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懷念父親(散文)
一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父母在世,對此話毫無感悟,而如今,父母先后離世,想起這句話,心房都會顫動。
這幾天心里脆弱,因為再過兩個月是父親二周年祭日,母親也去世五周年了,越是臨近這樣的日子越是想念父母,夜深人靜時常常暗自垂淚。總想著“人活著沒有日期,人死了才有日期”,只要有空閑就觸景生情,他們的音容笑貌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
那天作文課,我給六年級孩子們講的作文課內(nèi)容是他們的課內(nèi)作文“寫一件讓我慚愧的、遺憾的或者是懊悔的事”。孩子們當堂課都洋洋灑灑寫了五六百字,字跡工整,文采飛揚。當我批到朱春碩的作文時,他寫得很平實,內(nèi)容大概是:五六歲時爺爺給買藍莓吃,他吃了一小盒沒吃夠,還要,爺爺沒給買,他就記恨了爺爺,過年過節(jié)去農(nóng)村奶奶家也不理爺爺,即使爺爺隔三差五給他打電話,他也只是敷衍。幾年后,爺爺?shù)昧诵∧X萎縮不認人了,連自己兒子都不認識了。一天,爺爺忽然離家出走,全家出動都到鄉(xiāng)下找爺爺去了,只留他在家寫作業(yè)。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爺爺出現(xiàn)在家門口,手里提著一大盒藍莓遞給他說:“大孫子,你不是要吃藍莓嗎?看,爺爺給你送藍莓來了?!?br />
看到這里,我眼淚奪眶而出,由他的爺爺想到了我的父母,我在孩子們面前沒忍住,徹底破防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任憑孩子們驚恐地看著我。我毫不掩飾地在孩子面前失態(tài),我為什么要強忍著呢?
二
我對父親的感情最深厚,因為小時候,母親重男輕女,我比弟弟大兩歲,只要我和弟弟有矛盾,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就教訓我一頓,笤帚疙瘩沒少挨,父親在家就會護著我,所以,從小到大,父親就是我的天。我和父親談得來,喜怒哀樂都和父親講,后來,父親單位招家屬工,我便順利進廠當了工人。
父親在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前期就是大型國企的工程師,車鉗鉚焊樣樣精通,機械制圖是他最拿手的絕活,不管是什么機械,只要他看看就知道運動原理,宋體字寫得也非常漂亮,每一張圖紙都很干凈漂亮,就像印刷的。經(jīng)他設計的機械圖紙基本沒有誤差,安裝簡單,省時、省力、省資金,所以,父親是單位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脾氣倔,他認為可行的設計誰說啥他也不改,要么就用,要么你就找別人設計,對于技術,他絕對是精益求精當仁不讓的。為此,上上下下也得罪不少人。
父親沒有上過大學,是自學成才的,單位轉(zhuǎn)產(chǎn)后,引進了國外先進的流水線,父親擔任了設備技術部部長,各車間生產(chǎn)流水線的定位都是父親規(guī)劃設計的。當一個又一個集裝箱的設備擺滿廠區(qū)院內(nèi)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四個車間的四條生產(chǎn)線基本形狀都差不多,但是,作用卻相差甚遠,如果有一個設備吊裝起來擺錯了位置,那么,不但安裝不上,還會弄亂其他設備的位置,甚至會造成碰撞損壞。為了一次性安裝成功,父親每天24小時蹲守在廠區(qū)內(nèi)迎接不同時間到來的集裝箱,直接在大門外給設備分類,然后再指揮進場擺放位置。所有的流水線落地吊進車間后一次安裝成功,就連隨設備一起來的國外專家都豎起大拇指連連贊嘆“wonderful”。
