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生產(chǎn)隊剛解體，土地分配到各家各戶，我們家分了六畝地，父親嫌地少，起早貪黑揮舞著镢頭，在房后的一片荒山坡開墾地塊，整理出一條一條規(guī)規(guī)矩矩的壟，種什么呢？母親說，種花生，沙質(zhì)土適合長花生。父親同意了，那會子，時興種小白沙花生種，花生粒不大，香。產(chǎn)量也高，父親種一塊花生，秋后收到家，晾曬在墻頭上，豬圈棚頂。半干不濕就擼下來，盛在一只簸箕里，繼續(xù)風(fēng)干。這個季節(jié)，父親母親不僅僅把自家的谷物一一進(jìn)倉，他們的目光又瞄準(zhǔn)收割完的大地之上，對，你猜到了。就是東北人俗稱的:撿地漏。前幾年我寫過一篇關(guān)于拾秋的文章，發(fā)了幾家報紙，不理想。首先是文字粗淺，毫無深度和新意。單純的描述一番，幾分感慨，也有無病呻吟的味道。其實(shí)，當(dāng)年經(jīng)歷過撿地漏的故事，很多很多。有些真的很有趣味，很令人沉思。
　　 天蒙蒙亮，雞叫三四遍了，母親在廚房煲玉米碴粥，拍幾根頂花黃瓜，飯菜的清香沿著虛掩的木門，溜進(jìn)來，我深呼吸一口，不想起來。父親卻站在窗外，敲玻璃，一下一下，催促我們，趕緊的，下地?fù)炻?。晚了，什么也撿不到?br />　　 我哏哏遲遲爬起來，到河套搓了把臉，頭發(fā)也沒梳。母親盛好一大海碗玉米碴粥，放在地桌上，我坐馬扎，吸溜吸溜往肚子里喝粥，夾幾筷子黃瓜菜，風(fēng)卷殘云結(jié)束戰(zhàn)斗，抹抹嘴。準(zhǔn)備出發(fā)，再看弟弟，一臉愁容，眼屎咣當(dāng)，也不洗臉，嘰嘰歪歪吃了點(diǎn)飯，撂下碗筷，嘟嘟囔囔拎著土籃子，八齒耙，尾隨在父親身后，朝大片地塊進(jìn)軍。父親說，快走幾步，磨磨蹭蹭，吃人家拉的也不趕趟。撿地漏要的是時間概念，不早下手，被人搶在前邊，狗屎也不剩。
　　 弟弟小聲說，窮不起了，咱家不是有嗎？父親耳朵好使，聽得一清二楚，小驢操的，有好吃的還嫌多？賣了錢，買糖塊，麻花，面包吃，不好嗎？不知道過日子。
　　 弟弟聽說賣錢，來勁了，當(dāng)真？撿到的東西，我賣了，錢歸我？
　　 父親說，我啥時候撒謊了？弟弟樂了，這還差不多。
　　 十月初的天氣，有點(diǎn)薄涼，穿單衣單褲子，冷了，風(fēng)一吹，渾身不由自主打個寒顫。太陽噴出一縷金燦燦的霞輝，那些依舊佇立在院壩，墻角，山坡，壟溝的玉米棵，高粱棵，大豆棵，濕漉漉的，沾著昨夜的露珠。街上熱鬧了，趕集的騎著自行車，駕著馬車，牛車，風(fēng)塵仆仆離開屯子。一群絨山羊，在大道上形成一個流動的風(fēng)景線，放羊人在后，羊在前，羊和人完美組合，一副天然的水墨畫卷。父親在前頭帶路，三個人來到一片玉米地，收割后的玉米地，空曠，玉米棵仍躺在地上，芨芨草和野菊花好像被踩踏過。父親說，有人來過。沒事，撿吧。怎么撿？玉米穗子又不會明晃晃泊在地表，一個字，找。父親有一套撿地漏的本領(lǐng)，來到一塊玉米地，如果玉米棵橫七豎八躺在那，好兆頭，總有遺漏的穗子，看堆積過玉米穗子的位置，這是其一，其二是翻玉米棵，喜鵲嘰嘰喳喳落在哪，你遁著它們的腳步，尋覓下去，必有收獲。掀開一鋪玉米棵兒，你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十幾穗玉米棒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就等著我們伸手，撿回家。