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酒醉人生(小說)
二珠生人,還是被父母視為珠寶,用時髦的詞說,就是“掌上明珠”,哥哥叫大珠,下面的弟弟叫“三珠”,但下面還有三個兄弟就不是“珠”般珍貴了,隨便叫吧,因為這六個家伙害苦了父母。
少年的二珠就不像一粒珠子寶貴了,二珠也覺得給父母帶來的不是財富,而是苦難。
進了初級中學(xué),軋了個同學(xué)朋友叫“二毛”,人家是家中一根毛,獨生子,五六個姐妹成綠葉,反過來捧著二毛這朵“花”,但被二珠帶壞了,突然悄悄相約,跑到海島征兵所報名參軍。
“我們都上中學(xué)了,你說我們多大年齡?”負責(zé)征兵的人,反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先登記,讓二人就近找個老鄉(xiāng)家安頓一晚,明天首長來了再決定。
“少個吃閑飯的,家里就輕松了。”二珠是在跟二毛表達當兵的理由。顯然,這個理由對二毛不成立。
“我們家,聽到的都是娘娘腔。”這二毛的理由。二毛父親前幾年去世,二毛就是家中的頂梁柱,頂不起,倒是被姐妹捧著,覺得不舒服。
“還賣乖啊,整天鳥語花香,那多好,我們兄弟擠在一個炕上睡,聞的都是臭腳丫子味兒……”二珠說的是心里話,很羨慕二毛。
清爽的月輝,灑落在庭院,月亮撲在了窗上,兩個人憧憬著雄赳赳扛起槍的光景。二毛說,我們閉上眼,對著月亮和家人告別吧。二珠說,想家你回去!二珠是假裝義無反顧,心中也有點傷感。
清晨,二珠二毛互相整理好一身農(nóng)家單衣,系好扣子,直背挺胸,兩個人相視一笑。
“會打槍?”首長看著二珠二毛問。
“打過木頭刻的手槍,會瞄準。”二珠說,“首長參軍前就會打槍?”說著就從腰間掏出那把木頭手槍,畢竟還有點拘束,沒敢朝著首長“啪啪”開兩槍。
“嗨,你這愣頭青,還會掰扯個歪理!”首長馬上喜歡上了這個二珠,“收下你倆,跟著我。”
二毛跟二珠嘀咕:“首長當初就像你這樣,也是個愣頭青,不然不能這么痛快!”
“首長那叫勇敢!”二珠骨子里就是好斗,也感覺出首長的喜歡,就不肯說首長一句壞話,“你二毛,就是在首長面前耍心眼,一個屁也不放,裝幼稚,跟著我沾光!”二毛的外號叫“小算盤”,二珠明顯在譏諷他。
“二珠哥,你這么大還玩木頭手槍,不幼稚?”二毛其實心中很佩服二珠敢這樣玩。
不久,二珠被安排在四野前線部隊,二毛被安排在四野的后勤部隊。短短的半個月整訓(xùn)結(jié)束,扛起長槍,把木頭手槍縫進軍被里,隨大軍開赴朝鮮前線。這是二珠改變?nèi)松囊豢獭?951年9月,二珠乘著軍列跨過了鴨綠江。
后來二珠講起這段,有些失落,沒有唱著“雄赳赳氣昂昂”的戰(zhàn)歌,而且是在深夜拉進去的。不過,他還是很有自豪感,告訴老鄉(xiāng),他是受到彭總點名要的部隊,有人問,專門點名要的二珠?二珠就另一個“呲”字,表示不屑一顧。他總說,沒有集體榮譽感,就不配當兵。
二珠是在第37軍,被調(diào)防到了下甘嶺,距離上甘嶺大約二三里路,是我軍主戰(zhàn)場態(tài)勢的側(cè)翼。
上甘嶺戰(zhàn)場上美軍傾瀉了190多萬發(fā)炮彈,5000多枚炸彈,下甘嶺占三分之一的彈量。
二珠說起這段,覺得命運就差一個字,一個“上”,一個“下”,但首長說了,沒有下甘嶺,就守不住上甘嶺。二珠在下甘嶺堅守了37天,因為炮彈片炸傷了他的一條腿,而半途被送到后方野戰(zhàn)醫(yī)院。彈傷和寒冷,使他左腿失去知覺,永遠傷殘了。二珠說,下甘嶺的每一棵樹,也都遍體鱗傷,彈片成了樹木的最痛的記憶。他的腿就是一棵樹,怎么能不留下記憶呢?給他做“清彈”手術(shù)的醫(yī)生說,排彈是排不干凈的,腿骨里都有。他這棵樹沒有倒下,是太幸運了。
