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復(fù)活(小說)
上部出逃
一
昏昏沉沉的天色跟個醉漢似的,把周遭的一切都弄得黑沉了下來。無邊的暮色就要合圍過來了,大有要把站成了一長排的隊伍和他們身后的獨木橋一股腦兒吞掉的氣勢。
隊伍里的人們唧唧喳喳地嘈雜個沒完。他們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很沒個規(guī)矩的款式,像逃難才拼湊到這兒來的樣子。穿在每個人身上的衣服,更是五花八門顯得無比的零亂。
他們都是從身后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橋上走過來的。由于位置受限、人員眾多,他們剛一過完橋,就站起歪歪扭扭的隊形來,整個隊形離身后的木橋也不過幾米遠。那橋在有人在上面走動時,就發(fā)出了吭哧吭哧承受不起的叫聲。要是過的人多了,它抗議似的晃動就會更明顯,有些地方還會往下沉。好在站到這隊伍里的人是一個一個經(jīng)過,而非一窩蜂似地擁入。當(dāng)然了,他們是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的,根本不存在一窩蜂擁過來的可能。
他們無疑都是來這兒報道的。像辦通關(guān)文書那樣,得先查驗身份并重新登記戶口,然后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情況,安排個適當(dāng)?shù)墓ぷ髯鲎?,也就是說,給來到這個新世界上的每個人一碗飯吃。
隊伍的旁邊,胡亂地站著些兇神惡煞的人。這些兇神惡煞的人,都是從隊伍最前面的那個小屋子里,像灑水那樣地給撒出來的——他們都歸那兒管。
凡念到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人,比起那些無名字在冊的人,他們無疑都是幸運之人。他們從松松垮垮的隊伍里走出來,被旁邊的人指引著朝小門走去。只要能通過前面的那道小門,一切就都好了,算你在這個新世界上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了,沒人會找你的岔子,否則就不好說了。
終于,名冊上的人名念完了,卻還剩下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盡管此時隊伍已經(jīng)被遣散了。
這個人在陽間的名字叫陳二流星,這讓他懷恨了一輩子的名字,是他古板而固執(zhí)的父親給取的,只因他在男孩中排老二,父親便把這名字強加給了他。這也是沒好推脫的,他只盼望以后到達新世界了,在重新投胎時能起個更好聽的名字,至少把名字中的那個“二”字給拿掉才行。也許到了新世界重新投胎時,他就不會居于“老二”的從屬位置了,這也說不準(zhǔn)。
“同志,怎么沒念到我的名字?”他有些急了,畢恭畢敬地問旁邊的人。
旁邊站著的那個穿制服的人對他可沒好臉色,他那竄滿了胡子的臉黑沉得快要擰出水來了,答道:“我怎么知道?”
一看勢頭不對,他又轉(zhuǎn)向旁邊一個矮胖的女人問。她也是個穿制服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反問他。
“我叫陳二流星?!?br />
那個還算有話好好說的女人,走向手里仍拿著一張紙在看的人面前,剛才,就是這個人看著他手里的紙念名字的。她仔細看了一陣,然后走過來有些泄氣地搖頭說:“沒你名字?!?br />
“怎么會這樣?”陳二流星低下頭,像垂頭喪氣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那個樣子,自言自語地說。
“可能是哪個不負責(zé)任的家伙把你給弄錯了?!蹦莻€穿制服的矮胖女人幾乎是肯定地找到了原因。
“那我該怎么辦,總不能一直呆呆地站在這兒等吧?”
“今晚,你只有先找個地方對付一宿了。我?guī)湍阍俨椴?,看是哪個家伙的責(zé)任,你再找他理論。我明天一早就給你查,查后再告訴你?!?br />
在那個和顏悅色的女人即將離去的時候,陳二流星追上去了,又問道:“你能不能幫我蒙混過關(guān)?我不想挨到明天去了……這天寒地凍的也沒個去處。再說我剛來,對這地兒不熟?!?br />
“那怎么行?誰敢呀!”那女人一反常態(tài),嚴肅起來,“你知道想蒙混過關(guān)的人是什么下場嗎?”
陳二流星失望地搖搖頭。
“前幾天才處理過十幾個想蒙混過關(guān)的人。把他們先關(guān)起來,關(guān)他們的是個很小的黑屋子,十幾個人關(guān)在一起像疊羅漢似的,然后都等上面處理的指令。結(jié)果他們還是哪兒來回哪兒去了。他們出那間小屋子時,沒一個人能站直腰,是被人扶著走的,看起來太慘了。一出去就成孤魂野鬼了。連那個好心幫他們的人也遭了秧……死得很慘!”