三
靜電噴涂流水線和懸掛鏈流水線是父親親手設計的,不僅給單位節(jié)約了進口設備的資金,還節(jié)約了車間內(nèi)的容積。當年,懸掛鏈生產(chǎn)線設計成功,在國內(nèi)輕工業(yè)轟動一時,參觀者絡繹不絕。
在設計安裝時卻困難重重,最大的困難就是來自“一把廠長”的壓力。當初,產(chǎn)品的箱體和門板都是靠進口,在運輸過程中難免磕碰劃痕,報廢率極高。小的磕碰劃痕安裝后也得降等級,一度造成虧損。為此,領導班子研究決定,門板和箱體不再依賴進口,要購買噴涂生產(chǎn)線。八十年代中期,國內(nèi)噴涂生產(chǎn)線還不完善,技術廠長有了大膽的想法,去國外考察學習,回來自行設計。
這一消息不脛而走,想去的人很多,一把廠長就想安排他的親信去考察,技術廠長不同意,指名讓我父親去,因為回來是要設計安裝的,不是去旅游的。領導之間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后,還是決定我父親與技術廠長一同前往。
去歐洲參觀學習可沒那么簡單,進車間之前要凈身,穿他們提前準備的指定的工作服進入車間,不允許帶照相機等設備進入,而且人家只帶你參觀沒有價值的東西,真正想看的東西根本不會讓你靠前,更別說介紹運行原理了。
父親的記憶力超強,只要讓他遠遠地掃到一眼,他看到的東西會在腦袋里成型,而且過目不忘。
回來后,他就潛心設計,把自己的想法和西方的東西融會貫通,不足半年,靜電噴涂流水線就設計成功并開始安裝,比安裝計劃提前了3個月。由于靜電噴涂烤干出爐后,箱體還不十分干燥,需要擺放在地上徹底晾干才能用叉車運輸二車間生產(chǎn),運輸過程同樣會有磕碰劃痕,用塑料布隔上不但費工費時,同樣也有輕微的劃痕。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父親想到了空中轉(zhuǎn)運,他把從烤爐內(nèi)出來的生產(chǎn)線加高,做成懸掛鏈生產(chǎn)線,從三米高處直接延長至二車間,從二車間直接投入生產(chǎn),這樣以來,不但節(jié)省了人力、財力,還避免了運輸中的磕碰劃痕。
他的想法與技術廠長交流,得到了技術廠長的高度重視,設備很快就安裝完成。
事后,廠長笑著找我父親談話,承認了是自己一時糊涂耍權威,給我父親立二等功,全廠大會表揚。后來父親被平級調(diào)動到噴涂車間當主任。父親欣然接受,因為他親手設計的設備讓別人管理他不放心,那設備就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孩子一樣,那是他的眼珠?。?br />
很快,國內(nèi)就有獨資企業(yè)與合資企業(yè)找到我父親去擔任中方經(jīng)理,都被父親一一回絕了。許多人都很不理解父親,問:“你怎么有錢不掙呢?國企就能掙個基本工資,你到底圖什么?”我父親回答得很干脆:我年輕就在這工作,我全部的精力和感情在這。這個單位培養(yǎng)了我,我不能因為翅膀硬了就忘恩負義。他就是這么倔,認準的人和事就會堅持到底。最后,他終于把“牢底坐穿”了,企業(yè)從八十年代開始投產(chǎn),經(jīng)歷了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的30年的好光景,從興盛走向衰敗,眨眼就從國企要變成私企了。父親也到了退休的年齡了。我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經(jīng)??匆娝谲囬g和院子里轉(zhuǎn),摸摸這看看那,看哪都親切,哪里都有他辛勤的汗水,我很理解他,實在舍不得。
四
退休手續(xù)還沒等辦完,父親就得了腦血栓癱瘓在床,栓塞的位置是脖頸的大動脈堵了90%,CT掃描,腦袋里布滿了血栓點,而且同時還有腦出血現(xiàn)象。父親體質(zhì)特別好,記憶中他連感冒都少得,所以,我們感覺簡直不可能,覺得家里的天塌了。
