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山坳上的故鄉(xiāng)(散文)
沈從文筆下的川東,包括萬州,美若湘西,也是山清水秀之地。故鄉(xiāng)就平行兩座山,外山臨江,通城達海,有大埡口和尖山子;內山靠后,層巒疊嶂,有李家坳和玄天觀。大埡口與李家坳是鄉(xiāng)場,在山坳上,遙相斜對。而尖山子與玄天觀正對,壁立千仞,峰高坡陡。小時候,交通基本靠走,隔溪澗,看到屋走得哭。老家住兩山之間,屬溝那邊,偏僻封閉,溝這邊視野開闊,趕船上街,較為便捷。溝這邊的姑娘,不屑嫁溝那邊,熱衷于長江邊,兩岸橘林遍布。
進出家鄉(xiāng)主干道是兩條土路,間雜石階,呈八字形,分別接觀音堂、太陽溪碼頭。落雨天泥濘不堪,路人常摔倒在地,滑下懸崖,頭破血流。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條蜿蜒曲折盤山公路,才貫通大埡口和李家坳??蛙嚸刻靸H一班,早出晚歸,十分擁擠,乘車去縣城或返回,一路坎坷,顛簸不止。由于狹窄,避讓不及,難免堵車,有時拋錨,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只好徒步,肩扛背馱,長途跋涉。因此,坐船仍多,航行江面,雖緩慢,但養(yǎng)眼,青山綠水,風景如畫。不過,風急浪高,險象環(huán)生,搬運貨物,也很辛苦。
其實,山野風光無限,只是身在其中,熟視無睹而已。春天鳥語花香,桃李繽紛,杜鵑花滿山坡,房前屋后,盛開各種鮮花,如牡丹、茉莉、玫瑰、月季、木槿、薔薇、芭蕉,還有鳥類,燕子、喜鵲、八哥、麻雀、斑鳩、黃鶯、畫眉等,撲閃花枝。山花爛漫,鳥啼叢中,如花鳥圖,勝似仙境。夏季雷雨,電閃山巔,震天動地,傾盆而下,澆灌田野,淋漓盡致,莊稼蔥郁,生機盎然。秋蟲鳴,山月圓,稻谷黃熟,瓜果飄香,橙黃橘綠,楓葉紅了,漫山遍野。冬雪紛飛,寒風呼嘯,家家戶戶,殺豬宰羊,打豆腐,趕場等,準備過年。
一山之間,山梁與山麓,氣候不同。如溝腳稻田金黃,梁子上還在灌漿,大姐家在梁子上,我送過不少新米??蓽夏_包谷掰完,梁子上還戴紅帽,大姐讓我捎帶,煮嫩包谷糊糊。我讀初中時,學校位于松林灣,離大姐家近,不時去她家蹭飯,也當轉運工。山梁上的人,思想開明,過節(jié)也積極,不像溝腳,多為舊腦筋,抱殘守缺。一次,大姐家殺年豬,請我喝刨豬湯,臨別還孝敬父母兩個粉蒸肉扣碗,結果半途嘴饞,又揭開芋頭葉,偷偷摳吃扣碗邊緣的兩塊粉蒸肉,母親原封不動,悄悄藏放碗柜,后來發(fā)現缺口,還以為是鼠耗。
山路崎嶇,樹木繁茂,遮天蔽日,陰森森的。我上學時,摸黑獨行,爬坡下坎,毛骨悚然。特別是南河灣一帶,蒼松翠柏林立,曾有虎豹熊羆出沒。據傳,明末清初,一位打柴少年,經過山洞,突見虎踞洞穴,正在酣睡。他不聲不響,壘石于洞口,回家喊大人,眾皆持千擔,向洞內齊捅,將一只老虎,活活捅死了。每當我害怕,想起英雄人物,便壯膽前進。但瞥見孤墳,總覺有山鬼,在嗚嗚叫,如影隨形,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又心驚膽戰(zhàn),不敢走夜路。父親說,鬼過水溝,無動靜,我注意聽,更恐怖。