二
凄凄野風(fēng),在陳二流星的身邊說了一夜的悄悄話,他卻一句也沒聽懂。反倒把他冷得不行,他只能縮成一團,站在一棵大樹后面抵御寒冷。
那棵在冬日里硬撐著的大樹,已經(jīng)掉光了所有的葉子,橫七豎八的枝條高高地掛在上面。那一夜,陳二流星抬起頭來望了那些枝條很多次,只要冷得在抖牙殼子時,他就會抬頭望它們。它們居于高處,命運比他還慘。
陳二流星沒別的辦法,又不可能使自己睡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F(xiàn)在,所幸還沒經(jīng)過下午站隊時身后的那道窄門,也還沒喝那碗孟婆燙,要是真把那碗“忘情水”喝了,他就不可能有陽間的任何記憶了。不過,總歸是要喝的,只是遲喝與早喝的區(qū)別,等天一亮弄清事情真相后,就會喝它了。
“哇……哇……”突然一個黑影單調(diào)地叫著,從他的頭頂上飛過。這應(yīng)該是黑老鷹在叫,叫得很凄慘,也很空曠。以前他聽過這種叫聲,只是那時這家伙一叫,村里就要大禍臨頭了。這可是個不好的預(yù)兆。
一只黑老鷹叫了才飛過,另外一只又叫著飛過了,像在追逐嬉戲一般。這兩只黑老鷹組成一個“方陣”,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空域,是他從沒見到過的。
一種地上的樹葉被踩踏的聲音由遠及近,向他走來。到離他很近的時候,那腳步聲停下來了,用一種拖長的女聲問:“你是陳二流星嗎?”
他深感莫名其妙。抬頭望她,卻什么也望不見。她只是一個影子,或者說是一團比較濃烈的漆黑。這地方居然還有人認識我?他感覺很奇怪。
“是我?。 ?br />
在他還有些遲疑的當(dāng)口,那團黑影又迫不及待地說:“找得你好苦啊。我已經(jīng)找你好幾天了?!?br />
說罷,她就不打招呼地坐下了。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幾乎是貼身坐下的。
一種從地窖里剛帶出來的那種霉味兒迅速向他襲來。在他移了一下屁股的當(dāng)兒,就聽她又說:“我叫臘梅,她們都叫我梅子。我身上是不是有種梅花的香味?”
此刻的陳二流星,被陌生女人身上的怪味兒熏得有些反胃。他厭惡地問:“你說吧,什么事?”
“我是你老婆!你不知道?”
陳二流星在腦子里努力搜索著記憶,卻怎么也想不起這個叫臘梅的女人。由于重重黑影的裹協(xié),他無法窺見到她的真容。但從她濃縮成一團的黑影看,她的個子也不會有多高,還有些雍腫,聲音也顯老。他是有過老婆的,叫柴秀英,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他死的時候,她還活著。
在寒冷的夜里,他們挨在一起相互取暖。第二天一大早,陳二流星借著朦朧的天光,才看清了那個叫臘梅女人的長相。這是他見到的最奇丑無比的女人,從外觀上看,她的年齡可以給他當(dāng)母親了。
自從見到陳二流星以后,臘梅就像腳跟腿一樣地寸步不離。
“你是我的丈夫。怎么你會不知道?我的爹娘在我死之前就答應(yīng)我,要給我尋一門陰親。你是爹娘從人家那兒買來,讓我們成親的?!?br />
第二天早上,陳二流星又來到了昨天站隊的木橋邊,等答應(yīng)幫助他的那個穿制服的女人的到來。在等待的時候,臘梅才把他倆的關(guān)系如實地告訴了他。
陳二流星等來的卻是傷心。
“你被人家坑了,而且還坑得很慘……”那個穿制服的女人見到他后,第一句話便這樣說?!斑@個人叫侯八賴。你聽這名字就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他是個有名的混混。由于沒有個正式的工作,常常跟人混吃騙喝。那天他跟在一隊拿命的人后邊,結(jié)果他把你拿來了,卻把那個該拿來的人留在了陽間。”她又如此這般的補充說。
陳二流星聽了以后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的一生叫這個侯八賴的人給毀了,他首先想到了對他的報復(fù),他又想到了自己得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傳染病,肯定也是他給加害的。他好好的生意無法再做了,整個病把家里的錢花光了,還欠了外債。給親人們留下債務(wù)后,最終卻死在了這個病上。
“像我這種拿錯了命的人,還能不能還回去?你們陰界政府應(yīng)該怎么處理?”想到自己眼前的問題大于天,陳二流星哪還有心思去想復(fù)仇的事呢,他只有往后放放了。
“是啊,我丈夫還是個黑人黑戶,這可咋辦?”
那個穿制服的女人朝臘梅睨了一眼說:“你可以先向地獄政府控告侯八賴。當(dāng)然,你也可以私下去找他,讓他必須負責(zé)。否則,吃官司事小,弄不好還會上極刑。不過,這事真難辦!我就不好給你提什么建議了。再說,我就犯忌了,也脫不了干系。”
說罷,穿制服的女人就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三
“這兒是你的家嗎?”
