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兩塊板子，一米五寬，五米長，灰白色，平展光滑，上面彎曲著一道道的柳木花紋。這兩塊板子，從我記事就有，怎么來的，我沒有問過，也沒有人說過。用途呢，我只知道，暑天到來的時候，在堂屋墊幾塊磚，把兩塊板子拼在一起，就是父親睡午覺的床。再就是，用它打墻，干打壘。
　　 板打墻，板子是最必要的工具，也是最簡易的工具。把這兩塊板子豎著戳在原有墻基上，相隔半米，用鐵絲和木棍固定住，形成一個空間。就往這個空間里填土。土是三合土：黃土、沙子和石灰，當然，有爐渣或石子更好。填一層土，就用粗些的木棍夯實，再填土，再夯實，連續(xù)三次，可著這兩塊板子的一小節(jié)墻就算打成了。解下木板，換個地方再重復(fù)填土和夯實。填了夯，夯了填。一面二十米長三米高的土墻，要這樣重復(fù)二十多次。兩個人連續(xù)作業(yè)，也要一整天才能交活。當然，三合填土還要事先準備好。
　　 從小，我就看著父親用這兩塊木板打墻。稍大，父親就招呼我?guī)退粔K用板子打墻。
　　 源于老祖宗的遺產(chǎn)，我家的院子很大，是個通宅，南北一百多米，東西十米多。中間是三間草房，父母住東屋，二哥、三哥和和我住西屋。南院，還有兩間東廂房，我的老爺住著。南北院各有二門。二門內(nèi)打院墻，二門外夾寨子。父親每年所打的板墻，就是廂房對過，和西鄰相連的西院墻。有廂房的這個南院，是我家的中心地帶。正房南廂房北，是個沒頂?shù)男∨镒?，儲存一些煤、劈柴之類。小棚子的外邊，是個簡陋的雞窩，五六雞每天棲居在里邊。正房西屋南面，放著咸菜缸、醬缸，最南端二門邊，是個羊圈，長年養(yǎng)著一只白色的山羊。夏天臭哄哄的。羊圈東面，是一棵毛桃樹，有三枝杈子。我經(jīng)常坐上去。中間是個不小的空場，冬天挖菜窖，儲存大白菜、土豆、蘿卜、菠菜等一家人過冬的蔬菜。春天，菜吃完了，填上菜窖，平好土地，就是雞們的樂園，也是我和小伙伴的樂園。春天到了，羊崽出生了，小羊崽更是在這塊地上和雞們?nèi)鰵g嬉戲。北面、東面是房，南面是二門和墻，西面這堵墻，如果打不好，院子就好像漏了風(fēng)，很不整齊。
　　 所以，西面這堵墻，很重要。重要的原因，還有西鄰的地勢太洼。我家的西鄰是戶池姓人家，只有三間西廂草房，正好對著我家這段墻。按理，這段墻，我們也可以夾寨子，這是我家作為東鄰的自由。西鄰地勢太洼，從我家南院任何角度往西一看，池家院內(nèi)的一草一木，一雞一鴨，我們即可盡收眼底。他家五六口人的任何活動，吃飯睡覺，喂豬打狗，我們也可一攬無余。對我家來說，他家就沒有保密的了。如果沒有院墻，夏天雨水一多，羊圈的羊糞就會順著雨水四處流淌，直接灌進他家，我家的幾只雞也會隨時飛往他家，到他家的院子刨食。打好這堵墻，就打造了兩家的相互尊重，打造了鄰里的和睦友好。
　　 “西院是外鄉(xiāng)人，凡事敏感。池老太太又神神叨叨的，心里并不敞亮。這堵墻，一天沒有也不好！”我時常聽父親和母親這樣說。
　　 這面墻，為什么非得我家打造呢？這是規(guī)矩。戶戶相連的一條街，西面這個屏障，都由東邊這戶負責(zé)。打墻可以，夾寨子也可以，不管不可以。以此類推。這是誰、什么時候定的規(guī)矩，或是約定俗成，都不知道，但每家每戶，就是這么自覺地遵守著，沒有怨言，不會推諉。這是一種很公平的規(guī)矩。沒規(guī)矩不成方圓。細想起來，一村少則幾十戶，多則幾百上千戶，每一戶都要住房，都有院子。街道兩端兩戶除外，每家都涉及東西兩面墻，如果這個規(guī)矩沒有，就會出亂子。
　　 這也可能是風(fēng)水學(xué)在打墻這方面的應(yīng)用。風(fēng)水學(xué)在建房這件農(nóng)村的大事上，有一種“壓東不壓西”的論斷，是說建房時，西鄰的房子可以比東鄰高，但東鄰的房子，萬萬不能高于西鄰。否則，西鄰，早晚有災(zāi)難降臨。西墻，由東鄰負責(zé)，任你打得再高，也不會影響東西兩院的風(fēng)水。祖宗的智慧，祖宗的規(guī)矩，真是拍案叫絕，無懈可擊。
　　 所以不管如何費事，不管多大代價，父親也總是把這段墻打好，而且盡可能往高里打，讓我們上不了墻，讓雞飛不過去，擋住雨水糞尿。西院有什么事情，也不用擔(dān)心暴露在我家人的眼皮子底下，雞羊等家禽也騷擾不了他家。
　　 我母親曾說，我的父親隨我奶奶，一生屈已待人，與人為善。
