谷也自己挑回來了。隊長很滿意,在評工記分會上表揚了他們:“高峰和永春兩個后生家真不錯,任務完成得很好!大家要向他們學習。這是全勞力干的活,他們把它拿下了,以后就應當按全勞力記工分了吧?大家有沒有意見?”見沒人搭茬,也沒人反對,隊長一錘定音:“看樣子大家都默認了,那就這樣定吧,以后高峰和永春出工每天記10分!”高峰和永春如釋重負,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后來,永春被招干,到縣城工作去了。高峰還留在家,仍然不甘人后。改革開放后他闖到省城開店,而且在縣城也有一個超市。他的兩個兒子也都混得不錯,不敢說財源滾滾,也可以說是生意興隆,日子過得很是開心。沒多久,高峰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至此他家要錢有錢,要名望有名望,讓四鄰八舍眼紅得很,自愧不如。
永春在縣里,仍然一如既往關(guān)注高峰的狀況。估摸著高峰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境越來越紅紅火火。直到有一天,他聽說高峰身體大不如前,病懨懨的,不禁吃了一驚,為他擔心起來。那么身強力壯、一生要強的高峰竟然病了,怎么可能呢?
專程去看高峰這個一起長大的老朋友,見面后,永春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高峰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寒暄之后,永春安慰老朋友:“老兄,沒事。有病就治嘛,現(xiàn)在醫(yī)術(shù)發(fā)達,什么病治不好?你的孩子都混得挺好,你就放心去治就行了。”高峰面有難色,苦笑著說:“永春啊,是要治??赡愕酶闱宄鞘裁床“桑俊庇来恒等?,趕緊追問:“不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备叻迤拮佑簻愡^來,肯定地說:“不瞞你,真不知道?!庇来菏衷尞悾艾F(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21世紀!醫(yī)院的醫(yī)療設(shè)施多先進啊,縣里人民醫(yī)院也有好多呀,什么照光照片,X光、超聲波、彩超、CT、核磁共振,還有一些我都說不出名的醫(yī)療器械、設(shè)備,應有盡有。縣里還有中醫(yī)院,老中醫(yī)望聞問切,什么病看不出來?真奇了怪了?!?br />
高峰無可奈何地表示:“我也納悶,我的病怎么就看不出來呢?”“醫(yī)生看了,總要說是什么病吧?我知道,世界衛(wèi)生組織明確的病就有3萬多種,你那個病就不在其中?我就不信了!”高峰只是搖頭。永春繼續(xù)開導:“高峰呀,人生苦短,健康第一啊。千萬別舍不得花錢??h里醫(yī)院不行,可以去省里,去更好的醫(yī)院嘛?!备叻寮绷耍骸拔覀円黄痖L大,你還不知道我把錢沒看得那么重?我也清楚,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生了這個古怪病,我到縣里人民醫(yī)院、中醫(yī)院看了個遍,中醫(yī)西醫(yī)、這科那科,各種檢查化驗,搞了個全套,就是沒結(jié)論!””那省里呢?”“著名的大醫(yī)院也都光顧了,什么省級的、市級的,無一例外,那么多醫(yī)生、教授、專家,都沒用。反正我是心灰意冷了,只好坐以待斃吧?!?br />
看著高峰的萎靡樣子,永春真的急了:“那就去北京,總有辦法吧?”迎春不慌不忙告訴永春:“去了,是我陪著,等了好幾天,看的專家號,檢查化驗搞了一大堆,結(jié)果還是不知所云。我們是搞不清了?!庇来哼€不死心,追問:“那上海去了嗎?上海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醫(yī)療設(shè)備也很厲害,可以再去看看?!备叻鍤怵H地說:“也去了,都一樣。我現(xiàn)在是山窮水盡了,沒什么搞頭了。”
永春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高峰:“你都有哪些癥狀?”“也沒什么別的,就是沒勁。成天無精打采的,走不動路。告訴你,我家建了這別墅,漂亮吧,豪華吧,三層,我只到過第一層、住在第一層。別墅建好了,二層、三層我都沒去過。上不去呀!對門那個小賣部,我還是三年前好的時候去過,后來再沒踏過腳,一走路就喘不過氣來,更別說上樓上坡了。”
哦,這么嚴重。永春試探著說:“病急亂投醫(yī),有沒有敬敬菩薩,做做法事呢?”迎春說:“都搞了。我們相鄰兩個縣的廟都去過了,哪里菩薩顯靈都找過了,請來的藥簽都有一籮筐,也一副一副熬了喝下去了,沒效果。有人說是不是在哪里神樹前屙了尿、是不是深夜出門撞了煞,或者是哪座祖墳朝向不對需要遷葬一下?我們也不厭其煩請法師做了法事,祖墳也遷葬了好地方。但依然不見起色。我們是無法可想了?!?br />
聽了夫妻倆一番訴苦,永春也是一臉茫然。高峰繼續(xù)說:“看來看去,收獲了一大堆化驗單,說我的指標都沒問題,那就是沒病。難道這么多年我都是在沒病裝?。课矣心莻€必要嗎,真把我氣壞了!”陪永春去看高峰的,是永春的侄兒文昌,正在省里讀醫(yī)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例,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病人,于是提出看一看他的化驗單。把一張張化驗單仔細看完,文昌也感到莫名其妙了:“看這些化驗單,一句話,該檢查的都檢查了,不該檢查的也全檢查了,確實看不出什么指標有問題。這是怎么回事啊,看來,我還得回學校請教我的導師才行?!?br />
高峰長嘆了一口氣,說:“有人懷疑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把我氣得夠嗆。他們建議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試一試,不傷花不損籽,就當盡個心,去縣精神病醫(yī)院走一趟吧。我火了,一氣之下真去了精神病醫(yī)院,又是檢查化驗、打針吃藥,折騰來折騰去,忽然好像有點效果了。難道他們是歪打正著?碰上了?”
永春趕緊問:“吃什么藥了?”“刺五加,像是有一點效果?!薄澳悄憬又匝??!备叻搴陀簠s不約而同地苦笑了:“哎,慢慢又不行了?!弊詈蠓蚱迋z決定買刺五加回家再看看,他們真是無計可施了。
事情就這樣明擺著:高峰攤上這種聞所未聞的古怪病,大醫(yī)院都一籌莫展;永春和侄兒也束手無策。
現(xiàn)在,永春不得不相信了:世上有的事真的說不清,千奇百怪。高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聽天由命或者叫順其自然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