眼前站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年輕人,長發(fā)骯亂,臭氣熏天,邋遢得就像隨便蓋了一塊抹布在頭上似的。
陳二流星簡單地看了他們一眼,在場的大致有十多人。也就是說,他們都來與他這個初來乍到的人爭地盤的。昨天晚上,他睡在號稱是他家的棺材里,一夜沒合眼。倒不是因為他害怕睡不著,而是那嘀嘀嗒嗒的雨聲沒完沒了地下了一整夜。雨水在地上匯成洪流直沖他的棺材而來。掩蓋在棺材上面的泥土被沖走了不少,弄得棺材里面冷得要命。雨水還一股腦兒地涌進來,水也排不出去,沒一星半點兒干凈的容身之地。他只好走出棺材,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發(fā)出一聲聲空曠的嘆息:“都是因為我們太貧窮了,連死了之后也得不到好好的安埋!”
他們七嘴八舌的嘈雜聲,一下子攪亂了墳地周圍的寧靜。一個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年輕小伙子,來到他坐著的地方,好像覺著他的耳朵不好使喚似的大聲說:“這個地方被我們征用了,我們要在這兒施展拳腳……”
他說話的時候,沒人再出聲,想必是他們的頭兒吧。陳二流星看了一眼面前的他,小心翼翼地說:“長官,您行行好吧,我是新來的,除了這兒就再沒地方可去了。”
“知道你是新來的,我們才要征用”,他抬起雙手,在空中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立足未穩(wěn)嘛,成本才低?!?br />
話音剛落,就有人把棺材蓋掀開了,進到里面去,把里面不多的東西往外扔——難道他們在蓋上棺材的時候,只給他放了一些柏技松枝,還有手紙什么的東西嗎?除此之外,給他的東西就只有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了。
“呸呸呸,一股騷味。”進到里面去的那個小伙子連連吐了幾泡口水,捏著鼻子,做出鄙視的樣子,他很快就跳了出來。“你在里面屙尿了?”
“那哪是尿嘛。是昨天晚上下雨,從外面流進來的水?!标惗餍且娏四侨说睦仟N相,憋著沒笑出來。
接下來,他們這一群人就在埋他棺材的墳地周圍忙開了。有的鏟土,有的搬石頭,干得熱火朝天。
趁著還沒完全擴散開來的夜色,陳二流星像個流浪漢那樣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墳地。走了幾步,又朝身后留戀地看了幾眼。
此時,他真成了個流浪漢呢!只是在這個茫茫黑夜里,對他來說哪兒都是陌生的。好在他像個鳥兒,一身輕地沒什么拖累,但前方?jīng)]有目的地。他隨便移動著腳步,任雙腿朝前挪動。
“流星,流星!”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后面急促的叫道?!澳愕鹊任衣?!”
他停下腳步,有些驚喜?!芭D梅,是你呀!”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們都是夫妻了,還客氣啥,我的就是你的。他們太不像話了,居然霸占了你的家,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告發(fā)他們?!?br />
“算了?!标惗餍菐团D梅提了行李,東西很沉??磥硭呢敭a(chǎn)還真不少,哪兒像他跟個鳥似的,除了一身羽毛外,再無什么拖累?!八麄円彩橇骼藵h,那么多人沒個去處,就讓他們用吧,我一個人好打發(fā)。”
“在這里,可不能心善??!善良沒好報,要吃虧的。”臘梅仍有些不服氣地說。
他們在泥土路上并肩走著,那濕透了的泥土,把腳下的鞋粘得很牢,每走一步都要用力。
來到大橋附近,陳二流星最先停下了腳步,打量著橋頭那塊巨石,懸空的巨石造就了一個洞穴。一條小路直達它跟前,洞穴下面有條亂石林立的干河溝。
陳二流星心中一喜,如獲至寶地走了過去。等觀察了好一陣之后,欣慰地說道,“這個地方不錯,我可以暫時住在這里了。”
“老公,走嘛,到我那兒去住。這個地方怎么能住我倆呢?我來到這個新世界后,父母親給我稍來了好多的錢糧,包括房子車子,以及各種名牌家具電器,簡直是要有盡有,今生我們都用不完。他們逢年過節(jié)還要源源不斷地給我弄來。既然他們安排我倆成了夫妻——雖然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可我們也不能辜負他們的好意?。 ?br />
臘梅的話說得陳二流星心里暖烘烘的。她的出現(xiàn),尤其在他走投無路、無依無靠的時候,有她不離不棄的幫襯,他的心里除了感激便是滿眶的熱淚。但他不能啊,他有自己的妻子,說不定他隨時都會回去,他們的夫妻緣并沒中斷,他不能背著妻子做出對不起她的事來。
看著他沉默,臘梅又會心地說道:“天空中下著雨,地上濕氣很重,又是在晚上,你的身體肯定吃不消,不如今晚就到我那里去暫避一宿……”
她的好意,已經(jīng)完全無法拒絕了,他這才開口說道:“不過,我有個要求,只住今晚一夜,明天我就利用白天的時間,把橋下這個山巖好好整理一下,明晚就搬過去住。今晚住在你哪里,我們必須分床睡,我們今生只能成為好朋友,不能成為夫妻!”
問好老師,感謝支持酒家!
老師下次發(fā)文前,請注意檢查。
山泉老師,編按辛苦了。我接受您的批評與建議。感謝老師對文稿的評析。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