另外，玉米棵垛兒，遺漏玉米穗子的幾率也不小。鎮(zhèn)子里有家糧庫，經(jīng)常廣受大豆，玉米，高粱，水稻。屯里人在秋天，推著獨(dú)輪車，吆喝著牛車，將谷物送去，換點(diǎn)糧票或者人民幣，到市場割點(diǎn)豬肉，羊肉，回去包餃子吃。父親發(fā)話說，撿漏收獲到的，統(tǒng)統(tǒng)歸我倆，想想便有動力，周身充滿神奇的力量。終究是逃不出吃的誘惑，我們是一塊地一塊地翻撿過去，胸前的布袋，土籃子，最后是滿滿登登的，不撿滿誓不罷休，撿玉米穗子，玉米粒兒不過癮。
　　 ??姐弟倆最得意的是攬紅薯，花生。攬，用八個齒兒的鐵耙子，照著起完的紅薯地和花生地，一刨一個不吱聲，刨也得找竅門，被犁過，翻過的地壟，撿不到什么，父親言傳身教，告訴我們，看地壟溝，若地壟溝鼓著包兒，來上幾镢頭，一根大紅薯，脫穎而出。說實(shí)在話，撿漏兒的喜悅，遠(yuǎn)比正兒八經(jīng)收自家的莊稼，幸福得多。我記得起紅薯那陣兒，有城里的人親自登門收購，收走后，帶回家做粉條。我賣過幾次，雖然錢不多，攥在手心里，那叫一個美滋滋，豪邁無比，我有錢了，身板硬了。可以捏著一塊錢，在伙伴面前炫耀。嘴里吧唧著水果糖，與一群孩子做游戲。大多數(shù)時候，撿漏賣的錢，上交給父母。
　　 攬紅薯，最大的益處，能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啃一根帶著新鮮泥土味的紅薯。抱一些枯枝，在山野地段燒紅薯吃。
　　 說說攬花生，花生狡猾，它不像紅薯，大豆，一目了然，愛憎分明?；ㄉ≡谀嗤料旅?，思想深邃，活得很富有創(chuàng)新觀念和高度。八齒耙子，密密匝匝排列整齊，拔完的花生地塊，不言不語，你來與不來，它都堅守著。
　　 八齒耙子要密實(shí)，不然，小小的花生就會在它的牙縫間溜走，剛到手的土地，父輩們是充分利用著。八齒耙子放平，伸展，上下?lián)蠅?，被漏掉的花生，姍姍來遲，一撓一把，餓了，席地而坐，花生也不洗，往身上一擦，咔吧咔吧，就是一個嚼，嘴邊吃得黑乎乎，也不介意，打著幸福的飽嗝，還放幾個屁。為多賣幾毛錢，我動了歪心思，不瞞你說，我趁著四下無人，鉆到?jīng)]收走的花生地，蹲下身拔幾棵，撒腿就蹽，一口氣蹽出好幾里地，把偷來的花生摘了，放在布袋里，藏在草垛或者柴禾垛，第二天上學(xué)，塞進(jìn)書包里，路過學(xué)校旁邊的一個集市，賣了，歡歡喜喜買兩個火燒子吃，有剩余的錢再買一支發(fā)卡。
　　 撿玉米穗子，有時候地里的人比玉米穗子多，撿不到，根本撿不到。又不想被父親訓(xùn)斥，急中生智，借故解手，竄入玉米大田，對著大玉米穗子，好一通掰，十幾穗玉米棒子，就沉甸甸的，這個往學(xué)校附近小市場帶不輕松，索性背回家邀功請賞，受到父親的夸獎，會有五毛錢，多一點(diǎn)一元錢的獎勵，蹦高跑去屯里的商店，買吃的消費(fèi)掉。
　　 撿地漏這個習(xí)俗，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盡管住在城市十年，我?guī)缀趺磕昵锾欤奸_車回老家呆幾天，陪母親到收割后的大地?fù)斓芈﹥?。不為撿多少，只為尋找漸行漸遠(yuǎn)的年少時光，以及美麗繽紛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