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今日有喜(小說)
一場秋雨一場寒,把天氣往冬天的路上緊逼,天氣懵了。老天要熱是熱不起來了,冷還太早,柿子還泛著青澀沒染盡黃暈呢。無所適從的不單是天氣,人也被秋雨整懵了,所以你去大街上商場里看看,有穿著背心短褲的,有穿夏裝混搭或沖鋒衣的,有的還夸張地穿上了羽絨服,活脫脫把一個平常不過的秋日過成了一年四季!今天下雨,很多人不打傘不穿雨披,縮著脖子騎著電動車或自行車在雨里穿行。有小轎車嗖地從身邊閃過,會濺起一陣泥水。反正是濕的,無所謂了。
徐小金與妻子王秀芬兩人站在雨里等公交車??粗麄冏约嚎h城里人們五花八門的穿著,徐小金說,縣城里的氣候也學著大城市的模樣不按牌路運作。王秀芬用手打著眼罩探頭往東邊看了又看,始終沒見有公交車的影子。兩人都穿著單薄,凍得實在撐不住,估計公交車一時半會也來不了,就打算到路邊一家福利彩票店避避雨。兩人大包小包地好容易運到彩票店,王秀芬不由自主地回了回頭,恰好他們要坐的那趟公交車一閃而過。王秀芬說,凍了半上午,就這一霎霎,就錯過了公交車。徐小金說,人不留人天留人,縣城留咱們。他們從上海坐高鐵回來的,踏上縣城的地就是家。縣城的公交車是縣城速度。這種速度雨天里是有點急人。
彩票店老板正在吃盒飯,米飯上邊蓋著土豆絲與包頭菜絲,塑料盒旁邊還有一瓶老干媽。見有人來,彩票店老板扭頭問了一句“來了”,就開始扭過頭去繼續(xù)吃飯。王秀芬把包裹放排椅上,包裹還滴著水。彩票店老板說,放地下,放地下!弄濕了座位人怎么坐!王秀芬有些不好意思,馬上一一把包裹撤下排椅。徐小金說老娘們不看眼色,濕漉漉的放上去不是弄臟了椅子?彩票店老板又息事寧人地連聲說沒事,沒事。他說得急了,嗆著了,扭頭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外邊的雨嘩嘩下大了。彩票店老板也吃飽了,騰出嘴來與徐小金閑拉呱。原來彩票老板也是從鄉(xiāng)下進城來找錢的。他說自己今年算是虧大發(fā)啦!要不是從姐夫手里接過這個破店,他今年還有八萬存款。他嘆了口氣說,說到底還是熟人坑你最厲害!
徐小金與彩票老板你一句他一句有也答無也答地閑聊,聊到了當下的經(jīng)濟問題。彩票店老板說,就像刮了一陣風,房子賣不動了,店鋪一家又一家地關(guān)閉,好像人們的口袋一下子清空了一樣。就說我這個彩票店,在我姐夫手中的時候,天天人洋洋的。店鋪租金八萬,我姐夫說笑著三個月回本。他八萬轉(zhuǎn)給我,人一下子不見了,我月月往里搭錢!現(xiàn)在房租快折沒了。我姐夫還經(jīng)常對人說我是坑人的小舅子!