忽然聽到父親被救護車接走的消息,我懵了,一路流著淚趕到醫(yī)院。抹干眼淚匆匆趕到父親的病榻前,母親和姐姐已經(jīng)先我之前到了,在病床邊抹眼淚。可我在父母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掉,父親眼神渙散地看著我說:“完了,爸爸得的是腦血栓,我完了?!蔽遗牧伺陌职值氖直郏骸鞍譀]事,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啥病都能治,你這病就是常見病了,你啥也不用想,就安心養(yǎng)病吧。老天看你太累了,想讓你休息休息。”父親一聽能治,立刻止住眼淚,眼神就亮了。
父親住院全面檢查后,不光腦血栓嚴重,還有腦出血,兩病同治就難了,血栓需要稀釋血液溶栓,出血得止血。父親就成了醫(yī)院里的“小白鼠”,每天前來研究病歷的大夫和醫(yī)學院的實習生輪番來問診和調(diào)研,那陣勢確實有點嚇人,大夫要給父親做支架,但由于血管脆薄,手術風險很大,父親決定不當小白鼠,也沒啥兩病同治的特效藥,他決定回家休養(yǎng)。出院后父親基本就落炕了,只能被拖拽著把屎尿送出去,從此他只能在床上過日子了。
父親不僅是腦血栓后遺癥,也是嚴重的粉塵肺,粉塵肺就是在噴涂車間當主任時候的職業(yè)病,他每天咳痰不斷。好在父親在我們姐弟的精心照顧下,居然活過了80歲,每次住院CT檢查,大夫拿著片都說:“人都這樣了,能還活這么多年,真是個奇跡?!?br />
確實,我們感覺母親身體硬朗,只是有老年癡呆癥,并無大礙,所以我們都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父親身上,結果母親卻走在了父親的前頭。
父親順利地活過80歲。2019年12月末,小區(qū)開放了,很快新冠就蔓延開來,他夢寐以求的八十大壽喜宴也沒辦成,他一直希望壽宴那天親朋好友都請到,不收人情,只要熱熱鬧鬧的就好。遺憾的是,80大壽是他這輩子最冷清的生日。我們在前一周母親三周年祭祀那天全體感染了疫情,父親壽辰那天,我們姐弟都各自在家養(yǎng)病。一個多星期后,等我們身體好了,回家看望父親時,感覺他精神矍鑠,沒被感染,我們心存僥幸。
父親始終沒有一點感染癥狀,忽然有一天他開始低燒,而且嗓子都啞了。大醫(yī)院都沒開診,我們只好在老年病醫(yī)院給他辦理了家庭病房,臨走前一天還對我說:“這輩子滿足了,歐洲各國都考察過了,這輩子走南闖北,遍游大江南北。兒女雙全,你們姐弟都孝順,我呀,過的是皇上的日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沒有遺憾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打針,以后再也不用打針了。”
聽完他的話,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我立刻把姐姐拽了出去,和姐姐商量給父親買裝老衣?!芭夼夼蕖保憬愫茈鯌艺f這不吉利的話,我堅持勸說有備無患,姐姐雖然膈應,卻也答應第二天上午一起去買。
結果第二天八點多點,父親就微笑著悄無聲息地走了,這一聲“爸爸”再也不用喊了,父母都不在了,我和姐姐再也沒有娘家了。那一刻我崩潰了,站在殯儀館的院子里號啕大哭,怪父親走的時間不對,連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都沒有,這讓我感到深深的遺憾。
時隔三年,父母都走了,倆人去那邊團聚了,他們沒落下什么遺憾,都是微笑著走的,只是給我們姐弟留下了無盡的思念。
父親,什么也沒有留下,但想想父親工作期間的那種精神,我便覺得十分自豪,我有一個性格開朗、處事果斷的好父親。多少人在工廠干,就是一顆螺絲釘,我父親既是螺絲釘,也是一把堅硬的鉗子,擔得起更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