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從前公園志(散文)
從前的公園,境況總與今日不同。又生澀,又歡喜。
一、七星湖
吃過晚飯,總還早。我的生活方式,總一半在遁形、隱跡,不出現(xiàn)在人群中,一半是半仙、游歷者。就又去鐵供2的捷東兄處。他們一個班正說第二天要去肇慶。
不知怎樣的,我就跟著去。
好多年,我都以我最能夠的熱情贊美這座城市。
先是去七星湖劃船。那三十年前的水草,至今想起來還現(xiàn)現(xiàn)的。離船底很近,柔而纏綿,油綠,搖曳,又似根很有力。每與我們的前進相抗阻。很有書法澀行的意思。至于水,自然是我從前未曾見、至今未能忘的清。以至于,后來去亞龍灣、夏威夷、北海,每有人說極清水地方,我心里總要用七星湖水來比。
想來是開春了,踏山踏水地,就會出汗,不然從后來的照片看,不至于買了把扇子。照片里,我是這樣的:站在一座鐵黑的山尖頂,地方窘迫。山皮上的植物,葉子綠則綠矣,但根枝也如鐵。這樣子,我手拿把半開的白紙扇,戴雙眼鏡(乙堅兄的),雙臂翕開又要合上之際,大笑。白的短袖T恤,是我二伯公二伯婆從國外買的??傊倌暌鈿?,有幾分狂野。
我那時可以極快走路和攀登。我們爬了兩座巖。下來時趕湖堤,穿插如風。樹如屏,依依,稀稀,紅綠間著,一派新鮮的春味道。來往年輕的同齡人為多,我們算小的。這樣子,或觀或望,或只囫圇而過的橋、廊、鐵索、亭子,跳躍著,倒似一切像電影,在經(jīng)過我們。
想來春風很滑,又總有師兄玩笑,師姐一路嚶嚶無歇。然而,我都不記得。
我那時比現(xiàn)在古怪,仿佛半個古人??傂南残┕排f物件。那溶洞口,里面的洞天,我并不問的。只看規(guī)??捎^的摩巖石刻。見到好些著名名字。心里起了巨大的崇敬。有在課堂上的感覺。向里,湖的鏡波上現(xiàn)出個好大亭子,對角一對古石獅,說是從前粵地治所撫衙之所在。
自然又更生一層恭敬。稍待,沉默,又買些明信片,買些、聽些介紹,才明白巖狀七斗,各有名,曰天柱、玉屏,又什么什么湖,云云。
那時記得,現(xiàn)今不記得。
呼呼地,坐車兜轉(zhuǎn)不一陣,上了鼎湖山彎彎的上坡路了。沿途的古樹又大又高。車身如馬,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車一側(cè),山巖突地深下去。不時有樹枝葉混著熱烈的陽光掃過臉來。我們像逐浪樣,稍稍進退,在心里一陣陣又驚又喜地呼著。一下,就聽見杜鵑鳥和溪水嘩嘩混一起。
我們浪花一樣,跳過間著碎石的澗,去看慶云寺。寺名真好。佛堂的莊嚴讓我真見到佛陀一樣。我自以為很了解這一切,就半個沙?一樣,嚴肅地走了一圈。一時,才發(fā)覺掉隊了。
原來,捷東兄他們?nèi)タ匆豢诳芍笄嗟墓糯蠖?。我跟上時,卻對一塊巨大的巖發(fā)呆了半天。心里覺得,剛才的聯(lián)句好。
回石門,已結(jié)了燈火。晚自習。才發(fā)覺臉曬熱、腳走酸了。然而,看一室的同學靜靜的,白光管與風扇混一起響,就又起了心潮。暗地里,把從前要好的同學偷偷排了排,小偷一樣,又不安,又歡喜,將買來的七星巖明信片寄出去。
危險一直潛伏到現(xiàn)今。三十年初中聚會時,一個美好的姑娘走過來:某某,你那時明信片寫的什么意思?
我好緊張。好在她講:一片紅日紅霞的山水,寫:不知是朝陽,還是暮靄?