他被轉(zhuǎn)到后方,組織上安排他到吉林遼源,安排在地方武裝部。文化水平不夠,但還是被安排在辦公室工作,可除了收拾雜務(wù),幾乎就是坐著看報喝水。看報也是零星認得幾個字,琢磨個大意,裝作讀書的樣子,實在是憋得難受。因腿傷,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在單間宿舍,工作就是掃掃大院。二珠覺得自己成了廢人,殘廢,不等于廢人,這是他固有的意識。二珠覺得東北氣候寒冷,怕腿傷給工作帶來影響,還有,他的確想家了,便以此理由要求組織讓他回老家。
二珠講起下甘嶺的37天說,一棵樹沒有倒下,我也不能倒下。后來聽故事的人給他一個外號“一棵樹”,他不愿意,說叫“一條腿”好。那時,他是用那桿槍支撐著那條腿。但周圍的人,還是叫他“珠哥”、“珠叔”、“珠爺”,外號沒有人愿意叫,盡管那個外號是二珠的精神形象,但帶著傷疤,很痛,不忍說出。盡管說,沒關(guān)系的。他一直這樣要求,但大家都默不作聲。
最令他深感榮幸的是,他火線入黨,就是在下甘嶺頂峰的坑道里,他舉起了拳頭,誓詞是——為人民打仗,為祖國獻身。后來,他把正規(guī)的入黨誓詞背熟了。
他沒有多少文化,入黨了,他能夠表達自己的,總說自己是“一棵樹”。宣誓的時候,就面對著那棵樹,黨旗在心中。
說起這段,他總是回避,強調(diào)自己沒有獲英雄勛章,不配享受這樣的待遇。也就在那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學(xué)會了喝酒,換掉了止痛片。酒可驅(qū)寒,也可止痛療傷,他找到了不痛的良方。一個小酒壺隨身帶,腿痛就飲上一小口。他也試圖節(jié)制,但疼痛難忍,便不再為難自己,于是養(yǎng)成了飲酒的習(xí)慣。
他也有自己的專有名詞,是“從戰(zhàn)火人生到酒醉人生”。他的口頭禪是,酒醉比戰(zhàn)火好。其實他也說不清,他的骨頭很硬,是被戰(zhàn)火煉就的,喝酒麻醉傷痛,讓他委屈。不曾想,他的大半輩子是酒醉人生。
他從東北回家,沒有帶什么,只帶了一個小酒壺,還有那把木頭手槍。手槍,是他要留給未來兒子的禮物,小酒壺是他酒醉人生的必需品。
結(jié)婚生子,一晃10多年過去了。因為二珠是殘廢軍人,村里特別照顧,讓他擔任生產(chǎn)隊副隊長,負責(zé)隊上場院的事務(wù)。二珠也知道,他干不了農(nóng)活,白拿工分。好在他養(yǎng)了四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也能夠下地干活掙工分了,他便辭去副隊長的職務(wù),不再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曾經(jīng)的那份殘廢軍人補貼,每年就是20幾塊錢,用不著補貼家用了,每月領(lǐng)取以后,一分不少地交到了村代銷點。小酒壺因為銹蝕,且被他摔得不成樣子,便留作了紀念,不再隨身帶。
“來半碗吧。”二珠跟代銷點的售貨員說,他的酒量一碗都是濕個地皮的水平,根本不解渴,但他只能忍著。二珠不想讓人知道他是借酒麻醉疼痛,人說,農(nóng)村人,沒那么嬌貴,他不想賺個“嬌貴”,寧肯做個酒徒。那段軍旅生涯,讓他覺得并不快意,本想做個戰(zhàn)場英雄,但連軍功章也沒有摸到,他只想人們喊他“酒徒”,甚至叫他是“酒鬼”。
他也想斯文一點,就像那些念書的孩子跟他開玩笑講起的孔乙己站在柜臺前排出幾文大錢,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貪酒,如果一個月的殘疾津貼花完,后面怎么辦?