王秀芬在彩票店門口,伸頭縮頭的,她想瞅瞅公交車來沒來,又害怕如注的雨柱都砸在自己身上。兩個男人從小城的經(jīng)濟到國際形勢,從加沙的炮火說到俄烏戰(zhàn)爭走向。兩個男人煙抽了一支又一支。王秀芬實在受不了嗆人的煙味與兩人的聒噪聲,就說你們操那么多心,操了國內(nèi)操國外,也沒見有人請你們?nèi)ブ魇?!她指著張貼在墻上寫滿黑色與紅色數(shù)字的大圖表,問老板是干什么的?老板說那都是一千萬!看著王秀芬疑惑的神情,又補充說是雙色球走勢圖,今晚就開雙色球。王秀芬很感興趣,問今天賣嗎?店老板說賣,今天周二,今晚十點開雙色球。并說雙色球已經(jīng)兩期沒出大獎了,獎池已經(jīng)滾到一千萬了。
王秀芬似懂非懂。她攛掇丈夫買一注。徐小金說買就是了。于是王秀芬就說號,徐小金就記在一張紙上的反面上。正面是某學科的答題卡。這肯定是學校里有人,用過的答題卡才有了二次啟用的機會。萬秀芬說了七個數(shù),徐小金記在答題卡的反面。老板說復式是十四元,單注兩元。王秀芬說買兩元的。老板讓從七個數(shù)中選一個做藍號,王秀芬不懂,老板就替她選了七做藍號,從機子上打出彩票。徐小金讓王秀芬收著,王秀芬說自己的身上濕漉漉的,你的衣服好像沒濕透。徐小金就放在自己外套的上口袋中,接著與彩票店老板談朝韓戰(zhàn)爭,談黎巴嫩真主黨的最新行動。還延伸到很久以前伊朗總統(tǒng)飛機失事,一定是被人瞅上了。
王秀芬從兩人的談話中得出了男人都不靠譜的結(jié)論。不明白男人為什么喜歡操閑心!秋雨綿綿,道路泥濘,一身疲乏,肚子空空,還要趕路二十里呢!自己的事都操心不過來,還把心操出了國門!她推推徐小金,說我好冷,徐小金說,你把包捆得這樣嚴實,外邊都濕了,不好往外拿,忍忍回家了。
彩票店老板大半天沒有開張。所以兩元的顧客也燃起了他的熱情。他泡了熱茶讓徐小金兩口子喝著御寒,問徐小金是哪村的,徐小金說是澇洼屯。店老板連忙說自己的干娘就是澇洼屯的。徐小金問是誰家,老板說自己的干妹妹叫肖鳳英。徐小金說你干娘我認識,我們叫她八奶奶。彩票站老板說自己有多年沒去澇洼屯,現(xiàn)在想一想,干娘也應(yīng)該九十多了。約好不如遇見,今天沒有多少生意,干脆歇著,與徐小金他們一塊去澇洼屯。徐小金與王秀芬一聽大喜過望,感覺今天真是好日子,出門遇雨雖然感覺不爽,不想因雨得福,出門遇到貴人!今日有喜!真是喜從天降。
三個人等雨稍稍小些,彩票店老板關(guān)了門,門口一輛黑色的朗逸小轎車。他打開后備箱,協(xié)助徐小金把行李包裹什么的塞進去。三人上車,老板一踩油門奔著澇洼屯而去。路上徐小金才問店老板姓什么,店老板說自己姓許,說自己名字叫許富貴。
到了澇洼屯,徐小金先領(lǐng)著許富貴去看他干娘。卻看見門上的鎖早已生了鐵銹。問了左鄰右舍,人說是八奶奶去年得了半身不遂,被閨女接走去了濰坊。許富貴冒雨而來,沒有見到干娘,又得知干娘添了毛病,一時間很是落寞。他無精打采地把徐小金與王秀娥送到家門口,夫妻二人再三邀請他到家中坐坐,許富貴說改日改日。許富貴說完開走了。
徐小金回到家,小舅舅早已等候在自己家中。一見面,小舅舅就劈頭蓋臉地對徐小金數(shù)落起來,問他什么這么多年少有音訊?為什么給他打電話老是不回?為什么他父母的電話都停機了也不知道給交上電話費?問他小時候那些姨、小舅舅背著抱著把他寵愛到娶媳婦,闖大上海了怎么就都不認識了?還有許多需要討伐的罪過,小舅舅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審判,王秀芬一個勁地嚷嚷冷冷,她的聲音很大,打攪了小舅舅對徐小金的審理。