蒼天,你個好姑娘,怎好這么來嚇從前十五歲的孩子。
他之前沒與你說過話,沒去過大地方。
二、白云山行
二年級的秋天很像秋天。紫荊樹又開過第二輪花。一地落紅,如春如雨。古老師就帶我們秋游去。
我們進山門,抄的與今天不同的路。仿佛司機師傅與古老師期間下車問了人,就從一個我一直到現(xiàn)在也再未曾見過的獨門碑坊上了山。
一時又只記得山的西麓了。一路并不陡,也不盤旋。走起來似從容。想不起與誰同行,說了什么笑?;谢秀便保藷o秋意,反如春一樣。
接下來的記憶,是又在一塊碑坊,上書:嶺南第一峰。我們是合了影的,卻找不到相片了。那相片的背景倒還因古意而很近于秋的。
記憶片段一下就到華南植物園。這園像后來張藝謀電影樣,好像鏡頭染了黃。好像專為配合我們秋游的這個秋字,又好像少年記憶的底片有年月了。
要說黃,卻還帶了紅的。那是一園落葉紅水杉。我們在這樣的夢里走。很奇怪,我就眼前現(xiàn)了老農(nóng)、文琴紋理、顏色很清明的衣裙。莫老那時做生活委員,不知為何手提個錄音機,華明一臉笑意,在后。我們一行,就去劃船。
那湖邊,一片梅林。那是老梅樹,自然沒有花。樹根虬盤,很有力。一群人竟攀上去照像。我付了船款,招呼人,竟致于人上滿,我還在岸。于是又租一艘。行至湖中,與芳姑娘的對了頭。不知為什么,她要向另一船來,一時就落水。我?guī)缀跬瑫r下去,扶她靠岸。她嚶嚶地,又笑笑。
然后,我們又集合去大門合影。我身上濕氣慢慢散,衣服有些重。不知為什么不曉得去衛(wèi)生間將衣服擰干一點。反而傻氣地,極盡手臂的長,包住好多人。頭發(fā)又長。那衣服是從大沙頭便宜買的,此時更顯窘。古老師一再關(guān)照我。我想來只一味做大孩子氣的大而概之的推和謝。
這么個歷史,后來被胖子大為加工。傳了十幾二十年,輪回到我這,已經(jīng)情同古戲里的。大意是,我救了姑娘,又如此那般了。
一部24史,讓熱心的胖子、邁師弟廣為加工、傳播,已十分狗血、狗糧。更可惡的,這些老友們,吃醉了酒,故意將我的愛人換個名來叫。叫的既不是文琴,也不是芳姑。
我不日,還要挨個細問。究竟更似他們想加于自己的聯(lián)想罷。
三、蓮花山
石門是漢進入南越的重要關(guān)隘。從此長驅(qū),過三江口,過白鵝潭,過大總統(tǒng)府、大沙頭。由而向東南,直取長洲??梢哉f既是地理,更是歷史的一條河。
一年級,五月初夏,我們竟一個年級,200多號人,浩浩蕩蕩,坐了輪渡,一路這樣子奔行于渾色的珠江里。
那日里天很低。我們又站在頂層甲板上。到近黃埔江段,又一個三江口,水起了好大波。不時見到比我們高大的巨輪。有幾艘軍綠的,列了隊,倉頂好些大炮和架子,讓我疑心是導彈,就有同伴的說不是。一時像要下雨,卻又有人喊:快看,長洲島,黃埔軍校。
從船上看,島似在水波里,好低一樣。上岸了,卻不是這個感覺??戳耸裁?,不記得。只記得人多,不停由人喊著要各班去合影。終于是合了影了。在碼頭。背后白板烏字的黃埔軍校名有種別有的氣質(zhì)。不知為什么,后來看,我們一個個好小。
重新上船,下起了雨。煙波里,輪船身似大好多,向珠江口去,水(海)面愈加闊,要去的目的地似在天外。
蓮花山是個讓我想起花果山的地方。那地方地處好闊的灣外,讓人覺得是靠海了。海撥不見有多高,但它突地在我出碼頭時升天上去。一面面幾乎垂直的巖壁,紅褐紋理,像切出來的,粼次相挨。我感覺這時想歌唱。像我奶奶說的海一樣、黃河一樣地嘩嘩向天唱。然而,當然沒有。
因為九曲十彎,環(huán)迴輾轉(zhuǎn)的懸?guī)r赤壁上,寫了好些詩句。那是古人的歌唱。
更且,既叫得蓮花地方,就有幾分佛菩薩氣。祥和的紅、粉、白、紫的荷和睡蓮,大多靜靜地開在古石場開采后的凹池里。
真?zhèn)€人工無意奪天工。
四、北海公園
那幾天,總有憂傷、離別、遠涉的思緒。壓得文琴和我喘不了氣。我想,可能與連續(xù)幾天去什么十三陵、地下宮、圓明園這些喪氣地方有關(guān)。就從公主墳坐地鐵,向什剎海去。
巡著山行。五月。風卻秋一樣。吹文琴身上,粉紅的連衣裙,領子總往臉上翻。北方的樹,以松、柏、槐,梧桐、白楊為多。只是山上的不比平地上的高修,總很老成的。我覺得,相對于廣州的榕、楝、鳳凰,北方喬木更合適代表國家(南方樹木代表故鄉(xiāng))。便起了敬意。
不知為什么,總在陰的一面行。我那時是希望走在陽光下的。好不容易見了塊紅砂巖石,就兩人并著坐。
向南,前海、后海,連了運河古渡。中南海、故宮,與現(xiàn)代樓宇相接。在極高的藍天白云下,紅墻、金瓦,有十足的難言的大氣象。
一時又轉(zhuǎn)陰了。所見的樓、閣、亭、廊,乃至樹、行人,及文琴和我,卻似更明亮了。又起一陣風,從遠來,漸次傳來鈴聲。
不知為什么,我聽了心里就心焦。當我知道那是皇城這一片輝煌的世界至偉至大的宮殿群,高高翔起的檐角,之下,古銅鈴發(fā)出的時候。
我究竟是心里有所擔憂的。
那我是為什么呢?畢業(yè)?離散?前路?