老婆叫“娟子”,常常念叨,那些津貼不用來養(yǎng)家糊口,用來喝酒……二珠什么也不說,因為那個理由說過無數(shù)遍,娟子懂得,他任娟子嘮叨,當初娟子嫁給他,就說自己當家庭的勞動力。每每想到這些,二珠便想從津貼分出幾毛錢,甚至剩下兩口酒也不喝了,讓代銷點的小張倒回他的酒壇子。
“二珠叔,不能多喝……”代銷點的小張總是勸。他生怕每次到月底碗底就空了。他曾試圖往地瓜干老白酒里加點水,可二珠一品,就覺得度數(shù)不夠,嘴里嘟囔著“縣酒廠的酒越出越淡了”。
這是旁敲側(cè)擊,小張聽得出,不敢再糊弄他,只能把打酒的提子變小,或者不打滿,但二珠的碗有數(shù),每次到那個位置,他有數(shù),他比刻度尺還準。他總是央求著小張,“再添點,再添點……”
小張晃晃酒壇子,很為難。酒壇子是二珠獨占的,每個月都是稱好斤數(shù),用蓋子封存起來。
再后來,二珠怕說話傷人,就干脆用那根拐杖敲擊地面,敲擊兩下,就表示斤兩不足。這可愁煞了小張。
小張的家屬在村小學(xué)教書。小張便想了個辦法。晚上,跟妻子討論“學(xué)英雄做好事”,妻子說,學(xué)校就是組織孩子們擁軍優(yōu)屬,幫助烈軍屬五保戶打掃庭院衛(wèi)生,還能干什么!
“也不能凈干些沒用的事啊!”小張否定了妻子這些做法,“讓孩子們買酒慰問烈軍屬多好!”
“你真的是腦洞大開啊,從未聽說買酒給烈軍屬喝,不知你唱哪一出!”妻子不解,“孩子們上學(xué),交那幾個學(xué)費,都是要上交的,那是教育經(jīng)費,誰動得了!沒想到,你還有這歪心思!”
“再說了,飯不能不吃,酒可以不喝……”妻子怎么也想不通這個要求。
“飯可以少吃,酒不能不喝。”小張的觀點,與妻子幾乎針鋒相對。
“那我去跟校長說?”這是妻子的氣話,“你是不是干供銷點,遇到什么難事了?”
小張點頭。將二珠叔喝酒止痛的事說出來。
“行!”妻子到底爽快,“秋收完了,我組織我們班級的同學(xué)復(fù)收地瓜去。”妻子想到用地瓜干換酒的辦法,正是小張想要的。
秋夜,月光清朗,好像喜歡光顧小張的庭院。小張忙著清洗地瓜,妻子忙著切干,第二天,小張家的院墻上,門前邊,變成了地瓜干曬場。
這事被校長知道,覺得不可思議。就問小張妻子,為何組織學(xué)生復(fù)收地瓜搬回家。小張妻子只好把自己的主意說出來,校長一聽,就在全校五個班級中要求學(xué)生上山罱地瓜,各班班主任負責(zé)切干。
那年秋天起,二珠的酒碗就開始滿了。
“小張啊,你這樣,能扛到月底?你不給叔精打細算了?”二珠覺得不對勁,喝著酒,就說出自己的憂慮。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以后干什么!”小張并不解釋,這倒讓二珠摸不著頭腦。
喝到大半碗,二珠遞過去,讓小張倒進酒壇。小張不理睬,嚴肅地要二珠喝下,并說“賣出去的東西哪能往回收!”
二珠拗不過,一段時間是隔日來喝酒,又把止痛片拾掇出來。
小張只能告訴二珠實情,二珠滿眼跑淚,感激地說:“別讓我酗酒,殘廢了不是什么資本?!倍橐豢陲嫳M一碗酒。
之后的日子,他還是堅持大半碗酒,不肯盡量喝。
1974年,二毛回老家探親,其實母親也早就離世,姐妹都已出嫁,他是想回來看看二珠這個戰(zhàn)友。
二毛后來一直在軍需處干,已經(jīng)做了副處長。而那位當年的首長,是二毛所在的師部政委,常常提起二珠。二毛打聽到二珠的下落走進村子。
鄰居告訴他,和他一起參加抗美援朝的二珠的境況。
二毛去了村代銷點,和小張聯(lián)系,每月他從津貼里,拿出十塊錢,郵寄給小張,用做二珠的酒錢。
二毛找到二珠,話題從那把木頭手槍說起,二珠說,幾個孩子玩夠了,還放在柜子里。
二珠翻出那把木頭手槍給二毛看,二毛提了個要求,讓二珠轉(zhuǎn)贈給他。二珠笑得前仰后合,連聲說“拿去拿去”。
1981年秋,二珠離世了,享年57歲。
二珠喝了一輩子白干酒,村里人提起他的人生,都稱“酒醉人生”。
二珠的那把木頭手槍,存放在二毛所在的師部紀念館,作為師部軍史,被永存下來。
二毛退休回村了。二珠的孫子找到二毛爺爺,追問那把木頭手槍,二毛答應(yīng)帶著二珠的孫子去尋槍。
2024年10月28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