　　 我們村，趙家是大戶，是原始土著。六百多年前，是趙家的祖宗在這里建立的村莊。別的姓氏，相對對趙家來說，都是外姓，趙家視他們也為外鄉(xiāng)人。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陋習(xí)，有一條是欺生。外姓人家往往人微言輕，受趙家歧視，話語不占地方。六七百戶的村莊，只有兩戶池姓，和我家鄰居。我家和他們相處得非常好融洽。我想，這一定與父親為人做事有關(guān)——我們是正宗趙氏家族。
　　 板打墻，是個很累的活。要從地里一小車一小車地推來黃土，到村西大坑挖來沙子，找些別人家建房淘汰的石灰渣子，適當放點水，均勻地攪拌。三合土，豎起墻來，不顯很多，攤在地上，可是很大很大一堆。三合土，要潮乎乎的，用手一攥，可以攥成圓球，這樣才能打上勁。往兩塊板子里填土，是個最費力的活。打一層尚好，二層以上，就要把鐵鍬高高揚起，均勻地放入兩塊板子之內(nèi)。再高，還要拿來板凳，拿來小筐，蹬上凳子往里填。這更是一個人干不了的。把三合土夯實，也是板打墻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最上邊一層，蹬著凳子也往往用不上勁，就上去人用腳踩。這個活，小孩子最合適。我往往要求上去！啊，天高地闊，我可以看到很遠很遠。
　　 把最后一層打完，墻頂鋪上一層麥秸，上邊再抹上一層灰泥，這堵墻就算打完了。
　　 父親個子小，體質(zhì)弱，打墻時，不一會就出一身大汗，但打起墻來，他半點不含糊。
　　 蓋房子，打院墻，一家一戶一處宅院，家家戶戶又宅院相連，構(gòu)成一個村莊。細想起來，這是充滿儀式，充滿智慧的事情。這是幾千年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也是農(nóng)耕文化的象征。泱泱大國，民族眾多，五千年文明史，生生不息，但她的最基礎(chǔ)的細胞組織，是家庭。一個個小的家庭，構(gòu)成一個大的宗族，無數(shù)的大宗族，鏈接成我們這樣一個大一統(tǒng)的生生不息的國度。這個國度，在內(nèi)，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揚棄自己的文化，對外，抵制顛覆，抗擊侵略。而宅院，是每個公民的來源之地，是每個家庭的棲居之所，院墻，維系著家庭的存在，是家庭得以相對獨立、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接、相互依賴的物理標志。村民們，打造院墻的生存意義，就不言自明了。
　　 土墻，來自于土地，把土搬上了墻，搬進了家，賦予黃土以更多的功能。這是生存的需要，也是農(nóng)耕文化的一種滲透，是否也算我們祖先的一大貢獻或一大發(fā)明呢！
　　 用磚石打墻，水泥抹面，或可一勞永逸，但那時，有幾家用得起呢？脫坯打墻，灰沙抹面，三五年也能堅持，但脫坯費工，還要用麥秸或麻線，成本高。越不值錢的工，越舍不得用，農(nóng)民是最懂得計算成本的。算計來算計去，板打墻，還是最節(jié)省時間和費用。因此，板打墻的壽命自然大打折扣。加之，父親畢竟不是打墻的專業(yè)選手，兩塊木板、砸夯的木棍，也不是專業(yè)工具，三合土更是自造非標產(chǎn)品——我家的板打墻，就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墻沿脫落、墻體掉土、半面墻松軟甚至整墻倒塌現(xiàn)象。個別時候，還造成砸傷砸亡家禽的事故。
　　 我十二歲那年發(fā)大水，門口幾個大水坑連在了一起，田里到處漂著一層水，大隊組織社員，在街道上挖了一米的水溝往外排水。這天下午，刮著東風(fēng)，我們?nèi)艺诓莘坷镉媚樑?、飯盆四處接著房頂漏下的雨水，忽聽南院隆隆幾聲悶響，從堂屋往外一看，那面板打墻全部倒向西院，幾聲雞叫同時傳來。沒過一分鐘，隔壁老奶奶便喊了起來：“我家雞呀，被砸死了，正下蛋呢！”父母一商量，雨剛停下片刻，媽媽就把我家正在下蛋的雞給他家送去一只。他們當然不要，但擋不住我母親的堅決。
　　 所以那幾年里，我?guī)缀趺磕甓紟椭赣H板打墻，有時在春天，有時在秋后——夏天雨大，墻塌了，就在夏天。
　　 我家那兩塊木板的利用率很高。
　　 （2024.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