徐小金的母親指指里屋,讓王秀芬趕快去里屋找衣服穿上,然后對徐小金說,你不在家這些年,都是你小舅舅和你姨他們過來照料一下,你父親生病動手術(shù),都是他們上前操心。你這次回來一定多住幾天,好好去看望他們。母親讓徐小金給小舅舅點錢買酒喝,徐小金略有些遲疑,但他不好意思說出他在船廠已經(jīng)被裁員的事,母親的話又不好不聽。就掏出三百元錢來,小舅舅不接。母親朝徐小金使了一個眼色,伸出左手張開五指。徐小金知道母親讓他給五百,徐小金按照母親的意思給了。小舅舅說自己有錢,又說外甥孝敬的不好不拿。小舅舅揣起五百元錢,說今天要和外甥好好喝一壺。
徐小金喊王秀芬去炒菜,說要和小舅舅喝兩盅。王秀芬推說頭疼,要躺一會。母親說她去炒。母親炒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炒雞蛋,還有一個帶魚罐頭,涼拌了小蔥芫荽。母親又燉了個豆腐蘿卜湯,拿來一瓶酒,是極品浮來春,母親說是六姨家三女婿拿來的,一共四瓶,小舅舅幾次來,已經(jīng)喝光了三瓶,這是最后一瓶。四菜一湯,徐小金開了浮來春就與小舅舅喝起來。
小舅舅喝醉了,母親讓他醒酒再回家。小舅舅說不啦,姐姐,我回家吧。母親囑咐小舅舅別喝點酒就和他小妗子吵架。小舅舅說早就不那樣了,小舅舅歪歪拽拽地走了。王秀芬從里屋出來,很不高興地說,小舅舅還是那樣!當我們的錢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每次回來都貼過來扒一下皮!徐小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王秀芬從包里取了手機,坐到一旁的沙發(fā)上去和自己的妹妹視頻。母親對徐小金說,抽空去看看你的六個姨,她們都年紀大了。徐小金說行,明天就去買東西。母親說,不用買東西,給點錢吧,讓她們打油買鹽。小金說行,過天每人給他們兩百元錢。母親說那不行,點子都得和你小舅舅一樣,每人五百元。
徐小金說親娘來,我這是返鄉(xiāng),我這又不是衣錦還鄉(xiāng)!母親說,我不管,你不在家的這幾年,她們家家送菜送米送面的,加吧加吧也到了這個數(shù)。年年都是要人家的東西,現(xiàn)在你回來了,你得把面子給我要回來!徐小金沉默了許久,說行吧,娘。
王秀芬和妹妹王秀芳視頻聊了許久后,過來對徐小金說,她妹妹王秀芳家要蓋沿街樓,手頭不方便,說要向咱們借十萬錢。徐小金說,咱們什么斤兩她不知道啊!王秀芬開著視頻呢,妹妹王秀芳在那頭說,大姐夫人一闊就變臉子!你的斤兩我怎么不知道?你到縣城還有小轎車送你回家,誰不知道你今非昔比了,如今的你氣大腰粗!王秀芳高說低說,半是玩笑半是真實。徐小金想起自己的兒子當兵時,是妻子的妹夫找了自己在部隊當領(lǐng)導的哥哥,才讓兒子順利入伍。后來兒子考軍校、下部隊,后來調(diào)到了武漢咸寧軍分區(qū)官至團級,在那里順風順水也是因為有人家罩著。這份情還沒還呢!徐小金想到這些就說借三萬兩萬還行,緊緊手能拿出來。妹妹說,十萬二十萬不嫌多,一萬兩萬不嫌少,過天我給你和我大姐接風,到時你給我?guī)КF(xiàn)金來。徐小金答應(yīng)下來。
徐小金開始陸續(xù)去看自己的六個姨。從大姨開始。大姨八十八歲,眼不花耳不聾,說什么也不要徐小金的錢。說外甥外甥媳婦這些年在上海干的是力氣活,攢點錢不容易,孩子在武漢買房子也是少不了支援。她說自己的兒女都孝順,吃喝不愁,外甥記著過來看看大姨就知足了,錢不要。徐小金知道大姨一貫要強,說自己的孩子孝順也是硬往自己臉上貼金,他聽母親說,一年每個兒子湊三百元錢,三個兒子還鬧得對簿公堂。他把錢給大姨放在一把椅子上,起身離開大姨家。他推著三輪車拐出了胡同,大姨還依在門框上望著哩。