十八歲的我啊!
五、東郊(天河)、越秀和流花公園
從前背個包,來廣州讀書工作,已經(jīng)好久了。我是有個黃昏,在東山口,突然覺得此地是個村。由此及彼,就覺所謂廣州,是一個個村。遂慢慢消解客居城市的心理。
我又且時常想,人如果愛個人,愛條江、溪,愛塊山石、街邊的樹,愛一個小區(qū)、園子,都會心里生出力量。從前去公園要買票,又多結(jié)伴才去,這就好比去館子吃飯,要認真、隆重一些。更好比,初初愛個人,要深切些的。因為互相成長過。
我這么寫,不覺夜深了。心中就又像想幾個舊人一樣想起三座園子來。
去東郊公園那天好冷。我卻光腳穿雙人字拖。是從中山醫(yī)大的木得兄那里借來的。
天河現(xiàn)在有僅次于紐約曼哈頓和東京(現(xiàn)在的天河較這兩者開闊、現(xiàn)代、綠化好)的CBD?;疖嚃|站前有片菜園。但那時位居稍東的天河公園卻叫東郊公園。
我們在一片很像大埕海墘防風林的小林子里找了個人少、樹稀的園地,情同群鳥做了個窩。來了一場小冬雨,剛起的篝火因而更暖和、難得又熱烈。我們十幾個大埕來的學子更加歡喜了。燒烤吃什么,不記得。只記得不需要食啤酒,我們就可以很興奮地去拾柴草樹枝,撥火,說話。而其實,我們大多才剛剛認得。甚至有個阿姐,從小在外鄉(xiāng)長大,口音都不像大埕,如今我依張合影記得她面圓圓粉粉的,卻不記得名和學校。
隆武兄一身牛仔衫褲。煮面吃時候,盆子不夠,他竟直接用只雙耳的黑鋁鍋吃。合影時更添了大家的笑意。
他是我爸的學生。他前幾年走了。才五十多。他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來看望我們,熱情地端杯功夫茶說:師娘,食。不能一臉不好意思地向我爸說:老師,你藏的《醫(yī)宗金鑒》借我看個學期。不能指墻上:偉,你要倒過來,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好,先讀書。
我年前是寫過紀念他的文章的。叫《畢竟一生》,卻連發(fā)給他妹妹(我們初中同學)都不敢。
世間不獨啟承轉(zhuǎn)合,為何又多個離和傷?
越秀山從前叫觀音山。山頂是個高地,有個四方炮臺。英聯(lián)軍入侵時,用以制治城內(nèi)。廣州起義時,張?zhí)自谙飸?zhàn)中犧牲,身份為國民黨軍警衛(wèi)團長的葉劍英在此地開展實際指揮。山上還有千年古榕、明城墻、五羊雕像、中山紀念碑、鎮(zhèn)海樓、仲元樓、石門貪泉碑原碑、古楚庭和佛山牌坊。
但是那時,我和文琴都沒去看。有一棵榕,獨木成林,樹根板起,像豎起的木板,累累連連,好大一片。我們走累,先在旁的石凳坐,后來,覺得樹根是個極好的側(cè)臥處。不想,剛躺下,就有保安過來,不讓。
我們草草合了影(不知哪里來的相機)就回。照像是坐在一塊橫臥的黃臘石邊。石上有廣州老市長朱光的《廣州好》詞。
已經(jīng)九一年了,我們的衣服都泛黃一樣,像八十年代剛來廣州。七月,文琴戴頂帽子。不知為何我們都長衣長褲。
神情充滿離別。
相比于另一張流花湖的留影,是個很大區(qū)別。那合影有李霄、馮穎、劉雯、老K、文琴。在個圓門后,在草地上。
那時,剛來廣州,才十幾歲。
那時相片不比現(xiàn)在清皙。
卻正好是從前朦朧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