從前,還有土匪,潛伏林莽草叢,攔路搶劫。官軍駐守魏家營,也就是四房榜側,我父母的出生地,常赴李家坳剿匪。咸豐年間,唐姓家族為躲避戰(zhàn)亂,在崇山峻秀的制高點,建蒙治寨,并修宗族祠堂于寨內。寨依山崖筑墻,易守難攻,遺留崖墓,漢魏時期打造。二黃壩也有箭樓,守護龍灘和良田,條石砌成,飛檐挑梁。有的偏巖洞,自然天成,俗稱蠻子洞,絕壁洞寨,也適合避難。故鄉(xiāng)的古寨堡,雄關萬道,禿壁殘垣,猶敘煙雨千載。我雖考學,參加工作,只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卻自幼聽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
山歌流傳,世世代代,會唱者多,家喻戶曉,耳熟能詳。集體生產,田間地頭,男女賽歌,戴著頭帕,似土家族。大年三十,給果樹喂年飯,邊喂邊唱,期待來年豐收。守林人年邁,僅讀過私塾,但唱得最好。他唱《黃楊扁擔》《太陽出來喜洋洋》,也唱附近背二哥之類的經典民歌:
“背二哥,山歌樂,幺妹誒,在月亮河。風兒推開門喲,云朵牽手過喲。樹枝上的椏巴,嘰喳喳的鳥窩窩。出門山座座喲,一條公路懸崖梭。牛羊爬上梁喲,太陽彎腰摸喲。馬背上的幺妹,圓溜溜的酒窩窩。鞭兒一聲響喲,一響就是幾面坡……”
父母在世,我?;丶?,遇守林人,邀請唱歌,應答爽快。后來,他不幸被庸醫(yī)治病身亡,一只百靈鳥悄然飛走了。隨即,父輩相繼駕鶴西去,老屋也不見親人影。在城市化浪潮中,新農人遷居,故鄉(xiāng)的原味,正一點一滴流離。生態(tài)好轉,人去樓空,野豬猖獗,成群結隊。老家的院壩,也滿地拱翻,還登堂入室,肆意搗亂,臥躺床鋪。洗衣機裝的糧食,冰箱內的臘豬油,也洗劫一空。大哥二哥住城里,周游天下,只好任其所為了。
現在,逢年過節(jié),我仍祭祖。造訪墓園,追念故人。掛紙焚香,思緒萬千。老路廢棄,人跡罕至。由陳家壩去太龍鎮(zhèn),沿江公路川流不息,從太陽溪到李家坳,也新修脫貧致富路。驅車泥結碎石路,能一覽故鄉(xiāng)全貌。如登廬山,溪水潺潺,兩邊的青山坳,房屋錯落,星羅棋布。仰望兒時上學的山間小路,依稀可見,卻杳無背著書包的學童了,心潮澎湃,我努力尋找鄉(xiāng)村振興希望。
大姐家的二外甥,在上海打拼多年,退休重返故里,建高樓,度晚年,當鄉(xiāng)賢。其子媳大學畢業(yè),入職家鄉(xiāng)村社區(qū)。慶祝建國七十五周年,外甥孫還組織參與大田社區(qū)文藝演出,父老鄉(xiāng)親們載歌載舞,山坳上掀起別開生面的群眾娛樂活動。而玄天觀下的廟塆,為仙鶴村委會駐地。重陽節(jié)前夕,村支部舉行隆重集會,老支書帶頭表演節(jié)目,一些留守的婦孺如堂嫂和童伴紛紛上陣,劃彩船、打連廂、耍雜技、跳壩壩舞等,圍觀者密集,喝彩聲此起彼伏,響徹每一個角落。
金秋十月,無意之中,我從短視頻刷到這些喜訊,隔著屏幕也感受無窮快樂。望著熟悉的背景和觀眾,鄉(xiāng)音親切悅耳,鄉(xiāng)情油然而生,鄉(xiāng)愁愈來愈濃。我看見不一樣的鄉(xiāng)土風情,那是來自故鄉(xiāng)的深情眷戀,泥土芬芳,撲面而來。啊,山坳上的故鄉(xiāng),何時回你懷中,漫步原野,撿拾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