徐小金去二姨家。二姨去濟南給兒子家看孩子剛回來三天。因為兒媳婦與兒子吵架,她過去袒護兒子,被兒媳推了個趔趄,兒媳被兒子扇了一耳光。兒媳與兒子就此開始激戰(zhàn),分居鬧離婚。幸虧親家通情達理彈壓著,讓她先回老家待一陣子,讓兒子兒媳自己進行磨合。二姨淌眼抹淚的,絮絮叨叨訴說自己的艱難處境,徐小金好容易等了一個空隙,插話說還要去三姨家,把錢塞給二姨就告辭出來了。
三姨沒在家,去浮來山還愿去了。因為兒媳結(jié)婚三年一直不懷孕,三姨去浮來山拴了紅繩,拴了一個小男孩,兒媳果然懷孕。三姨說神家給咱辦了事,咱得答謝,做了菜上山答謝送子娘娘去了。徐小金把錢給了表弟,請他轉(zhuǎn)交給三姨。表弟連門沒請他進。徐小金與表弟站門口說了一會兒話,又開著三輪車去了四姨家。四姨又到煙臺給女兒家看孩子去了。徐小金又去了五姨家。五姨頭發(fā)花白,臥床不起,說話含混不清。五姨夫做的早飯是大米粥,還剩大半鍋,敞著鍋蓋,鍋沿上趴著好幾只綠豆蠅。徐小金把錢塞到五姨的頭枕底下,五姨臉憋得通紅,手也抖起來。徐小金站起來,又騎三輪車去了六姨家。
六姨家生活過得最好。六姨夫是個屠夫,殺生過多人早早走了。六姨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女兒們嫁在周邊村莊。女兒們婆家個個富裕,并且都是正南正北的人家,家家愿意接六姨去自己家養(yǎng)老。六姨誰家也不去,在家里把小院子打理的板板正正的,門里門外栽種各樣花草。六姨喂了一群雞鴨鵝。六姨對徐小金說,外甥你不用給我錢,六姨不缺錢花,你孝順你父母,我就很高興。六姨非得留下徐小金吃飯不可。徐小金也覺得餓了,就答應(yīng)留下來吃飯。六姨做事麻利,她殺了一只雞,用高壓鍋煮了,把黃油全部一勺一勺舀出來,說留著燉菜。她給徐小金撕了兩個雞腿,非讓他啃了不可。徐小金吃的熱辣辣的,臉上冒出了汗水,就把外套脫了下來。六姨給他掛在門把手上。
徐小金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彩票店的老板許富貴正坐在自己家里喝茶。王秀芬笑逐顏開,一見徐小金就說,我們的徐財主回來了。徐小金一頭霧水,王秀芬說從此我們就是有錢的人了。許富貴說,哥,哥,哥你中大獎了,足足一千萬!徐小金還是不明白。許富貴說,你昨天不是買了彩票嗎,我記得真真切切,藍號還是我給定的呢,那組號碼中了一等獎,一千萬!中了!中了!中了!
澇洼屯很多村民已經(jīng)從許富貴的宣傳里,知道了徐小金成了千萬富翁。很多人很久沒有出去干活,只等有結(jié)婚的青年,他們圍上去放放鞭,學著過去人趕喜的樣子。過去窮人趕喜是為了維持生計,如今澇洼屯人學著去趕喜,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就業(yè)面。他們聽說徐小金成了千萬富翁,覺得今日有喜!他們圍在徐小金家的門口,放鞭放炮,王秀芬已經(jīng)賞了一波又一波,還有一撥又一撥的人到這里集結(jié)。人們?nèi)耘f不滿足,只等徐小金回來重重賞賜。很多人還在往徐小金家趕,更多的人還在路上。
王秀芬給幾個婦女講述著自己昨晚的夢,她從河里抱起一條紅眼睛黃尾巴的大鯉魚,那條魚張大嘴巴吐出無數(shù)的珠子,后來那條大魚好像死了。她把大魚放到河里,那條魚又游走了。都說真是個好夢,夢見大魚就中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